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手指轻叩着炕桌,心里一沉。十四出生的时候,乌雅太太刚好在永和宫侍奉,十四阿哥可不就是酉时生的吗?
孙自芳一针见血地说:“你这小侄儿身上有帝王之象。可是你们康熙皇帝膝下有十六个儿子,已经长成者不下十指之数。竟然轮到这么个出身不高,排行靠后,还有两个嫡亲哥哥在前的稚儿来争这皇位,说明这之前的斗争,该是何等的惨烈啊!”
“费扬古和彭春都老了,族中子弟并不成器,董鄂家的势力早晚依附于你。你两度西征,又在朝中武将里交游广阔,从乾清门侍卫,到九门步兵提督衙门,再到丰台大营,都有你一二莫逆好友。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官拜二品。”
“然则自古以来,带兵的外戚能有几个有好下场?三位阿哥哪怕有一人牵涉进夺嫡之事,皇帝就容不得你;若有两人甚至三人都想着这金銮殿上的宝座,你又该如何自处?如果败了,新君更容不得你;即便得胜,那时候容不得你的,就是你的亲姐姐和外甥。”
听到最后一句,晋安不由脸色大变,手中酒杯一抖洒出些水来。又听得他洪钟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归化戍边吧。你并无权倾朝野、封侯拜相之心,唯有建功立业、精忠报国之愿。费扬古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你去那儿做个副将,远离是非,将来顶他的班。不比在京城里给人家做奴才强?”
然而这时家仆匆忙的脚步声在庭中响起,侍从裹挟一身寒气冲进门来焦急禀报道:“娘娘派人快马传信,十四爷病了。”
晋安嚯地一下站起来,脚下略一停顿,回头深深地看了孙自芳一眼,还是毅然推门而去。
“唉。放着这么好的酒不喝。”孙自芳摇头叹道,“痴儿,痴儿。”
夜凉如水,一弯新月照亮半边卷着层云的夜空。行宫多柳,胤祥沿着墙根儿,踏着一地婆娑的树影而归。柳叶摩擦的窸窣之声和着盛夏的蝉声,嗡嗡郁郁听得人心头打鼓。
直隶已经离京师不远了。燥热的风卷着细微的浮尘,轻轻地拍在人的脸上。这风这夜这蝉声,一如他和十四在紫禁城渡过的每一个盛夏。胤祥脑海里一时涌起万般思绪,从无知无畏且无忧无虑的童年,到宠爱荣耀的少年与随之而来的攻讦离间;幼时德额娘和四哥的教诲,一个时辰前十四还在他跟前撒娇说“等你回来吃夜宵”的模样,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亲生母亲那句“天花不是必然传染的,但德妃如果发现那个香囊,她想要我死却是十拿九稳”上。
胤祥一路在心里念佛,加快脚步进了黑漆漆的小院。廊下值夜的宫人纷纷给他行礼,朱五空赶紧迎上去阻拦道:“我们爷歇下了,十三爷明儿再来吧。”
胤祥说:“我进去瞧瞧他,不必跟着了。”
朱五空差点哭出来,站在原地急道:“十三爷……明儿再来吧,奴才求您了。”
胤祥不知该作何解释,一时心烦意乱,自己动手掀起门帘进了屋,大步往内室来,小心翼翼挑起床帘。
十四朝内侧躺在床上,背脊平静地起伏,好像睡得很沉的样子。仿佛审判的时刻到来,胤祥战战兢兢伸手去探他额头,又摸摸脖子、腋下,触手皆是温温的,没有半点发热的痕迹。又会想十四这些日子吃住皆是跟他一块儿,能吃能睡能撒娇,也没有呕吐、食欲不振或是其他染病的迹象。
胤祥顿时松了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床角。太好了,十四没有受害。现在只要把那个香囊拿走,远远地扔到十四碰不到的地方去,他就不必承担失去任何一位亲人的痛苦,不用看到两位额娘反目成仇,更也不必背负生母暗害弟弟的内疚。
在这一刻,侥幸的心理压倒了光明磊落的君子之德,他抹了一把眼睛,起身去翻衣架上十四换下来的外裳。
胤祥平日里能拉开六力强弓的胳膊,现下却颤抖不已,险些握不住手上的绸缎。十四的衣兜里放了不少琐碎的小玩意儿,挖耳勺、扳指、玉佩、解食刀、香囊和荷包一应俱全,经常靶场上踢一场球就丢了几样,都是寻常事,少了个香囊他也不会在意。
胤祥埋头在衣裳里翻找,触手是冰凉的绸缎,心里却是火烧火燎的焦躁。他翻遍了整个衣兜,一无所获,顿时若有所悟,颓然后退两步愣愣地回头,就见床上侧躺的身影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暗淡的月光下,十四单薄的身形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里射出两行透亮的寒光,仿佛能够刺破一切虚伪的掩饰,直通通地扎进人心里。
兄弟俩静静对视,胤祥顿时如遭雷击,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挪开了目光。
十四起身从柜子里取了那个被层层包裹的香囊,扔到他脚边:“你要的东西,拿着滚。放心,我就是病死,也不会告诉额娘一个字。”
“忠勇公彭春:白玉兽首长命锁一只,赤金嵌宝脚镯两个……”
绣瑜接到晋安从惠民县送来的书信,却是一份他长女蓁蓁满月的礼单。绣瑜原本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通篇看下来,惊讶地发现董鄂氏一族三支九房的重要人物皆在名单之上。
要知道宛芝不过是彭春的庶女,生的又只是个女儿,却连远在边关的费扬古也派人送了一把镶金小匕过来。
绣瑜顿时了悟,暗自咬牙切齿。
当日董鄂彭春一门两女同时参选。嫡姐嫁为三福晋,已经育有两个嫡子。庶妹指给了当时仅为费扬古帐下亲兵的晋安,至今只有一女,境遇可谓是天差地别。按说董鄂家当然该全力支持三阿哥才对。
岂料三阿哥整日跟文人墨客厮混惯了,跟妻族那群粗鄙的武夫死活说不到一块儿去。反而被晋安后来居上,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荣妃岂能甘心?晋安这是在提醒她,小心对方暗算!
