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岚眉尖一蹙,却没想到吴悠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大男孩,平日生活里是这样的讲究和细腻。
“中南大学的宿舍条件不错,上床下桌的高低铺,每个寝室住六个人,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只一点,没有空调。”詹台轻轻说。
方岚了然点点头,长沙夏天出了名的火炉天气。高校宿舍早些年装修的时候,考虑到可观的电费问题,并没有人性化地为学生装上空调。
住了六个大男生的宿舍,又没有空调,夏天想必很难捱了。
“你知道吗,吴悠在自己的上铺搭了一层厚厚的床帘。”詹台神情有些异样,伸出手来给方岚比划:“就是这样,顶上一个不锈钢的架子,三面围起来厚厚的床幔,遮得严严实实不透光。”
方岚立刻明白:“我知道,女生宿舍常用。无论上铺下铺,床帘拉起来就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女孩子讲究私密性,都很喜欢。”
詹台点点头,接口道:“对,但这玩意儿,它也很热。”
长沙酷暑,宿舍闷得蒸笼一般,勉强靠着顶上吊扇吹来一丝凉意。
吴悠这床帘一拉,四四方方遮得不透光也不透气,闷在里面可不是像桑拿一般难捱?
詹台初初一步入房间,打眼一望,周围五人的上铺空空荡荡,唯有吴悠的床上围了如此厚的一层床幔,下意识就觉得有些不妥。
此时正值暑假,舍友大多已经回家。房间里唯有一人还在,正坐在吴悠对面的床位下打游戏,脱了个赤膊,下身只穿了条内裤。詹台推门进来还吓了那人一跳。
詹台装作八卦的外系学生跟他聊了片刻。那人倒警觉,与失踪有关的话题一概避而不答,像是生怕惹上些无谓官司。
詹台也不逼他,只作不经意走到吴悠床铺旁边,探手摸了摸厚厚一层床幔,说:“哎,这人倒不怕热啊。长沙五月开始就已经很热,他这床帘倒是留到现在还不拆。”
那人嗨一声,摆摆手:“他呀,就是穷讲究。”
“这么热的天,大老爷们儿的宿舍,谁他妈大夏天的还穿上衣啊?就他,穷讲究,自己非要套件短袖就算了,还让我们把衣服都穿起来。”
“哪个搭理他?他倒好,见没人听,还专门买了五条棉背心送我们。你说这,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这不是折腾人吗?”
詹台眉头轻轻一动,顺着他话锋压低声音往下说:“这也太变态了点。哪有男人家在乎这个?”
那人连连点头,回过身来继续打游戏,嘴里还在吐槽:“可不是吗?也不至于这样啊。”
方岚听到这里,扬扬眉毛:“你怀疑吴悠是Gay?”
詹台扑哧笑了,摇头道:“哪能呢。Gay也不至于这样。”
“我怀疑,他是个女人。”詹台说。
第31章 榨山港
“如果吴悠春节的时候选择不回家,并不完全是因为吴悠父亲找了新的老婆,心灰意冷才不愿意回家,而是怕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拆穿了呢?”詹台意有所指,继续说。
“如果吴悠,早在半年多前就已经不是你我所知道的吴悠了呢?”
方岚紧咬下唇思索片刻,神情有些恍惚:“你是说,不仅能幻化人形,还能维持半年之久,五个室友日日相处却发现不了?”
“如果寝室里住着的这个不是吴悠,那真正的吴悠到底去了哪里?”
方岚摇摇头,又否认道:“不,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
“最关键问题是,寝室里李代桃僵的那个吴悠,到底是谁?”方岚说。
詹台抬起手,指尖上淡淡一抹土黄色,被他轻轻一弹散落风中,纷纷扬扬仿佛薄薄一层黄沙。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像浓郁得过了头的香气盖住了若隐若现那一抹腥味。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隐隐约约让人感到不适。
“你说错了。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吴悠是谁。而是,李代桃僵的那个吴悠,到底是什么?”詹台话里有话,淡淡地说。
方岚定定看着他,大脑飞转努力把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她仔细回忆所有的细节。
“吴悠”搭上那辆公交车的时候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可是监控里却没有拍到这样的男生下车。
“吴悠”把宿舍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大夏天也坚持拉上床帘,还要求赤膊的室友们穿上上衣。
詹台怀疑,“吴悠”是个女孩子。
“吴悠”失踪在一个月前,六月中旬,正是端午前后。
“吴悠”上午的时候还没有显露出异状,午饭之后却突然离奇消失了。
端午节前后的食堂午饭,会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地方?
