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暗忖,白骨梨埙是阴山十方传教的法器,她连这个都认不出来,果然并非我阴山十方中人。
他手头动作不停,先摆出紫薇星盘,又抽一张黄符纸,狼毫蘸清水,在星盘之上写下小张的生辰八字。罗盘上两根铜针,顺着他笔锋所到微微颤动,水珠仿若有了生命,在罗盘之上并不凝成一道水痕,反而一滴滴如珍珠一般滚动跳跃。
小张家属围在一旁,此时已经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声惊叹。
詹台微微有些得意,不由侧目偷瞄方岚的反应,却见她眉头微皱,双目出神,像是在想着什么,并没有露出半点赞赏之意。
詹台觉得有些无趣,收了炫技的小心思,狼毫握在指间,将小张的八字画在黄符纸上,细细算了一阵:“唔,癸亥运冲年支巳,巳酉丑逢合金局,不过是破点财罢了,并没有生命之忧。”
家属抬头紧盯着他,眼中闪烁期冀的光彩。詹台顿了顿,说:“我有八成把握。人应当还在世上。”
道法再是高深,总归终有边界,詹台无奈地看着哀求哭泣的小张家属,低声说:“我必尽力,只是他既然仍在阳世,能否找到人,就已经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外。”
临出门前,方岚出声叫住詹台,问:“你打算去小张失踪的地方看看吗?”
詹台诧异,本想怼她几句,也好一报方才被瞧不起的仇,可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张白玉面庞容颜娇美,却神色冰冷淡漠,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才会这样拒人千里之外。
做他们这一行不容易,生路死门时不时都要走上一遭,詹台心头一软,到底还是回答:“对,先去现场看看。我有种直觉,这个案子应当与你我无关。”
方岚嗯了一声,跟着他的脚步一并往前。
如果小张这一个月仍在人世,为什么一直不露面呢?他是如何在没有手机钱包的情况下,在重庆城中生存了一个月呢?
两人出了火锅店朝酒店的方向走,詹台特意放慢脚步,目光如炬四下里打量。
方岚说:“如果你是在看地上井盖和暗渠的话,就不必了。”
“我昨天就已经来看过,井盖暗渠完好,何况当晚小张一没有喝酒,二不曾下雨,只是全城限电小路昏暗。这样凭空消失,应该和井盖一类意外无关。”
詹台原也不觉得小张失踪会是这个原因,听到方岚这么说,便点点头,暗暗赞她细心周到。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又非周末,路上游客渐少,只三三两两有些行色匆匆路人经过。
方岚这几年早已经习惯独来独往,一路沉默也不觉有异。詹台却不一样,他自幼性格张扬活泼,最爱与人打交道,在外漂泊的这几年常仗着自己年纪小又嘴甜心细脸皮厚,套来许多内幕消息,不但能赚点小钱养活自己,还渐渐混出了些名头来。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空气中仿佛结了一层寒冰,詹台心中痒痒挠似的尴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方岚:“你姓陆,又来自崆峒,是阴山十方的传人吗?”
方岚一愣,似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接,皱着眉头盯了他两眼,没有接话。
她长得动人,双眸深潭也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再是摆出严峻冷漠的表情,詹台也半点不怵,一不做二不休腆着脸皮继续问:“可我听说,阴山十方十多年前就已经灭门绝脉。”
他这话说的十分突兀无礼,也是想借机试探她的虚实。方岚闻言果然沉了脸,低声叱道:“你年龄虽然不大,好歹也已经成年,不是个孩子了。说话做事也要想一想是否得体,不要问这样没有家教的问题。”
她义正言辞斥责他,可是对于他话中问题却仍是在避重就轻,既不正面回答阴山十方是否仍在,也不肯正面承认她究竟是否阴山十方中人。
詹台嘻嘻一笑,正准备继续追问她,迎面却走来一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撞到了他和方岚的面前。
方岚动作敏捷,侧身一躲,那人像是身有残疾,走到她面前突然一歪,眼见就要狠狠撞到墙上。方岚下意识伸手一扶,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才发现是个鬓发苍苍的老乞丐,满面风霜沟壑纵横,眼窝深深凹陷,佝偻着身子,两只手诡异地平举在胸前,灰黑色的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
老乞丐颤颤巍巍站起,口中含糊一声像在道谢,冲着方岚胡乱点点头,又沿着墙根晃晃悠悠朝前走。
方岚默默看了他几秒,见他步伐虽慢走的却还算平稳,轻吁一口气,复又有些警觉,将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发现手机钱包一样不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刚一转头,就发现詹台目不转睛盯着她,神色诡异至极。
方岚防备心渐起,问他:“有事吗?”