这顿时坐实了绣瑜心中猜想,那生病的宫女混进队伍,少不得荣妃的故意放水。及至晚间,她又接了消息,听说敏嫔买通守卫叫十三过去说了好一阵的话。
夜晚凉沁沁的河风从窗口灌入,山雨欲来的气息充盈满室。她顿时不顾身边宫人劝阻,起身说:“走,过去瞧瞧两位阿哥。”
两座并排的小院都不出所料地黑着灯。绣瑜本来想先直奔十四屋里,却忽然听十三院子里一阵嘈杂,登时改了方向。她进了院子抬头一望,却见正屋寝殿的窗子里光芒大盛,隐隐有刺鼻的气味传出,竟不是烛光,而是着火了。
又听人喊:“十三爷还在屋里!”
一群人围着紧闭的房门干着急,绣瑜才知道胤祥竟然是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屋内,突然就起了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喝道:“愣着做什么?找人,踹门!”
有力气大的粗使太监上来踹开了门,众人一拥而入,死活拽了胤祥出来。
绣瑜上前揽了他,左右摆弄验伤,又大声喝问:“到底怎么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竟然想自戕不成?”
胤祥不知自己怎么走出十四的院子。他径自拿了那个香囊回房,满脑子想的都是,十四向来喜欢对亲近的人撒娇弄痴索取无度,可他要跟人划清界限的时候,反而会先把欠对方的情一分一厘全都还上。
他说病死也不告诉额娘,就是要以十年的兄弟情分,抵这谋害性命之仇了。胤祥想到这里几乎五内俱焚。他将那香囊置于烛火上焚烧,却一个不妨烧到了手,丢了火团又引燃炕上坐褥。
手指上火辣辣的灼痛,反倒压过了那股心痛如绞的感觉,他顿时觉得那逐渐升腾的火苗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他化在这火里,就不必在未来漫长的时光里面对亲人冷漠疏离的目光了。
直到被额娘揽在怀中,熟悉的温度和气息笼罩,他才从深深的自责和逃避中猛然回转,心里涌出无尽的悔恨来。胤祥突然挣出她的怀抱,额头重重嗑在青石板上:“儿子不孝……您快去瞧瞧十四弟吧。”
“师傅!师傅!”
何太医今夜不当值,正准备解了衣裳躺下,却被小徒弟急匆匆地唤了起来。他出去一看竟然是德主子身边的桂总管亲自带人等在阶下,一行四人神色肃穆非常:“十三爷屋里走了水,请您过去诊脉。”
何太医忙整理医箱跟了过去。谁料小桂子领着他,越过了十三的院子,径自往十四阿哥屋里来。何太医心下一凛,识趣地没有多问,果然进去就见鲛纱屏风前头立着德主子的宫女。
一番问诊之后,又有宫人领了他往外间来,绣瑜早已等候在那里,见了他紧张地从矮凳上站起来:“怎么样?”
何太医庆幸不已:“目前看来十四阿哥身上尚未出现任何感染的征兆,若是接下来十天都没有发热、呕吐的迹象的话,就可以确保无碍了。”他说着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十四阿哥这些年习武健体,看来是卓有成效。要是那个香囊真到了五公主手上,日日佩戴跟娘娘接触只怕……那幕后之人就要得手了。”
绣瑜不由冷笑,在心底暗道:“她们已经得手过一次了。”
历史上九儿养在皇太后膝下,可能跟十四关系远没有现在这么好。所以接了那个香囊的人是瑚图玲阿。当时姐妹俩都没有种痘,很有可能是瑚图玲阿头一个出现感染的征兆,帮额娘和姐姐挡了一劫。
后世性德的前两个儿子皆有做官、娶妻的记录,唯有永寿除了明珠墓志铭上的一个名字,再无半点痕迹。她原以为是这个孩子出身低微,如今看来却是被这件事连累。
九儿间接害死了妹妹,才会在祖母疼爱、又留在京城的情况下,出嫁仅仅两年便郁郁而终。
绣瑜长长地出了口气,神思一时无比清明。她看向何太医:“咱们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本宫今日要求何大人一件事。”
何太医连忙跪地称不敢:“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微臣莫不从命。”
绣瑜直视他问道:“如果几日之后确诊十四无碍,你可敢在这个时候给他种痘?”
