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黑了。”知雨眼圈一红,“还瘦了好些呢, 这都不成人样了……”
许碧不由得抚额。九炼确实瘦了, 因为又晒黑, 就显得更瘦, 再加上穿了一身不起眼的短褐, 风尘仆仆,看起来确实跟当初在京城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但看他精神奕奕的样儿, 怎么也不至于“不成人样”啊。知雨这就把眼圈红了,全不是从前一言不合就怼人的模样了,这里头,怕不是有点情况吧?
九炼原本满面笑容,看见知雨红了眼圈,也有点慌了手脚:“哪里就不成人样了……这,军中自然比不得家里自在……”
“好了好了。”许碧轻咳一声,“是黑瘦了好些,可见在外头吃苦了。”
知雨这才猛醒自己失态——大奶奶还等着听大爷的消息呢,她倒在这里先絮叨上了——若说九炼黑瘦得不成人样,更不知大奶奶要如何担心大爷了。她连忙抹了抹眼角,强笑道:“都是奴婢糊涂了,到底是打仗呢。大爷怎么不见,倒是你自个儿先回来了?”
九炼笑嘻嘻道:“北狄被咱们打得溃不成军,又想退回关外去休养生息了。大爷哪容他们这般自在,已经派了沈七他们几个往关外去,务要借这机会挑得北狄那些人自己争夺起来,然后咱们趁乱,再打他一仗!”
“还要打?”许碧吃了一惊,“不是今儿都献捷了……”
“那是大爷的障眼法。”九炼嘿嘿一笑,“北狄人也以为,咱们献捷,这仗就是打完了。他们想得美呢,大爷对外说是受伤不宜挪动,要在西北就地静养,其实我回来的时候,大爷带着五千精骑已经出关去了,还有两万人在后待命——这一回,咱们非打北狄一个落花流水不可,教他们十年八年的,也不敢再想进犯边关!”
许碧怔了半晌才道:“原来——”原来如此声势浩大的献捷,居然是沈云殊的轻敌之法。
“那你怎么回来了?”知雨刚才还心疼呢,这会儿又不满意了,“大爷的仗还没打完,你倒回来了?”
九炼叫屈:“我也想跟着大爷,大爷不肯。生怕别人回来说不清楚,又叫大奶奶担心,死撵硬赶的,就把我给赶回来了。”跟着大爷打北狄人多解气啊,而且还有军功。瞧吧,等五炼这一趟回来,必定就要升做将校了。
不过,他也积了些军功的,而且大爷说得对,边关离京城千里迢迢的,便是再有书信来往也不方便,大奶奶必是要担心的,还是他回来说得清楚。再者,大奶奶身边也总要有得用的人才好。横竖他也是胸无大志,只要一辈子跟着大爷就行,那军功倒也不必太多了。
再说——他也想回来看看知雨这丫头不是?别看这丫头平日里凶巴巴的,今儿见了他倒抹起眼泪来,可见还是心疼他的……
九炼心里美了一下,只听许碧问道:“大爷可好?”便连忙把心思收起来,规规矩矩地道:“大奶奶放心,我和五炼在营里一步不离地跟着大爷的。”
知雨撇撇嘴道:“你们两个粗心大意的,哪能照顾得周到……”
许碧叹道:“军营之中,有人伺候已经很好了。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九炼见话绕不过去,只得抓抓头道:“小的不敢瞒大奶奶,大爷是受了几次伤,不过都是皮肉之伤,并不要紧的。”
他指天誓日,许碧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忍不住笑了:“罢了,我自然是信你的。”沈云殊能领军出征,自然不会是身负重伤。武将征战,岂有不受伤的,只要不是重伤,便是大幸了。
九炼见许碧笑了,才松了口气,小声道:“大爷这回,其实也是有意为之。虽说献俘是个障眼法儿,但等这仗打完,大爷也不会立刻回京领功。大爷叫我回来跟大奶奶先把这话说明白了——大爷说,功高便忌震主。”
许碧默然,知雨已经骇了一跳道:“咱们家……现在就……”
九炼忙道:“现在也不至于。可大爷说了,防患于未然,何况这朝堂上盯着咱们家的大有人在,从前有袁家,如今袁家没人,怕是有人巴不得把咱家抬得高高的,好叫皇上瞧着扎眼呢。虽说皇上对大爷信任,可毕竟有这一回的事——大爷说,不能等到咱家到了高处下不来的时候,才知道要收敛……”
