一枕山河——紫微流年
时间:2018-10-29 09:53:32

  幸而苏云落喝得慢,好歹没呛出来,细看少女的轮廓,果然与左卿辞有些相似。
  少女大概积了一肚子疑问,一开口就停不住,“我名晴衣,左卿辞是我大哥,嫂嫂与他是怎么相识的?他如今在哪?你们何时成的亲?嫂嫂是怎么进了金陵城?都说嫂嫂单枪匹马刺杀了武卫伯,宫墙一跃就过来了,宛如神女一般,可是真的?”
  她娇脆的问了一大串,苏云落耳际嗡嗡响,竟不知从何回起。
  门外传来含笑的责备,一个穿宫装的年长妇人踏进来,“晴衣,太医说她伤势极重,人又初醒,怎能如此赶着问,也不嫌失礼。”
  见苏云落望来,宫装美妇又道,“你醒了就好,卿辞唤我姑母,你也不必拘束,圣上如今是在城上督战,不然也想问你呢。”
  少女这才觉出赧然,“嫂嫂别怪,我实在好奇,大哥连指婚也不要,原来是心有所属,只怪他口风太严,什么都不曾说。”
  淑妃其实同样惊讶,尤其还是个胡姬,或许是左卿辞的侍妾,不过胆色和身手非同寻常,自不能以妾室而待,她的态度格外亲近客气。“你此番英勇,圣上极感动,一旦叛乱平定,必会重重的封赏,务必要安心歇养,缺什么只管告诉晴衣。”
  苏云落整个人都僵了,她之前只顾逃命,哪想到一醒来就碰上左卿辞的亲人,全不知怎么应对才算妥当,比被抄剿时还窘迫,她挣扎了半天,见左晴衣在一旁目光灼灼,越发哑口,极想一头撞在床栏上昏过去算了。
  时骄亲眼见到父亲给人斩首,敌人还逃入了皇宫,被激得近乎疯狂,不眠不休的督策士卒,一心要将凶手捉出来活剐了。
  其实武卫伯跋扈争权,战时却不肯出力,硬仗全要薄侯顶在前头,薄景焕对此积怨已久,对其人之死毫不惋惜。不过当今的形势越是久战越不利,唯有弑君才能解困局,是以两派心意相同,都不再保留兵力的猛攻。
  相持到第七日,双方到了紧要关头。
  南边的宫墙快被冲车轰塌了,羽林卫死伤惨重,弓箭也耗光了,宫阁的屋瓦与廊柱都拆下来攻敌,连太监也上去协助守城,宫婢分队抬下伤兵。
  翟双衡撑到此时已是无法可想,带着残部聚集在南墙一带,人人紧握刀枪,宫城一破就是最后的血战。
  天子端坐正殿,手持御剑,皇子们侍立一旁,殿外一群宫婢环在一隅啜泣,各宫的嫔妃也准备好了自尽的白绫。
  淑妃神情端宁,在白绫下静坐,左晴衣含泪伴在一旁,苏云落勉强挣起来,守住了入苑的通道。
  正当间不容发的一刻,猝然迸出一声地动般的闷响,整个金陵城为之撼动,桌案上的杯碗跌了个粉碎,翟双衡以为宫墙崩裂,再一看夷然无损,反而外头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杀声。
  翟双衡猛省过来,奔至城墙上一眺,勤王大军犹如洪浪怒涌,从金陵城外杀来,叛军多半都傻了,不懂外城怎会失守,也顾不上再攻皇城,瞬间溃乱起来。
  翟双衡的眼泪激落下来,振奋的一抹脸,复又仔细辨看,援军的大旗有琅琊阮氏、徐州曹氏、宣州楚氏,后方还有明晃晃的王廷大旗。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对身旁同样热泪长流的副尉道,“快通报圣上,勤王大军破城,王师也已回援,叛军已败,社稷无恙。”