“啊?娘娘,这……”何太医不由大惊失色。现在出门在外,又经历这些波折,绝非种痘的最好时机。德妃此问,实则是要他假借种痘,伪装出花,来个将计就计之策了。
绣瑜又问:“你救过老六的命,如果没有你,只怕也没有本宫的今天。这是掉脑袋的事,你若不愿,只当这话是清风过耳,忘了便是。”
何太医左右踟蹰,好半晌才低头道:“奴才愿意,只是这痘痂一类的东西也需要准备……”
“你放心。自有人从山东带来,最多一两日便到。”
作者有话要说:
85章里种过痘的是,八到十三阿哥,加九儿姐妹俩。
分开当然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第149章 解决 1
“贵人, 那个香囊落到十四阿哥手里了,那边现在传了太医, 听说十四阿哥在发热, 有出花的征兆。”
“嘶!”王贵人手中银针猛地扎进肉里, 手指上沁出一点鲜红的血迹来。她却顾不上手上的伤,撂了针线绷子, 闭眼长叹,“时不我与啊!”
那个香囊没有靠近德妃, 她们就已经输了一半。
若是她早进宫十三四年,还能将错就错地跟德妃斗上一番,毕竟对方也有可能损失一个皇子。
可如今,明眼人都知道, 德妃一系真正的根本在于她本人和两个长成了的阿哥。如果德妃出花死了, 她那三个儿子就是再厉害,也不能拿内宫庶母怎么样。即便王贵人两个年幼的儿子长成,同为皇帝庶子、宗室王爷, 四六也不能奈何他们。
谁想到十四阿哥跳出来给母亲挡了一劫。十四才多大?他就是一病死了,也只会让德妃伤心之余更疯狂地报复,到时候只怕连宜妃都护不住她。
王贵人一想到这里,不由暗恨曹氏李氏。她定了定神, 起身吩咐:“来人,更衣。我要去见荣主子。”
既然没能一计打垮永和宫, 她就要想办法节制对方在内宫的势力,以防报复。比如隐去敏嫔暗害一事, 只向皇上透露五公主私通侍卫,传递来历不明的香囊,以致十四阿哥感染天花。让对方不能借儿子之病博取怜惜,反而失宠于皇帝。
荣妃也是脏了手的,这样的倒霉事,当然要拖上对方一起做。
“娘娘,真的不用将香囊一事告知万岁爷吗?要知道,先入为主啊!”
绣瑜拿着瓜瓢轻轻给屋里一盆君子兰浇水,随口道:“那香囊被胤祥烧了,咱们口说无凭,还自曝其短。不如让旁人‘帮’我们说来得更妙。”
“旁人?”竹月拿着小铲子给君子兰培土,心想,哪儿还有旁人会帮咱们?
绣瑜放下手中的瓜瓢,不禁长叹一声,她心中早有定计,却不得不为十四种痘一事忧心忡忡。虽然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佳选择,可十四是个至情至性的傻孩子。他刚跟十三闹掰,不知正如何伤心呢。此时种痘,到底有损他的身子。
绣瑜深感亏欠儿子,却因自己没得过天花,不得近身照料。
这时,门口宫女通报说五公主求见。绣瑜刚说了个请字,就见九儿一身便服,素着一张脸,不着半点钗环配饰,进来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额娘,女儿想去照顾十四弟。”
绣瑜见她眼圈微红,眼睛浮肿,便知她业已洞知一切,叹息着伸手去扶她:“不怪纳兰小子,更不怪你。要怪就怪额娘生了你们五个,锋芒太盛招人惦记。没有你们的事,那起龌龊小人也会寻别的法子害人。”
九儿却挣脱了她搀扶的手,头一回婉拒了额娘的好意:“纵然没有永寿一事,幼弟有难,我身为长姐亦是责无旁贷。”
绣瑜此计的关键就在女儿身上,原想透露一二,又听宫女禀报:“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康熙已经大步进屋。绣瑜忙领着屋内众人行礼下拜。康熙罕见地没有立马叫起,而是任由她们拘着礼走到屋子正中主位落座,才缓缓开口说:“起来吧,赐坐。小九这么早就来给你请安吗?”
绣瑜知道鱼儿上钩,也不畏惧,只敛笑解释道:“十四病了,臣妾没出过痘不方便照料,她这是主动请命要去照顾弟弟呢。”
康熙淡淡地看向女儿:“胡闹!你贵为公主,十四那儿自有奴才们伺候。又不是那寒门祚户的,指望着姐姐带弟弟。”
九儿不卑不吭地回道:“十四弟虽不少人伺候,但是出花是要命的事。他病中难免多思,若有亲姐在身边,也可廖做慰藉。再则女儿虽为公主,但也是皇父之女,十四的姐姐。如今出门在外,永和宫众兄弟姊妹中以我为长,为额娘分忧,我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