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你就住这么个雪洞似的屋子?老十三啊老十三,你让二哥说你什么好?那么些不如你的,都还强三分呢!”
胤祥听了心里更是苦涩一片。这回出巡前,他每天在家待不了三个时辰,回家就闭眼,睁眼蹬上靴子就出门。饶是这样,还有一半的时候歇在十四屋里呢。管它金窝银窝,还是草窝狗窝,又有什么分别?
太子见自己一句话问得弟弟红了眼眶,觉得有戏的同时,心里更是陡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这些年总见老四老六得空就要凑在一处嘀嘀咕咕,领赏是一处,领罚也是一处,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曾想过皇额娘要是给他留个同胞的亲兄弟就好了。梦醒了,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如今看来,老十三得宠这么些年,却甘愿被德妃母子驱使,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
太子想着不由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胤祥跟这位尊贵的二哥相处不多,全然不知他的思维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已经从北京城跑到山海关那么远了。摸不清套路,胤祥只得打起精神应付,足足聊了小半个时辰才送走这尊大佛,后背的衣衫都已湿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去请四哥……不,还是我亲自去见他。”太子神经兮兮的,胤祥只得暂且压住心里的别扭,换了出门的衣裳,准备悄悄往上书房堵胤禛去。
刚一脚踏出院子门,就见十四屋里的傻瓜太监刘根宝举着根草笑呵呵地进来:“爷,我刚去瞧了乾东五所的新院子,离这儿不远。日后我还常回来跑腿送东西,您要是还赏我松子儿,我就搁这儿跟我兄弟一块儿吃了回去,也不误差。”
他跟胤祥屋里另一个姓刘的小太监是同乡同姓,所以拜作兄弟,从小到大是一块糕也要分着吃的情分。
胤祥忍了快一个月的眼泪被这个傻瓜一句话勾得纵横满面。他挥退了上来劝说的仆从,蹲下来抹了把脸,大力拍着刘根宝的肩膀:“松子儿算什么,要是有这一天,爷给你们在老家置宅子买下人!让你们风光还乡,拜过祖宗,祭过神灵,下辈子做亲兄弟才好呢!”
第153章
出紫禁城的时候, 十四叫过朱五空吩咐:“你别跟着了,去找个清净的酒楼定下地方……”
朱五空领命而去。十四这回出门寻的是亲自到济民寺还愿跪经的由头, 实际上不过是往寺庙里头晃了一圈充个门面, 就被相熟的侍卫笑嘻嘻地上来行了个礼, 引他往后山门的方向来。
晋安一身蓝绸纱袍,牵了马倚在门外一棵榕树底下候着。纳兰揆芳背对着山门方向, 拉着他喋喋不休:“……皇上把我阿玛和二哥叫进宫,也不知说了什么。老爷子回家像失了魂魄似的, 书房的灯亮了大半夜。我悄悄去听了一耳朵,你猜怎么来着,竟然跟五公主有些干系!”
”咳咳!”晋安远远瞧见十四过来,赶紧握拳轻咳给他使眼色。
揆方只当他是真咳嗽, 自以为体贴地上来拍着他的背, 叹道:“皇上告诫我家老爷子:昔日唐太宗告魏征‘卿罪重于中钩,我任卿逾于管仲。’现在朕也以齐桓公待管仲的心待你。你可别用李斯对待秦皇的方法来报答朕。’可不是这个道理吗?我们家打孝慈高皇后那辈起就世受皇恩,如今皇上又许以公主下嫁的恩典, 还复了我阿玛的职位,何必再去争那份体面?”
李斯与秦始皇互为儿女亲家,可却在始皇死后诛杀公子扶苏、拥立秦二世胡亥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康熙这话直白到了露骨的地步,难怪明珠要睡不着觉了。晋安光是听揆方转述也出了一身冷汗, 怒目瞪他:“这事你也敢拿出来说?”
揆方豪爽地抡着胳膊拍打他的肩膀,笑道:“这不是跟你嘛。说句冒犯的话, 这事儿要真成了,咱们还成了拐着弯儿的亲戚了。哈哈哈!”