  翟双衡绝处逢生,喜之如狂,六王则截然相反。当他在楼苑上震愕的眺见大旗,被崩溃与狂怒所攫,咬牙切齿道,“贱人——那贱人——”
  阮曹联军的到来时他已觉出不对,此刻王师突现,足可证实驭使多年的棋子早已背叛,以一封封密奏不断欺蒙,让他错误的以为大军还在边塞,仍有足够的时间。
  六王狠狠握住朱栏,怨毒的盯着宫城,指骨几乎要刺出皮肤。
  不,他还没有失败,一切仍有转机。
  勤王大军九万,加上赶回来的十万王师轻骑,一并挤在金陵城中与叛军鏖战,场面比攻城更为激烈。
  然而这一次,薄侯竟不战而逃,与六王秘密通令下属,带大队兵马从侧门撤走。
  时骄正顶在前头硬战,等觉察时已晚了,唯有带着部属血战到底,到最后被曹度之子曹恪一刀斩死,时氏一族就此覆灭。
  半日内战事落定,王都的长街流血飘橹,尸积如山,无辜百姓也蒙其殃,家家有人死于乱兵刀下,唯一庆幸的是叛军已被赶出金陵,终于能纵声哀哭。
  皇城无恙,各路勤王将领入宫面圣,后宫的妃子将屋梁上的白绫撤了,太监与婢女也回到各殿应差。
  晴衣唤宫婢照应淑妃,自己将苏云落扶回侧屋,吓得魂飞魄散的心总算落了地,又见苏云落面色发灰,额渗冷汗,赶紧叫人去请太医。
  然而宫内正混乱不堪,太监久久未回,她正满心发急,忽然外间有脚步急急而来,不等左晴衣察看,门扉已经开了,一个青年男子跨进来,她一见鼻子发酸,险些落泪,“大哥!”
  来人正是左卿辞,他气息微促,面色看不出情绪,“晴衣无恙就好,淑妃娘娘可有受惊?”
  左晴衣泪汪汪的回答,“娘娘平安无事,万幸援军来得及时,我们都给吓坏了,嫂嫂方才还守在门口,就怕叛军冲进来,大哥怎么来得这样快?”
  “我随曹司马一起入宫,顷怀也来了,先去了正殿,稍后过来。”左卿辞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榻上,心不在焉道,“晴衣先去陪伴娘娘,我有几句话和你嫂子说。”
  左晴衣这才会意,窘得马上退出屋外,羞恼的嘟了嘴,不知怎么又觉好笑,吸着鼻子去寻淑妃抱怨了。
  屋里余下两个人,左卿辞反手拴上了门。
  苏云落已经快虚脱了,见他来才勉强提起精神,看出他情绪不大好,不免惴惴。
  左卿辞一把扣住她的腕,诊过脉神情更差,动手开始剥她的衣服,苏云落不敢挣,给脱得一丝不剩,大小伤处顿时现出来,被抓伤的肩臂更是紫肿透亮。
  “伤成这样,你还爬起来守门?”左卿辞甩下衣物,话中透出寒气,从怀中取出针囊与药匣。
  苏云落放松下来,额头抵着他的肩,“你来了就好。”
  左卿辞的脸依然是冷的,凝视着她的背,纤背上有个淤黑的掌印,腰侧还有两处箭伤。
  苏云落知道他在看什么,“无妨,我掠得快,流箭入肉不深。”
  左卿辞突然在她紫黑的背心一按,“谁给你的胆子闯进十万大军胡来。”
  这一按痛得她一抖,倒在了他的膝上,之前还忍得住,这时所有强撑都散了,提不起一丝力。
  隔了半晌,左卿辞伸手抄起她,让她平伏在怀中。“即使不是苏璇,也还有其他人,轻易就让你不顾危险,舍命去救。”
  他拈起银针刺入穴道捻转,缓和了刺骨的疼痛,声音淡漠至极,“如果这些人没了,你是不是就能聪明些?”
