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愤然道:“少爷早不是当初的少爷了,整日里被珠姨娘教唆着,看我们姑娘也越发的不顺眼。尤其老爷给我们姑娘准备的嫁妆多——原也是仿着姑太太的例,可珠姨娘就说什么老爷这是败家,把自家家业都送给了别人什么的。少爷叫她教唆得,也跟姑娘离了心。”
连玉翘抽噎了一下,凄声道:“别说了,怨不得别人,是我命不好。”
“表妹怎么这么说。”许碧听不下去,“不过是那家的儿子自己倒楣罢了,与表妹何干,便是他跟别人定了亲事,难道就不死了?若说命不好,他先怪自己的命吧。”
连玉翘泪眼汪汪地看着许碧,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呜咽道:“表嫂,若是就叫我在庙里住着也就罢了,可,可珠姨娘她,她……”
她说不出来,还是碧螺接下去道:“珠姨娘要我们姑娘给人做小!”
说到这个,碧螺连眼泪都忘记流了:“少爷考中了举人,自觉进士是考不上了,就想着寻个缺。”
举人也能做官,但比进士困难多了。连玉笙看上了一个八品县丞的缺,可争缺的人有好几个,珠姨娘舍不得拿出钱来送重礼,打听到本地知州要纳个妾,就把主意打到了连玉翘身上。
“我虽是庶出的,可父亲母亲都说过不能叫我做妾,我,我怎么能给父亲母亲丢脸……”连玉翘哀哀地道。她说的母亲,不是指自己生母,而是指连太太。
碧螺补充道:“那知州都四十了,因为无子才要纳妾。珠姨娘哄我们姑娘,说什么嫁过去生了儿子就怎样怎样——那些话,说出来都怕脏了表少奶奶的耳朵。”这位表少奶奶看起来比自家姑娘还小呢,没得叫人家听这些腌臜话。
沈云殊沉沉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出来了?”
“是。”碧螺狠狠抹了把眼泪,“再呆下去,我们姑娘肯定就叫少爷和姨娘卖了。”姑娘只会哭,根本无法反抗,那就只能找个能给姑娘做主的人了。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了沈家——连太太娘家早在打仗的时候没了,而且姑娘也不是太太生的,就算找到太太的族人,也未必愿意伸手。倒是沈家,不管姑娘是谁生的,总是老爷的儿子,也就总是沈家大少爷的表妹不是吗?
只是这一路实在辛苦。碧螺打听到沈家已然不在西北,而是去了江浙,就包了一包金银首饰,拉着连玉翘上了路。只是这盘缠实在不多,连玉翘的嫁妆都在珠姨娘那里攥着呢,不过是平常攒下来的一点东西。再加上连玉翘身子又弱,走到九江就一病不起,剩下的一点银钱没多久就花光了。
“幸好菩萨保佑,竟在这儿遇着了表少爷……”碧螺这几日其实也是惶惶的。她凭着一股勇气拉了姑娘出来,可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慌了神。想把沈家的旗号打出来吧,别人多是不信,她们还怕太惹眼招了坏人来。万没想到今日居然绝处逢生,碧螺这口气一松,眼泪也是止不住了。
“好了好了。”许碧安慰这主仆两个,“如今都好了,不用怕了。”连玉翘的病不过是受了风寒,并不是什么肺痨,只不过她身子既弱,又是郁结于心,再加上没钱请好郎中,才总是好不起来。现在既遇上了沈云殊,好医好药自不必愁,只要心中一松,估计不等到杭州就没事了。
沈云殊点点头:“表妹无须担忧,先去杭州住下,再慢慢商议后头的事。放心,一切都有我父亲呢。”
连玉翘连连点头,就想起来给沈云殊和许碧磕头:“多谢表兄,多谢表嫂。”
许碧按着她不让动:“快躺着。养好身子要紧。”看连玉翘纤瘦得跟一把葱儿似的,下巴尖尖的小脸白得都有些透明,真不大像西北那边的姑娘,简直比她当初还要弱不禁风。她扶着她的肩头都不敢用力压,生怕劲儿大了能把她压碎掉。
这姑娘看起来跟沈云殊毫无相似之处,估计是像生母。这么点儿年纪,眉心就隐隐有竖纹了,只怕这几年都不曾展颜。看人的时候也是满脸凄苦,眼睛水汪汪的似乎随时都有泪含着。许碧实在看不下去,等知雨把药熬好端上来,就道:“表妹喝了药就歇下吧,别担心,有什么事只管叫人。”
船舱中众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连玉翘和碧螺主仆两个,连玉翘轻轻吁了口气:“碧螺,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呢。”碧螺小心翼翼地吹着药,“姑娘别怕了,咱们找着表少爷了,什么都不用怕,少爷和珠姨娘就算找过来,也别想再害姑娘了!”