他把声音又压低些,道:“尤其这会儿,中宫空悬呢……”
许碧点了点头。
皇后过逝已有百日,民间已脱孝去白,亦不再禁婚嫁鼓乐。可皇宫之中,到此时哀悼之色仍未去呢。
确切点儿说,是皇帝的哀悼之心未去。交泰殿里仍是一片素白不说,就是他本人,衣裳也仍是素色,大红的常服都不再穿了。
因有他示范在前,宫中妃嫔们也不敢打扮得花枝招展,宫人们更是一片青绿,连点色彩鲜艳的绒花头绳之类都不敢扎。眼看着就要到年下,宫里头却是半点喜气都没有。
朝堂上倒是有几个御史,在皇后七七之后就上表提出立后之事,却被皇帝骂了回去。说西北战事未平,宫里太后卧病,这些御史不想着为君分忧,却只知在后宫事上打转云云。骂得两个御史不敢吭声,再也没人敢提这事儿了。
不过,随着西北大捷,立后之事是早晚会再提起的,毕竟中宫无主也不相宜。但只要说到立后,就必然再生波澜,尤其是沈家,因有梅许两家姻亲,是再逃不过的。
虽说都是姻亲,但到底许家近些,承恩侯府还隔了一层。再者当日皇长子获救,皇次子却未能幸免,已经教有些人流言纷纷了。这个时候沈云殊把献捷的风头让给别人,瞧着是少了些风光,却避开了风波。
“且后头若是赢了,那才是大胜呢。”九炼笑嘻嘻地道,“大爷可是说了,必要给大奶奶挣个一品诰命回来才行呢。”
许碧不禁一笑:“只要他凯旋而归,什么一品二品的,随便得一个也就罢了。”
知雨也凑趣笑道:“瞧大奶奶说得轻易。也就是咱们大爷有能耐,换了谁家的太太奶奶们敢这般大口气的。”
几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又有些乱,片刻后琉璃拉了脸进来:“大奶奶,宫里头袁昭仪没了……”好生晦气啊,西北才大捷,袁昭仪就没了。这么说,倒幸好献捷的不是她家大爷,要不然这里才献俘呢,那头宫里娘娘没了,你说扫兴不扫兴?
“袁昭仪……”许碧轻轻一叹,“果然也没了。”只是没想到,会恰巧在今天。
“这死得可真是……”知雨小声埋怨了一句,“眼看要到年下了,又是西北大捷的时候——大奶奶还得进宫去吊丧,幸好这胎已是出了三个月了……”
“什么出了三个月?”九炼耳朵尖地听见了这话,“大奶奶莫非……”
知雨嗔他一眼:“就你多话!这也是你该问的?”
九炼不服气道:“这是大喜事,要是在营里,大爷得请弟兄们吃酒呢。”说完又喜滋滋地道,“大奶奶怎么也不告诉大爷?”
“怕他担心。”许碧倒不似知雨这么忌讳,正如九炼所说,这是喜事,怕什么人知道呢,“再说,原想着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
“那小的也不说。”九炼嘿嘿笑道,“等大爷大胜归来,可就是双喜临门了。”说着又有些担心,“那宫里丧事……”
说起来,若是平常人家,许碧有孕是不宜去灵堂的,丧家也不会让她去。但袁胜兰位属九嫔,不是低位嫔妃,她死了,许碧是必得入宫致丧的,虽远比不得为皇后哭灵那般隆重,却也少不得要劳累。
许碧倒不担心:“如今宫里头已经平静了,又没人算计我,进宫走几趟算不得什么。”她也想去看看苏阮呢。
比起交泰殿至今还铺白挂素,袁胜兰去世,景阳宫的铺陈也就像是个应个景儿;就连来吊唁的诰命们哭得都毫无热情。
不过这当然是不会有人计较的。这个时候,谁还会哭袁氏呢?真要哭得伤心,那才容易出问题呢。
许碧只在灵堂里呆了一会儿,就有个宫人悄悄走到她身后,低声道:“二姑娘,婕妤请您过偏殿去说说话。”
这宫人正是知韵,瞧着容色有些憔悴,身上穿戴得更是简单,远不如当初在许家做大丫鬟时体面。许碧起身跟着她往偏殿去,淡淡道:“婕妤娘娘和皇长子殿下可好?”
知韵勉强笑道:“都好。娘娘也是怕大家惦记,才请二姑娘过去的。”好什么呀?真要是好,许瑶又怎会在这种时候叫她来请许碧呢?
说起来,知韵如今是真后悔了。早知道入宫竟是这样,她当初何必费力去顶替知香呢?这一转眼进宫也三四年了,许瑶还只是个婕妤,而她更没得皇帝多看过一眼。眼看年纪已经满了二十岁,若在宫外,这会儿已经要准备放出去嫁人了,而她却还遥遥无期——宫人得到三十才能出宫呢,那会儿青春已逝,出去了能做什么?