詹台冷哼一声,眯起眼睛,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方岚疑惑又带了几分不安,问:“不知道什么?”
她下一秒钟,就知道了答案。
身边分明无人,却像是有人用力扯她的背包,力道之大竟直接将她整人掀翻在地。方岚的膝盖狠狠撞在地上。察觉到背包已被扯离后背,方岚猛地转身,胳膊向后一绕,双手紧紧抓住包带死死箍在怀中。
对面力道半点不减,竟生生将跪在地上的方岚拖行数米。方岚膝盖受力,被粗粝的地面磨得剧痛。她腿上穿着长裤,此时感到膝盖已被刮下一层皮,却咬紧牙关死死抱住背包,纤瘦的背脊挺得极直。
她用尽全力抢夺背包,对面的力道却突然一泄,巨力瞬间消失,方岚没有防备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忍着膝盖剧痛慢慢站起身子,这才发现詹台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柄桃木剑。
方岚低头看了看手上紧握着的旅行包。深蓝色的背包上面缠着一层厚厚的白丝,像尼龙绳一样,却比尼龙绳坚韧不知多少倍。刚才便是这些缠在包上的白丝发力,将背包扯向前方,如果不是詹台果断出手,挥动桃木剑斩断白丝,此时想必方岚已连人带包被拖远了。
詹台走到方岚旁边,伸出手指勾起背包上的白丝,放到眼前瞄了一眼,说:“蛛丝,果然。”
他抬头看向蛛丝发力的方向,方才还步履蹒跚的老乞丐,眨眼之间已消失在长巷当中,再不见踪影。
方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刚才那人什么来头?”
詹台冷笑一声扭头看着方岚,眯起眼睛:“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第4章 龙山路
“昼伏夜出,常化作老人样貌,佝偻蹒跚,诱人失去戒心。绒网缠在双掌之间,语音含糊不能成言。”詹台十分平静,“刚才撞到我们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老乞丐,而是一只鬼面蛛妖。”
“你看他双手平举,蛛丝绕在掌间,趁着撞你那一下将你背着的包紧紧黏住,等走得远了再把蛛丝迅速收回,待你反应过来,他早就已经拿着你的包逃远了。”
詹台目光炯炯,不错眼盯着方岚,继续说:“鬼面蛛擅偷盗,最爱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出没,力量虽大胆子却很小,与人无害,是再常见不过的鬼怪妖物。做我们这一行的,刚拿稳筷子就要被师父带了出来,拿鬼面蛛练手。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抓到好几只,还能攒多些蛛丝,绑在长棍上捉麻雀玩。”
方岚心头一跳,不敢贸然接话。她膝盖仍是疼痛,扶着墙壁慢慢朝前走,抬腿落地都十分难捱。
詹台紧紧跟在她身边,不依不饶:“一般女孩子,就算发现包被偷了,哪有人像你这样,腿都磨掉一层油皮,还不肯松手。”
“你那包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
方岚垂了眼睛,额前碎发凌乱遮住她眼中神情,只双手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
詹台被她这副冷淡倔强的样子激起满肚子的火气。他自问坦坦荡荡一片好心,却几次三番被方岚拒之千里之外,又是委屈又是愤懑,侧身挡在方岚的面前质问道:“鬼面蛛只是我辈中人入门练手的小妖,你自称阴山十方传人骗取了小张家属的信任,却连鬼面蛛都认不出来。”
“你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江湖上招摇撞骗的法师道士,这些年里詹台也见了不少。套路大同小异,不过是耍一些障眼的小花招,拿到钱立刻溜之大吉。哪有像方岚这样真情实感提前踩点,还跟着他认认真真勘探现场的?
方才在小张家属面前,她说“师门严谨防人偷师”并不是瞧不起他,而是怕自己施法露了馅儿,只能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可方岚明明一点道法都不会,为何要谎称自己是阴山十方传人呢?
詹台挡在方岚面前等她回答。
她久不出声,低垂着头,长发扎成马尾,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后颈,看起来格外脆弱。
詹台刚刚有些心软,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一下气氛,就见方岚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着他,低声说:“让开。”
这女孩!詹台颇有些吃软不吃硬,见她这样,鼻子哼了一声,非但分毫不动,还大咧咧摊开手撑住墙面,挡住她前行的路,挑衅地看着她。
方岚波澜不惊,松开撑着墙壁的手,绕过詹台继续向前。她腿伤显然不轻,没了墙壁的支撑,一瘸一拐极为吃力,忍着疼痛继续朝路口走。
她绕过詹台,步伐坚定步步向前,身条纤细,走得又蹒跚,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此时已近深夜,路灯昏暗,远处的街口漆黑一片。
詹台站在原地盯着她倔强的背影,暗暗生气,又想到小张不久之前才在这附近失踪,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受了伤,自己跟她计较个什么劲儿?