方岚猛地睁大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宿舍楼下的布告牌边,指着一张蓝白色的宣传海报对詹台说:“南校区二食堂,在吴悠失踪当天举办了文化活动,组织学生包粽子制香囊写书法。”
方岚眼神陡然犀利:“还有,点雄黄。”
她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透。詹台勾着嘴角看她,眼里是不加丝毫掩饰的欣赏。
他指尖轻轻抖动,土黄色粉末自他指尖落下。
雄黄,又名天阳石。祛风驱邪,可避蛇蝎走兽。端午时节插茱萸,佩戴五毒荷包,以及点雄黄酒,都是为了避蛇蝎五毒的传统风俗。
“一点点雄黄粉,撒到吴悠被褥上,登时腾起一股腥臊。”詹台神色淡然,“如果遇到了雄黄酒,她身上的味道哪里还能遮得住?”
方岚仍在震惊当中,静静看着他指尖土黄色的粉末。
校园的远处像是有人在唱花鼓戏,温情婉转像是夜莺低吟。
女声柔媚,欢快的歌声满是情话绵绵。
“刘海哥,我的夫哇,带我往前行。”
是《刘海砍樵》。
方岚恍然回过神来,张大嘴巴看着詹台。
詹台微微露出笑意,点点头,说:“你猜对了。这个吴悠,她是一只狐狸精。”
“喏,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在视频里面见到的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就是我们辛辛苦苦找了一个月的吴悠。“
方岚回忆了一下,问:“就是终点站下车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
“我记得她,戴着鸭舌帽,穿了件格外宽大的红色短袖。”
她沉吟片刻,立刻猜出其中端倪:“短袖套在吴悠出门穿的那件上面,为了作出打底衫的效果所以才格外宽大。”
“吴悠上车的时候,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篮球短裤。而那个女孩子下车的时候,光着两条大腿,穿着一条短短的网球裙裤。”
詹台不太了解穿衣打扮,侧着头看她。
方岚笑笑,熟练地在自己身上比划:“篮球短裤宽大,她上车之后找个后排座位,趁着没人注意将篮球短裤层层卷起,直到腿根,再拿一条黑色纱巾将正面遮住,乍一看足可以以假乱真。”
方岚继续说:“她手上的饺子包你看到了吗?卷起来只有手掌大,完全可以放在吴悠背上车的双肩包里。等展开了,又很能装东西,足够装下她带上车的背包。”
“所以,吴悠上车的时候,背包里装了一件宽大的红短袖,趁无人注意套在身上,再在下车之前将裤腿卷上去扮成短裙。就连身上的背包也叠起来,放到她展开的蓝色饺子包里。”
“短时间内想换一身衣服,这样做最方便快捷。”方岚感慨道。
詹台敏感,扬起眉毛问:“你倒对这事挺驾轻就熟的,怎么,以前经常干?”
方岚半点不慌,理直气壮怼他:“对啊,犯法吗?”
詹台被她伶牙俐齿回了一句,心情却不知为什么多云转晴,嘴角勾了勾,换了话题。
失踪那天,“吴悠”去食堂吃饭,恰好遇到了社团端午活动点雄黄酒。
雄黄粉味道浓烈,她勉励维持吴悠的样子已是不易,生怕自己露出端倪,连下午上课都来不及,匆匆忙忙收拾了行头,跳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
“吴悠”在公交车上变装,几次换座掩盖行踪,趁着终点站下车人流拥挤躲在车后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就这样,上车的时候还是“吴悠”,可是下车的时候,却已然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
“她遭不住雄黄粉,道行应当不会很高。在宿舍里不习惯看到男人的身体,应该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挺害羞。那天她着急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十有八九已经藏不住狐狸尾巴了。”
“可是为什么呢?”方岚沉吟,“按你的说法,很有可能春节之前吴悠就已经被狐狸精替代。那前后将近半年的时间,真正的吴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没有被人找到?”
“狐狸精又为了什么要变成吴悠的样子,躲在男生宿舍里?”
詹台忍俊不禁,语带笑意:“为了爱情啊。偶像剧看过吗?韩剧听说过吗?”
“漂亮的狐妖小姐姐女扮男装,混到男生宿舍里,不是为了和年轻又充满了荷尔蒙的肉体激情碰撞擦出爱情的火花,还能是为了什么?”
第32章 茅坡岭
方岚看他满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柳眉一拧,杏眼一瞪,眼神刀锋一样劈了过来:“家属都要急疯了,人到底在哪里?”
