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告诉过你,魂网由水尸魂编织而成,并不属于阳世之物。马面罗刹为正纲常,必会将魂网吞噬带入阴间。”
“可是魂网附身于活人之上的时候,马面罗刹不是黑白无常,也不能破坏生死簿上既定的命数。活人未死,或者魂网尚未离体,马面罗刹便不会前来吞噬魂网。”
“七孔桥大战之前,我和老林都曾经认为,魂网离体的那一刻,就是马面罗刹前来吞噬的那一刻。”
迎泽公园中秋当夜,沈姐立在七孔桥上,圆圆面庞之上斑驳黑影遍布,双臂高举,圆月状的气泡环绕身旁,那斑斓的色彩由一张张诡异又僵硬的面容组成,似百鬼夜行,浮世绘一般藏匿其中。
老林和詹台一前一后,金刚杵高高举起凌空砸下,眉间一缕黑色的烟雾从沈姐满是黑痕的脸上渐渐腾起,詹台手中的白骨梨埙流弹一般,闪着蓝色的幽火,对准她黑色烟雾腾起的眉间砸去。
魂网已破,空中漂浮的水尸魂仿若成群马蜂,朝着桥上的方岚和詹台扑去。
情急之下两人翻入桥下躲避疯狂攻击的水尸魂,却在此时,遇上了前来吞噬魂网的马面罗刹。
“老林安然无虞,我将马面罗刹拖住,赤眼虹鳟恰在此时赶来将你救起。马面罗刹并非为我而来,并不与我过多纠缠,我也趁机得以脱身。”
“等到了岸上,我亲眼目睹了…沈姐被马面罗刹吞噬的那一刻。”詹台说。
沈姐?马面罗刹吞噬了沈姐?方岚猛然抬头,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马面罗刹如同詹台和老林所预料的那样,在魂网被破的时候出现在迎泽湖中,好似一匹自炼狱中腾空而起的黑色骏马,踏足七孔桥上。
“魂网已破,水尸魂破灭之后,魂网仿佛一团毫无生气的黑色发团,静静躺在七孔桥上。”
詹台微微抬脸看着天空,像是回忆起了当晚的情形。
圆月高悬,月光洒下,魂网正正中中在七孔桥中间,正在马面罗刹的面前。
那匹黑色的骏马却视若无睹,铁蹄毫不留情踏过,如同踩在一块破布之上,径直走到了桥侧的沈姐面前。
沈姐遭老林和詹台双双重击,满面皆是血污,口中□□不止。马面罗刹立在沈姐面前,巨大的鼻孔翕张,许久之后,低下它高昂的黑色马头,像是在认真嗅着沈姐身上的气味。
彼时詹台刚刚将方岚从水中抱起,和赤眼虹鳟一起,将方岚轻轻放倒在桥面。
他转头看到马面罗刹的异举,渐渐皱起眉头,缓慢踱步到老林的身边:“怎么回事?马面罗刹不是来吃魂网的吗?怎么跑到了沈姐前面闻个不住?”
老林一语不发神色凝重,像是也把握不了现在的情形。
而下一秒,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双双将手中的武器举在胸前。
电光火石之间,马面罗刹霎时张开了巨口,仿佛半空中裂开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山洞,两排白色的马牙如同白色的钟乳石高悬,长长的马舌像诡异又恐怖的腰带,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卷住了沈姐的腰肢,将她举向了半空。
沈姐尖叫着挣扎,四肢在空中剧烈地晃动,却如同碍眼的树枝一样,立刻被送入了马面罗刹圆张的巨口中。
巨大的闷响,是人骨和血肉在巨石般的牙齿中折断的声音。詹台和老林眼睁睁地看着离他们数米远外的马面罗刹如同咀嚼一段干草,津津有味地将上一秒钟还在挣扎的沈姐吞吃入腹。
干净利落地连一滴多余的血珠都没有遗落。
赤眼虹鳟尖叫着从他们身边跃入迎泽湖水之中,飞一般地逃命狂窜。詹台只觉得自己的腹中翻江倒海,双腿酸软,下意识地转身跑向方岚。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老林,也足有数秒不得动弹,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冲着詹台扭头大喊:“逃!”
詹台再不让老林多说一个字,抱起方岚狂奔数米直到桥下才停住脚步。
他对哪个晚上最后的印象,就是皎洁的圆月之下,一匹黑色的巨马静静地站在七孔桥的中央,如同咀嚼着香甜的草料一般慢慢地咀嚼着一具血肉身躯。
“江湖之上对于马面罗刹知之甚少,我和老林也是第一次见到。”詹台慢慢地说,“以前一直以为,魂网离体之后马面罗刹出现,是为了吞噬由水尸魂组成的魂网。”
“但是我们,却亲眼目睹了马面罗刹吞噬,曾经被魂网附身过的沈姐。”
“可是为什么呢?”方岚十分不解,“送生魂入死门,难道不是在说马面罗刹负责将不属于这世间的魂魄清理干净吗?为什么马面罗刹出现之后,不吞噬魂网,反倒要杀死沈姐呢?”