“我,我真怕这是做梦……”连玉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怎就这么巧呢?真不是我在做梦吗?”
碧螺用力地道:“不是!姑娘,这是老天开眼了呢!”
连玉翘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含着眼泪笑了:“不是梦,是真的。真的遇到表兄了,他肯替我做主……”
碧螺连连点头。其实出来的时候她们也怕沈家人不肯伸手,可看沈云殊的样子,显然是要管的。到底是做了官的人,瞧着那气势就不一般。
“嗯。”连玉翘接过药碗,“还有表嫂,真是又漂亮又华贵。”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表少奶奶也很好呢。”碧螺高兴地道,“我说姑娘的事,她听着可生气了。”若是许碧不想多管闲事,她们还怕她吹枕头风,现在既然许碧也是一脸义愤,那姑娘就有靠了。
连玉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喝在嘴里竟品出那么一丝丝甜味儿来——她有靠了,再也不用害怕了……
第63章 府里
下了船再换马车, 到了杭州城的时候,连玉翘的风寒已然好了,只是人还有些苍白单薄, 这个慢慢调养就行。
沈云殊早叫九炼先行, 往沈大将军那里送了信, 于是等他们到将军府的时候,沈大将军的信也到了。其中的意思也很简单:连玉翘只管先住下好好养身子,沈家会替她出面往连家商讨嫁妆的事儿;至于将来怎样,都可以等她养好了身子再说。总之一句话, 沈家绝不会不管她,让她放心就是。
沈云殊立刻就要往宁波军营里去, 许碧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问:“大将军打算怎么做?叫人去西北把嫁妆要回来?连家能给多少嫁妆?”
这是个扯皮的事儿,毕竟嫁妆这种东西不是后世的遗产, 儿女有同样的继承权, 大家均分家产就行。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给多给少,完全是看做家长的意思。
沈云殊刚从前头回来,大概是大将军的信里还说了别的事, 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给不了多少。父亲的意思, 是叫人往西北跑一趟,告诉连家,表妹的亲事由这边做主, 把舅父舅母留给她的几件心爱东西取回来就行。至于嫁妆,将来由我们出。”沈家备的嫁妆,定然比连家的强得多。
他说到这里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看了许碧一眼:“父亲的意思,怕是你要费费心。”毕竟连氏是他的表妹,说起来与沈夫人没什么关系的,就是将来的嫁妆,大概也要从他这边出了,“我想着,把母亲的嫁妆匀出些来……”
虽说是他生母的嫁妆,但也是他这一房的产业,他出得多了,许碧得的就少了……
“行啊。”许碧很痛快地回答。这个年代的女子过得不易,若是连玉翘能得个好归宿,也是一件好事。
沈云殊松了口气:“我知道少奶奶大度……”
许碧白他一眼:“反正是你出。”连氏夫人的嫁妆属于沈云殊的婚前财产,他自己爱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不是吗?
沈云殊笑了起来:“是是是,当然是我出。只是表妹的事,还要少奶奶费心。”
许碧觉得这个倒不大好办:“大将军有没有说,要给表妹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确实是愁人的事儿。沈云殊也只能道:“父亲顾不上这个。依我说,家境殷实些,人口简单些,本人老实本分,就行了。”
他看得清楚,连玉翘也不知是怎么教养出来的,性情软弱得很。就说这次来投靠沈家,若不是那碧螺拉着她,只怕她最后也没有这个勇气,只会哭哭啼啼被送去做妾。这样的性情,若是不找个厚道人家,怕是嫁过去这日子也没法过。
江浙一带富庶,在本地找个有田土的耕读人家,很不用为官做宰的,有个功名在身上,不被人肆意欺负就行了。
“真要是高门显宦的,她怕是支应不来。”沈云殊有点感慨地摇摇头,“她打小就胆子小……”那时候连大爷带儿女来沈家,连玉翘说话声音就跟蚊子似的,想跟他说话又一脸不敢开口的模样。只是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读书习武,对嗫嚅不成言的表妹根本不曾注意。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养成这么个性子的,要说起来连玉翘的日子该比许碧好过才是,连太太不是个刻薄人,何况自己没生养,拿着两个孩子都跟自己亲生的差不多。
沈云殊不禁就又看了许碧一眼,暗自庆幸。听听外头的名声,许碧跟连玉翘差不多,可若真娶了个只会哭的……他想想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
“怎么了?”许碧发现沈云殊在看她,不由得有点疑惑,“这个不要装?但军营之中免不了有些摔打磕碰,跌打药还是装一点吧,省得要用的时候又没有。”
沈云殊笑了笑:“你说了算。”
许碧其实有一点舍不得:“这回去了,怕是难得回来了吧?”