詹台摸摸鼻子,略有些讨好地对她笑笑:“你放心,既然是狐狸精,那就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最最最最喜欢的妖怪就是狐狸精啦。”
方岚狐疑地看着他,詹台耳尖慢慢红了,说话却不愿认输,语气偏生装得吊儿郎当:“可不是?狐仙个个长得漂亮,性格却迷迷糊糊天真无邪,相处起来就像个淳朴的小村姑。”
“山里遇见狐仙,最好糊弄不过的。我小时候被师傅带去崆峒山,贪玩迷了路,就遇到一只小狐仙。”
詹台脸上的表情像陷入了美妙的梦境,迷迷蒙蒙充满了憧憬过,仿佛陷入一段极美妙的回忆。
“她修炼不过百余年,刚刚通人性,话说得像五岁小儿一样质朴可爱,连人形都化得不好,就是只火红的小狐狸,耳尖两撮白毛,屁股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我那时候也不过十岁。甘肃盛产苦水玫瑰,师傅和哥哥专门去捉玫瑰花妖炼丹。我那时正懵懂,对花妖没什么好感,觉得她们搔首弄姿一点也不矜持,风骚又讨厌。”
詹台赧然摸了摸鼻子,偷瞄一眼方岚,见她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反而饶有趣味地听着,就觉得受了些鼓励,挺起胸膛继续说。
“我走得慢了点,就跟师傅和哥哥走散了。刚开始还不怎么怕,我还爬了棵核桃树,揪下来七八颗大核桃吃。”
詹台伸手给方岚比划着:“生核桃你见过吗?这么大,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青色果皮。”
方岚摇头表示没见过,詹台更有些得意,继续说:“这个果皮可要小心,剥开的时候会溅出黑色的汁液,沾到手上之后,特别特别难洗掉。”
方岚好奇:“肥皂也洗不掉吗?用牙膏刷呢?”
詹台摆手:“洗不掉,只能等着时间长了,自己手上的皮肤新陈代谢,黑色的痕迹才能慢慢消失,约莫十天半个月吧。”
“我摸了核桃下来,砸开青色的果皮,汁液沾了满手,怎么洗都洗不掉。师傅和哥哥不知去了哪里,在山里怎么喊也没有回应。”
“午饭的时间过了,我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满手核桃汁液,还迷路了。一时担心自己就永远被留在山里活活饿死,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詹台说起旧事,还有些不好意思。方岚却难得没有怼他,反而微微冲他点点头,说:“小孩子嘛,总是没有安全感的。”
詹台笑笑,接着说:“我蹲在树下哭得正难过,哪知道树上接二连三掉下来好几个核桃砸在我脑瓜上,砸得我生疼。疼得我连伤心都忘记了,一蹦三尺高,非要揪出来是哪个孙子砸的老子。”
“一抬头,才发现树枝上蹲了个毛茸茸的红棉球,支棱着白白的尖耳朵,躲在树叶后面探头探脑打量我。”
詹台初见那团红棉球,还以为是一只猫。心里一阵激动,猜测说不准遇上了灵兽花面灵狸。
他耐心在树下等了半天,红棉球终于从树上跳下来,他才发现它是只刚通人性的小狐仙。
小狐仙跳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只青色的生核桃,小心翼翼踱步踱到他面前,噗地一下吐出嘴里的核桃,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对詹台奶声奶气地说:“你别哭啦。我摘到的果果送给你。”
詹台现在回忆起小狐仙当时的样子,仍然心里软成一滩水。
“狐仙结善缘,它世事虽然懵懂,却聪慧灵敏,特别善解人意,尤爱与人排忧解难。听说我和师傅哥哥走散,非要一路领着我找到师傅哥哥。”
詹台想了想,又说:“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既没有父母,又没有正常的童年。小的时候,都是很孤单的。”
“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哥哥大我两岁,也不怎么玩得到一起去。小狐仙可爱懵懂,就像个我一直很想要的小妹妹。”
“临分别前,我还特意告诉她我家住在哪里,一定要来找我一起玩。”
詹台咬着下唇,英挺的眉毛渐渐皱起,轻叹一口气,继续说:“没想到隔了两年,她真的找来了。”
小狐仙心思简单直来直去,答应了詹台要来陪他玩,就一门心思苦修。等到终于勉强修出人形,再拿衣裳遮遮耳朵和尾巴,就循着詹台的痕迹一路找了过来。
“她化成个十一二岁小姑娘的样子,甜甜的扎个马尾辫,水灵灵的大眼睛漂亮极了。”
詹台满是感慨,充满怀恋继续说,“我带她去吃冰淇淋,她吃得满脸奶昔,恨不得把头埋到碗里。一连吃了二十几个冰棒,吃掉我一个月零花钱才罢休。”
方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晶晶亮,歪着头问他:“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