詹台轻轻叹息:“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沈姐被魂网附身太久,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识,更接近死人?也许,是因为沈姐害人太多,缠在她身边的恶灵阻碍了马面罗刹的视线,让它一时恍惚分不清活人与死人?”詹台猜测。
“也或许…马面罗刹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吞噬曾经被魂网附身过的人呢?”
詹台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我不是神,老林也不是神。这世间有太多,我们不知道也不确定的东西。比如那天晚上出现的马面罗刹。”
“而你,阿岚,”詹台说,“你要恢复记忆,找到自己的过去,了解幼卿失踪的真相,就必须将魂网剥离身体。”
“魂网离体的那一刻,马面罗刹就会出现…可是,谁又能保证,它这次出现吞噬的目标是魂网,而不是曾经被魂网附身的你呢?”
方岚终于大彻大悟。
这是她的一场赌局,赌注是她的命。
赌赢了,她剥离了魂网,知道了自己的过去。
赌输了,她死。
不过如此。
“老林怎么说?”她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问道。
詹台嘴唇抿起,深深看她:“他说,这是你的选择。”
老林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怜悯,却不知是怜悯方岚,还是怜悯詹台。
“是否冒这个风险,应该是她的选择。哪怕她选择知道真相,最终失去了性命,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跪着也要走完。”她说这句话时倔强又桀骜的神情,仍然如石刻一般印在詹台脑海。
老林再是平淡规劝悲天悯人的口吻,听在他耳中都是那样不近人情又高高在上。
詹台心烦意乱地挥手:“你不懂!她为了这个真相,付出了太多…生命在她心里,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他亲眼目睹她一次又一次近乎自杀似地查案,近乎寻死一样探求真相。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从来不在乎受伤。
生命虽短暂,于她却是苦难远远多于欢乐。
他出现在她生命之中,不过短短数月,欢愉的时光不过是吉光片羽般的短短画面。而那荆棘遍布的人生路途之中,偶然闪现的幸福瞬间,又是否足够让她留恋人世间?
詹台从来都没有把握,方岚在真相和生命之中,会选择哪个。
老林按住詹台,声音低沉却坚定:“她有选择的权力。真相与生命,无论是哪样,都应该由她来选择,而不是由你。”
“人活世间,最不该被剥夺的权力,就是生和死。你没有权利替她决定,无论你有多么不甘心。”
“如果你不愿意告诉她,等她醒过来,我会亲口告诉他。”老林说。
詹台沉默半晌,终于顺从地点头,却在老林转身的一瞬间,举起了手中的白骨梨埙。
埙声响起,老林蓦地转身,才发现手中的金刚杵不知何时,已被詹台握在掌间。
“老林,得罪了。”詹台垂下眼睛,双唇轻启,悠扬的埙声果断地响起。荒野平地之中,钢筋水泥拔地而起,将老林牢牢封锁在其中。
他舍弃了手机和法器,车牌换过,一路朝着内蒙高原上人迹罕至,天眼尚未布及的荒野前行。
开着开着,就开到了中蒙边境的乌珠穆沁。
直到小狐狸胡易千里迢迢找来。
第133章 白骨梨埙
所以,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这就是詹台一路心事重重举止反常,执意带着方岚亡命天涯的原因。
选择破除魂网,就可以知道她人生的真相。
但也有可能被突然而至的马面罗刹吞噬而亡。
若是选择不破除魂网, 就只能如现在这样, 浑浑噩噩渡过一生。
芸芸众生历经轮回,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而她前半生的所有, 都是一个又一个谎言。
前路如何,她该如何选择?是剥离魂网, 破釜沉舟搏一线生机;还是就此放手, 彻底忘记过去的执念?
方岚闭上了眼睛, 万千的色彩在她眼中消失不见,只有茫茫然漆黑一片。
没有星光, 没有希望。
她像是站在了两条漫漫长路相交的中点, 举目四望看不见未来的方向。
詹台猛地握住了方岚的手臂, 一贯火热的手掌此时却冰冰凉。
“阿岚,忘记他吧。忘记陆幼卿。”他的声音殷切又诚恳,还隐隐带着压抑的祈求, “你失去了二十年的记忆,但你的未来有我。”
“人生漫长,更多精彩的旅程在等待你我携手走过,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那个虚无缥缈的过去?”