“怕是要等到八月十五了。”沈云殊轻声道,“我把九炼给你留下,有什么事都吩咐他。等我到了营里,就找人给你捎信回来。”
他以为许碧会接着说几句留恋的话,谁知她怔了片刻,忽然冒出来一句:“我能叫九炼教我射箭骑马吗?”她得锻炼身体,而且古代的交通方式就这样,会骑马就很方便。
沈云殊满怀柔情都被堵了回去,半晌才哭笑不得地道:“你要学这个?”西北边关的姑娘倒是有不少会骑马的,有些武将家的女眷还能舞刀弄枪哩,不算稀奇。只不过许碧是翰林家的女儿,居然也想着学这个?
“你想学,就叫九炼教你,只是不能着急,须得循序渐进。”拉弓伤了肩膊,骑马摔了腿脚,这都是常有的事。
“这个自然。”许碧可没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我都听他的。”
沈云殊无奈地抬起一手点了点她:“我要去营里了,你却只想着学骑马……”
“我也想你教我呀!”许碧冲口而出,“可是你又不能在家里久留。”
沈云殊那点儿不痛快立刻就没了,叹道:“以后总有时间。这回是要趁着袁家分心巡查御史的事儿,先剿一批海匪,耽搁不得。”哎哟他怎么就没想到过要教许碧骑马呢?真是……
想当初在西北,曾有好几个同僚家的女孩儿找着借口想让他教骑马,那会儿他倒是挺明白,这些女孩儿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怎么如今他自己倒没想到这一招呢?现在好了,他得去营里,倒把这事儿让给九炼做了。
沈云殊在心里捶胸顿足,脸上却是一脸抱歉的模样。许碧心里顿觉不安,忙道:“你说的是,以后总有时间,眼下剿匪要紧。”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虽说计划周详,可刀枪无眼,你总要小心为是。”
沈云殊笑了一笑,轻声道:“你放心。到了八月十五,我一定携胜归来,到时候你的诰封也就该下来了。”
许碧脱口道:“我不稀罕那个,只要你平安归来!”
沈云殊一双眼睛就弯了起来,拉着她的手握了一握,提起她打好的包袱,转身出了屋门。
沈家父子军旅多年,来来去去都是常事。何况这次明面上沈云殊只是去军营向沈文回报在京城办事的结果,许碧虽然知道他回去了就要打仗,也不好跟生离死别似的往外送。毕竟这宅子里还有沈云殊之前特意留下的几个眼线,为的是往外头传些假消息,但其中也有机灵的,不小心恐怕会露出破绽。故而许碧也只能在窗口看着沈云殊走没了影子,才叹口气坐了下来。
刚才沈云殊说八月十五才能回来的时候,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子不舍——那还得有一个多月啊!
情绪来得又快又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掩饰,结果就蹦出一句要学骑马射箭来。现在沈云殊走了,她又觉得有点后悔了:合着人家要去真刀真枪地打仗了,她就只想着自己玩?
怪没良心的。许碧有点儿莫名的沮丧,坐在那儿不想动。知雨从外头进来,有些诧异:“姑娘怎么了?大少爷呢?”
“走了。”许碧轻叹了口气,“去营里了。”
“这个时候——”知雨想说这时候天色都晚了,怎么不等明儿一早再出门,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那营里的事儿哪是耽搁得的,不都说军令急如火么?再说了,人都走了,看姑娘这样子就是不舍,她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只会让姑娘心里难受罢了。
“奴婢方才去二少爷处送东西,听剪秋说,二少爷要回西北了。”打从回了府,她和知晴就是各院子地跑,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礼物到处分发。
“二少爷去西北?”难道是让沈云安去连家?不可能吧。
“是,说是去赴八月里的院试,要考秀才呢。”
“哦——”她记得秀才和举人都是要在原籍考试的,虽然沈家现在已经调到江浙来,但沈云安要考试还得回西北去。
知雨小声道:“奴婢听剪秋话里话外的,有些埋怨大将军,说是夫人想着叫二少爷就在杭州府借籍考了,可大将军不答应,非说二少爷年纪不小也,若是连回趟西北考试都做不成,那也不用出门了。”
许碧随便答应了一声。她对沈云安的事儿不是很关心,再说了,回西北考试不比在江南容易得多?看看两边的文风就知道了。沈夫人大概总觉得沈大将军偏心长子,但是从沈云殊跟她说过的一些事看起来,沈大将军是很想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的,奈何有人并不领他的情呀。
知雨看她还是没精打采的,刚想再找几件事儿出来说,就听外头院子里紫电的声音温声细气地唤了一声:“二少爷怎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