半响,终于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地摇了摇头:“算我输!”
他抬腿大步跑了几下,立刻追上了方岚:“你去哪里?我送你。”
方岚瞥了他一眼,客气又疏离:“谢谢,不必。”
詹台也不着恼,继续劝她:“你腿上有伤,走路吃痛也难走远。”
方岚连头都不抬:“没事,我走到大路上去打滴滴。”
詹台一时被噎,竟不知如何劝她,愣愣站住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转过弯再走百来米便是路口,三三两两停了一排黑出租。见到有人出来,聚在车旁抽烟的司机纷纷涌了上来:“走不走?”
方岚抬起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围过来的司机中分明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她却像丝毫不在意,瞄了一圈随意指了一位矮瘦的眼睛司机,跟着他上了车。
钻进车里的时候,方岚动作大了些,牵扯到膝盖上的伤口,闷哼一声才在座位上坐定轻舒一口气,说:“龙山路,华渝苑。”
司机正准备发车,砰地一声响,左侧的车门突然被拉开,詹台伴着车外的暖风,迅速钻了进来坐下,立刻说:“开车。”
方岚狠狠瞪他一眼,刚要出声反驳,被他抬手拦住。
伸手不打笑脸人,詹台深谙其中之道,换上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这么晚了,你要是出了点事,我可难脱干系。总之不论你去哪里,我都顺路。好歹刚才帮过你一手,搭个顺风车,不介意吧?”
他笑嘻嘻冲着方岚点头,分明是个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却能没脸没皮地把话说成这样。方岚皱着眉头看他,心中也多少知道他是好意,轻轻叹气,终于由得他去。
方岚没有住在酒店,而是住在龙山路的一个老小区里。此时夜深,物业锁门,车只能停在小区外面。方岚忍痛下车,慢慢朝小区里面走。詹台原想伸手扶她,却被她冷淡又礼貌地挥手隔开。
他也不生气,很有涵养跟在她身后。
小区都是七层的板楼,没有电梯。几分钟后,方岚终于停在一栋旧楼前,膝伤痛得厉害,额上已是薄薄一层汗。
詹台看她神情,立刻知晓端倪,上前一步说:“你住在几楼?”
方岚低头不答,詹台点点下巴:“那就是七楼。”
詹台眉心轻拧:“你的膝盖伤的不轻,走路都已经这样艰难,还怎么爬楼梯?”言毕,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说:“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方岚态度和缓了许多,却仍然毫不犹豫拒绝道:“我慢慢扶着墙,总能走上去。天这么晚,多谢你送我回来,也请你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詹台眼珠一转,微微侧头:“我们受人所托当忠人之事。小张失踪,时间紧急,你受伤行动不便,很影响找人的进度。”
“我师门有秘药,泥菖蒲、奔子栏和丹参所制,对皮肉外伤有奇效。”詹台从身后攥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玉色小葫芦,冲着方岚摇了摇,“现在涂上,睡一晚上就能恢复。若是你强行上楼伤上加伤,药效难保,连累我们找寻小张,就得不偿失了。”
“来吧,我背你上楼。”詹台在方岚面前蹲下,把玉葫芦递到她手里,触手温凉。
方岚看着他猫低的肩背,犹豫片刻,终于伏了上来。
詹台年少力壮,一路背着方岚上到七楼,也只微微有些喘。他放下方岚,微微冲她笑笑,说:“到啦,好好休息,养养你的膝盖。我回去了。”
话音刚落,他转头离开的时候一个错身,趁方岚不备从她手里把玉葫芦抢了过来。
方岚一惊:“我的药!”
詹台快跑两步,此时已在四五级台阶以外,冲着她狡黠一笑:“泥菖蒲、奔子栏和丹参,连在一起就是“泥奔丹”,你笨蛋啊!这都听不出来,还装什么同道中人?”
“但凡江湖秘药,从来都是骗钱的玩意儿,抹在伤口上,你就不怕得破伤风吗?”詹台咧开嘴笑,“我要不随口编个假药来骗你,你能听话被我背上来吗?还不是要逞能自己爬。”
詹台小计得逞,笑得格外灿烂,几步跑下台阶站在楼梯拐弯的地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看着方岚。
“陆幼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方岚怔怔看着他,半响,终于开口。
“方岚。”
第5章 来龙巷
詹台活了快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识方岚这样的女孩子。
性情反复,喜怒无常。
一时冷淡寡情视詹台为空气般爱搭不理,一时又仿佛之前的不愉从未发生过,认认真真跟他探讨起案情进展。
詹台气得咬牙,心说你不就是凭着你长得漂亮,所以不把人放在眼里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