“忘掉吧, 阿岚!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你真的全部都忘记…”他说到最后,已有些咬牙切齿, 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情绪,紧紧攥着她的手。
方岚睁开了眼睛。
可是如果一切都忘记,她又到底是谁呢?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又要如何拥抱自己的将来?
陆幼卿到底是谁?和她的过去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她的过去究竟是何种情状?
她在记忆的最开始,从来没有体会过一个完整家庭的温暖,可若是她的记忆曾被篡改,她是否有父母是否有亲人,是否也有人像她找寻陆幼卿一样殷切又焦急甚至不惜性命地去寻找她?
而她身上的魂网,到底是谁下给她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篡夺记忆这样阴狠的事都能做出,幕后的黑手到底与她有什么样的仇怨?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冒然和詹台在一起,又会不会给詹台带来危险和麻烦?
方岚伸出手,看着自己纵横交错的掌纹,长长的生命线横贯,在她白皙的掌心里蜿蜒曲折,两掌相对,掌纹连成弯弯一道弧线,像拈花的佛祖唇边若隐若现的微笑。
是苟且着生活,还是清醒着死亡?难道除了这两种抉择之外,就再没有第三条出路了吗?
不,我不愿意这样。
内心深处的声音哀嚎着尖叫着,在她的脑中翻江倒海一般叫嚣。
她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个她啊。
放下过去苟且一生,血海深仇从此云淡风轻,从来都不可能是她的选择。
更何况,一个并不清白透明干干净净的她,又能如何坦坦荡荡心安理得地与詹台在一起?
詹台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她不再介意他对真相的隐瞒,不再像之前一样不再介意他带她奔驰千里割断她与任何人的关联,她对他露出这样释怀又怜悯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说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詹台…”果不其然,酝酿许久之后,方岚终于开口。
詹台一把挥开她伸过来的手,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我不想听!”
“你处处遇险,可还记得我总共救了你多少次?”他漂亮的丹凤眼眉梢上挑,暗沉的眸光里明显迸发出狂暴的怒火,在他刀锋一样的目光之下宛若刻骨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还当这条命属于你自己?”
方岚毫不躲闪迎着他满含怒意的目光,语气平淡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你也并不确定,我一定会死,不是吗?”
詹台勃然大怒,掌风凌厉,幽蓝色的火焰霎时从他肩膀上腾起,让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熊熊燃烧的火团之中。
“我亲眼目睹沈姐在我面前被吞噬殆尽,尸骨无存。亲眼!”他的牙齿咯吱作响,齿间挤出词句,“你到底知不知道罗刹为何物?是神灵!是圣器!是超然于生死和五常之外的另一种力量!”
“你血肉之躯,只要有那万一的可能,又如何与马面罗刹对抗?”詹台一字一顿地质问她。
他说的所有道理,她知道得再明了不过。
她肉体凡胎,如何与命定的劫难对抗?
可是这世上,总有人头破血流不认命,千山万水也不死心。
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双膝跪地被鬼面蛛妖一路拖行,满膝盖的鲜血淋漓,也不愿意松开双手。
这是方岚的坚持和倔强,是方岚对命运的反抗,是方岚横亘在爱情之前,无法逾越又问心有愧的鸿沟。
不知过去,她又如何许他清白的将来?
詹台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直勾勾地看着她,冷冷问道:“你心意已决?”
方岚深吸一口气,刚想抬头回他,却见他指尖微动,衬衫衣袖中似有微风,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化掌为爪向她一把抓来,目标精准,直冲她怀中的白骨梨埙而来。
詹台竟然想故技重施,再次用武力将她制住。
方岚大惊,一边后退一边斥问:“詹台,我如今连做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了吗?第一次欺瞒掠我来此,还要再做第二次吗?”
詹台冷哼一声,半是嘲讽半是怒火之下的口不择言:“阿岚和我情浓多日,如今却想抛下我一人前行。玩弄我一番再始乱终弃,莫非你那回忆不起来的过去,根本就是土匪窝里跑出来骗炮的?”
他颠倒黑白,气得她额上冒烟厉声怒斥,他却充耳不闻,眼看就要抓住她的衣袖,却突然之间被从后方扑来的吴悠狠狠撞倒在地。
方岚一惊,抬眼前望,才发现小狐狸和吴悠已在他们二人对峙的时候,偷偷溜到詹台背后。
吴悠偷袭得手,借了体重的优势将詹台压在身下。詹台反应过来之后,嘴角勾起冷笑,反手握住吴悠的手腕,下手毫不留情。
吴悠倒抽一口冷气,双手不由自主松开,眼看就要被詹台反制于身下。
小狐狸见势不好,摇身一变化出本身,九条火红的长尾彷如满是红毛的巨藤,瞬间缠斗中的吴悠和詹台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