  苏云落听出杀意,蓦然酸楚起来,好一会才道,“前几天以为躲不过,这条命要没了,可我一点也不想死。”
  左卿辞将一把药丸塞入她口中,苏云落咽下去,慢慢道,“我杀了武卫伯,躲进皇宫,等你来找我。”
  左卿辞不语,挑起药膏为她敷涂外伤。
  苏云落的眼眶发烫,话声低微,“我舍不得阿卿,好不容易做了你的妻子,怎么能死。”
  疼痛逐渐远去,她的心底激荡难平,有许多话堵着,化成了颠三倒四的解释。“冲进来时没顾上,伤得有些重——我知道不该起来,可这有你的妹妹和姑母,必须护着——阿卿那么好,不能让你伤心,我要回去陪着——是我太莽撞,让你着急了——”
  她结结巴巴的絮语,左卿辞一言不发,直到处理完所有伤口,才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吻。
 
 
第106章 战未休
  左顷怀也是个人物,凭着苏云落为他矫饰的假面,加上秦尘一路护送,硬是闯到了边塞,不料明毅伯率一半兵力出关追逐蛮军,留守大营主事的正是冯保。
  左顷怀绞尽脑汁潜入营地,秘会旧时同僚,出示秘旨晓喻利害,联合了一帮青年将领,诈作争斗引起军中喧哗,趁冯保察看之时一举擒下,随后派人飞骑传报明毅伯,终于调回了大军。
  回援的大军尽管选了轻骑,无奈路途长远,左顷怀全力驱策才在最后一日赶至,参与了联军攻城,没想到兄长左卿辞也在军中,甚至立下了奇功。
  金陵城坚难破,左卿辞建言在数里外开掘隧洞,掘至城墙下方,置上火药破城。这一奇招获曹度大赞,依法施为,果然一举燃爆,轰塌了城墙,援军才得以涌入。
  救驾及时,天子大慰,令左顷怀留在宫城拱卫,曹度追击撤逃的叛军,楚寄协从王师清算逆党。
  陈王仓促间未能逃掉,与太师王宦一样给捉了个正着;沈国公谄媚奉逆,天子深恶其行,合府羁入天牢,还有一大票附逆的臣子悉数被抄拿锁问。
  至于一些殉节的臣子,少不了彰表抚恤,给一份体面哀荣。其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安华公主,叛军撤出前闯府劫掠,遭安华公主厉骂,杀红眼的乱兵挥刀就砍,天家娇女竟落得身首分离。
  左顷怀从宫中出来就着人收敛安华公主,尽管大劫过后只能从简,灵堂祭棚等该有的一样不少,天子哀伤之余也颇为欣慰。金陵满目疮痍,万事纷纷,左顷怀一边要尽人子之孝,一边还要协助理事,忙得昏天黑地,人都熬瘦了一层。
  在这当头,左卿辞居然走了,连嫡母的葬事都未参与,据说其妻顺利刺杀武卫伯,重挫叛军士气,然而身受重伤,伤情恶化,连太医也摇头,左卿辞情急乱心,不顾淑妃与晴衣的劝阻,执意带她离开皇宫,另寻江湖名医去了。
  应德帝感于靖安侯府一门忠义,不但未责怪,还特地赐下了贵霜进贡的双龙犀以作嘉抚。
  左顷怀与晴衣与淑妃叙话完毕,退出来想起左卿辞,也不知这位兄长来去莫测,如今又在何处。
  辘辘前行的马车内,左卿辞撂下书卷,望向枕在膝上的佳人,“醒了?”
  苏云落小睡醒来,脸庞仍有些苍白,迷糊的望了眼窗外,“这是哪里了?”
  左卿辞取了一块点心喂她,“反正不是去看你师娘,她有琅琊王府照应,衣食用具无一不妥,犯不着你操心。”
  苏云落给他点中心思,不免哑然,抬眼看左卿辞情绪平平,长眸凝郁,不禁问道,“金陵之危已解,朝廷也能腾出兵马援助益州,阿卿还在担心什么?”
  左卿辞不答反问,“肩臂还疼?”
  苏云落试着动了动,“你每日给我施针,已经好多了,薄侯怎么变得那般古怪,简直像药人。”
  她身上的伤以薄侯所击最重,左卿辞沉着脸道,“大概是血翼神教的蛊术,代价大概也不小,听说威宁侯府的地下掘出了一百多具女尸。”
  苏云落悚然生寒,“薄侯竟害了这么多无辜,不知大军追剿得如何了。”
  左卿辞垂下眼眸,“追不上的。”
  苏云落疑惑道,“为什么这样说,难道叛军早有准备?”