于今之计,也只剩下许碧这一根救命稻草了。知韵这会儿过来,都觉得心里惴惴的——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初她这个大丫鬟在这位庶出的二姑娘面前都能抬着下巴说话,如今却……只但愿二姑娘别记她的仇才好。
许瑶也是神色有些憔悴,但精神却比知韵要好些,见了许碧便起身相迎:“这天儿是更冷了,灵堂上四处漏风,妹妹没冻着吧?快喝杯热茶。”
许碧接了茶却没有喝:“一会儿还得回去,若喝多了不大方便。”
许瑶轻嗤了一声:“有什么不方便的。妹妹不会真当袁氏还是正经的昭仪娘娘吧?我跟你说,她是自缢的。”
这倒算是个大新闻了。嫔妃按例是不能自戗的,否则家族亦会坐罪,更何况是在西北献捷的时候呢。
“她就是要给皇上、给沈家添些不痛快。”许瑶冷笑,“早不死晚不死,偏听说西北大捷就自缢了,分明就是寻晦气呢。”她往许碧身边挪了挪,低声道:“说起来,我还一直没机会向妹妹道谢——皎哥儿,若不是沈大人,只怕也会跟着皇次子去了。若是那样,我可就真的没活头了……”
她说着便拭泪,眼角余光却瞥着许碧,犹犹豫豫地道:“只是,我也听说梅家散布的那些话……沈大人冒着生命危险潜进宁寿宫救驾,却被诬有那等小人心思——都是我连累了妹妹。”
许碧淡淡道:“大姐姐既然知道那都是谣言,就不必再提了。皇上英明,自然不会相信此等谣言,也就说不上连累什么的了。”
许瑶叹道:“妹妹你也太实在了。皇上如今自是不信的,可那到底是皇子呀!若是有人天天在皇上面前调唆,日子久了,难保皇上心里不会有些不快。尤其如今——妹妹纵不防着功高震主,还要防着有小人嫉妒呢。”
许碧笑了一笑:“多谢大姐姐提醒。只是我家大爷不过是尽武将职分,也立不下什么震主之功。”
许瑶心里暗急,不得不道:“妹妹怕是有所不知,从前有袁家比着,沈家自然是功劳越大越好,如今可就不同了。我不瞒妹妹,梅家用这事儿大做文章,皇上可未必就——单看那梅氏给我的皎哥儿下泻药,皇上还要保她,妹妹就该知道,她日后怕是还能东山再起,那时候,妹妹就不怕她对沈家不利?”
许碧微微笑着瞥了许瑶一眼——终于把真话说出来了,哪里是怕沈家功高震主,不过是怕梅贤妃东山再起罢了。
说起来,皇帝如今的这一番作派,若不是许碧知道梅皇后身亡的真相,怕也要以为皇帝是要保梅贤妃了,倒也难怪许瑶着急。
“依我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劝大姐姐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就好,莫生妄心。大姐姐进宫也好几年了,一直都过得不错,何不就这样顺其自然呢?”许碧到底还是点了几句。实在是她与许家不可能完全剥离开来,许瑶若是能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对她自己好,对许家好,对沈家也好。
“妹妹这话,我听不明白了。”许瑶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在她看来,如今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只要能压倒梅贤妃,这满宫里还有谁是她的对手?可听许碧的口气,竟是根本不打算支持她的。
“妹妹该不会是想着还有苏美人吧?”偏殿之内再无别人,许瑶也顾不得再委婉了。许碧进宫少,这次若不把话说透,下次又不知是何时了:“我知道妹妹跟苏氏交好,可再交好,那结拜姐妹总不如亲姐妹。再说,妹妹难道不知道,苏员外郎如今已经辞官回乡了?”
这件事许碧当然知道:“那大姐姐知不知道,苏员外郎是要回乡里开书院,教书育人的?”
“开,开书院?”这个许瑶还真不知道。许夫人回家去与许良圃商量,但还没等许良圃想法子托人让苏员外郎去江浙呢,苏员外郎自己就递了辞官的折子,很快就收拾东西,带着家小离京了。
按说这种辞官的奏折,倘若是朝廷看重的,皇帝必要驳几次的。苏员外郎这官职实在太低,但他有女儿在宫里,还生了公主,如今又再次有孕。就算看在苏美人面上,皇帝那里也要过问一句的。
结果皇帝连一句话都没说,吏部就按部就班地将辞官的手续一走,打发了苏员外郎。如此,人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说苏美人怕是委实不得宠,否则苏员外郎何至于这几年并无寸进,如今又走得这般迅速呢?
甚至还有人猜测,皇帝就是怕苏家恃着苏美人肚里的龙胎,再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才干脆把他们打发走的。
许瑶也是听许夫人说了此事,才彻底将苏美人抛在了一边,可听许碧这样一说,这里头竟似还有蹊跷?
“是皇上说,教书育人,百年之功。”许碧意味深长地道,“为国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胜于机关算尽。”
“我不信!”许瑶脱口而出,“不过就是回乡开个书院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许碧收了笑容,淡淡地道:“若是大姐姐能让老爷也辞官返乡去开书院,那这事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许瑶顿时哑了。许良圃怎么肯?这几年他于仕途之上无寸进,已经十分失望了,因此这次才肯如此卖力地安排苏员外郎之事,就指着许瑶能心想事成,他便可扬眉吐气。若说要他辞官,便是为了女儿的前程,怕他也是不肯的。更何况,如今看来,便是许良圃也辞官,怕也只是东施效颦,未必能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