  左卿辞默了好一阵,“叛军别无出路,只会去一个地方。”
  苏云落疑惑了一瞬,蓦然惊极,脱口而出,“益州?”
  不用左卿辞解释,苏云落已经明白了。
  六王在金陵惨败,除非一举击破益州,放尸军入中原,两下一合,叛军将拥有强大的战力,甚至足以再度攻入金陵,苏云落越想越慌,“益州一定是走水路!船——他们会抢沿路所有的船——”
  假如舟船给叛军抢夺一空,追剿的大军唯有走陆路,这一路山多道狭,纵是轻骑也快不起来,恐怕还没走到一半,叛军已兵临益州。益州的兵力本就不足,抗尸军已极为艰难,加上叛军夹击,后果可想而知。
  苏云落焦急无措,整个人都颤起来,“得去益州!师父——还有你父亲——”
  左卿辞长眸幽沉,一言不发。
  苏云落情绪激乱,惶然抓住他的臂,“一定有办法!阿卿想个法子!救一救——”
  左卿辞看着窗外衰黄的杂草,许久才道,“你去有什么用,一个人抗得了几万大军?我原以为城破能剿除主恶,叛军再难为患,谁知——如今什么都晚了——”
  苏云落怔怔的望着他,眼泪蓦的流下来。
  长江岸边多处火堆腾着余烟,被西风卷扬而上。
  江水中飘着无数叛军的尸体,曹度的面上却不见一丝喜色,他在高地上望着大量船影远去,神色阴沉如铁。
  两岸的官船与民船均被叛军劫掠一空,两万余人未能登船,被勤王大军砍瓜切菜一般剿了,然而主力已扬帆而去,沿水路直扑益州。
  “爹!”曹恪令士兵收拾战场,耸了耸酸软的臂膀,上前唤了一声。
  曹度伫立良久,终于返身下令,“收兵,回金陵。”
  曹恪知道叛军的去向,诧然反问,“爹不率军从陆路赶去救援?益州哪挡得住。”
  曹度如何不知,摇了摇头,“陆路太远,赶过去已经无用,叛军与尸军会合,必会转头再扑金陵,护卫王都才是最要紧的。”
  曹恪张了张嘴,讷讷道,“那益州——不管了?”
  曹度声音低下来,目露阴霾,“一旦尸军入江,金陵能不能抗住都是未知,回去准备吧。”
  曹恪怔在当堂,见父亲大步而去,他方要举步,不觉又回望了一眼。
  船影早已不见,只余滔滔江浪,载着千万具尸骸翻涌而去。
  各地已入凛冬,独有益州城头炙浪扑面。
  泼下去的桐油长久不灭,行尸被火焰烧融,人脂随烟而起,熏得墙头一片油腻,恶臭无比,连面巾都挡不住。
  沈曼青劈开一具行尸,又有数爪纷乱袭来,她毫不犹豫的挺剑直刺,行尸力大,换了别的轻兵极可能被一抓折断,然而轻离剑锋锐无双,轻松削下了敌尸五指,又被她沉膝一撞,骨碌滚下了城头。
  沈曼青的衣衫一片灰黑,脸上也好不了多少,抬手在脏污的衣襟上擦了一把汗,一瞬间又有数十具行尸跃上城垛,她顾不上休歇,再度提剑杀起来,浓烟刺得她双目泪流,模糊见尸影交错,夹杂着刀剑的寒光,人的痛喝与怒骂。
  士兵在一旁以弓弩协助,城役将伤者抬下救治,连战数个时辰,人人近乎力竭,一名赤阳门的弟子足下一滑,未能避开,眼看要被行尸洞穿胸腹,沈曼青掷剑而出,正中行尸肩骨,将尸躯带得后仰,她趁势跃前,拔出轻离斩下了尸首,扯着赤阳门的弟子跳身一退,躲开了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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