他大笑着转身, 就见十四黑着脸立在后头,唬得惊呼一声,赶紧跪下讪笑道:“十,十四爷,给您请安。”
在直隶那几天,十四跟九姐的感情突飞猛进,这会见了揆方这得意的模样,骤然想起姐姐也快是别人家的人了。他不禁暗自磨牙,气道:“真要论亲戚,你跟爷不是更近?我还该喊你一声叔叔了。”
揆方摸不清他是调笑还是暗讽,唬得连道不敢。
揆方说话放肆,也是因为信任他的缘故,晋安忙跟着打圆场,耳畔莫名响起孙自芳那番“伴君如伴虎”的话来,言语也跟着谨慎起来:“爷,纳兰大人也是无心之失。”
十四听出他话语里的疏远之意,一句气话闹得二人战战兢兢。他不由心情更加低落,恹恹地说:“咱们走吧。”
晋安扶了他上马。舅甥二人打马往安定门内来。夏日昼长,此刻虽然临近黄昏,但烟袋胡同外头的长街上依旧人流如织,街道两旁的小酒馆挑着五颜六色的酒旗,更有走街串巷的小吃摊子沿着街沿儿一溜排开,几口大锅里油烟白雾缭绕,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随着一声“羊肉混沌”的吆喝,跑堂的用竹托子送上一大碗带汤混沌。只见那汤色雪白,浮着红彤彤的辣油和绿油油的菜梆子,扑鼻沁香;混沌皮儿薄得透亮,现出里头嫩红的肉馅儿来。尚未动口,色香二字已然占全了。
兼之周围一群小民谈天说地,大快朵颐。十四瞧着新鲜,跟着心情大好,嘴上却耍赖道:“你给了四哥六哥一人五万两安家银子,轮到我这儿一碗馄炖就打发了?不成,换地方。”
晋安这些日子被孙自芳那番“十四爷身上有帝王之相”、“只怕德妃将来容不得你”的话搅得心神不宁,此刻不由会错了意,想到他今日三番两次耍主子脾气,顿觉寒心,只搁了筷子道:“当年娘娘在家时,我年纪极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内务府来接人那天,额娘特特带我们姐弟三人来吃这家羊肉混沌,想来是姐姐喜欢。我只当您也会喜欢。”
十四被他说得一愣,一面诧异额娘几时喜欢吃馄炖了,一面后悔自己屡屡弄僵气氛,又想到舅舅一向重情心软,一件小事他竟记了这些年,如果额娘得势之后竟改了习惯,岂不叫他伤心?
两人沉默半晌,晋安终于忍不住起身说:“我送您回宫。”却被十四抱住了胳膊,慌乱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顿该我设宴给你送行才是。黑龙江偏远苦寒之地,舅舅,让侄儿孝顺你一回吧。”
晋安不由愣住:“你要给我送行?”
十四急得跳着脚喊:“真的,我已经让朱五空在泰椿楼定下席面了。我朝武将荣耀之最,一为封爵,二为镇疆,这是好事,当然要庆祝……”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对晋安来说当然是好事,对他来说却意味着身边能信任的人又少了一个。
出来之前晋安设想过很多情形。无非是十四使性子跟他闹,不让走,或者想跟去黑龙江什么的。没想到竟然等来了这样一番话。他俯身抱了红眼睛的小阿哥,强笑道:“走,咱们吃好的去。”
十四把眼睛抵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里的水雾。
甥舅俩只顾着惜别,却不知这番场景落在旁人眼里却是过于暧昧了。此地有一个专门混迹于市井间、以放债抽租、结交三教九流为生的浑人齐老二,从乌雅家未发迹的时候就识得晋安的。今儿忽见他搂了一个清秀小童在怀里,不由啧啧感叹着上来打趣道:“哟,二爷,这是哪家的小僮啊?啧啧,瞧这身段儿,您这一去边关,可难找咯。”
晋安勃然大怒,见此地人多口杂,遂拿话引他出来,寻了个乌漆麻黑的死胡同,提溜进去一顿好打。又想到这齐老二浑身上下七个舌头八张嘴,光凭拳头是堵不住的,遂顺手解了十四身上的荷包扔在他脚下:“今儿也让你见见真佛。瞧瞧吧,打你是救了你的命。”
齐老二拾了一瞧,月光下那荷包上黄线绣着的五爪金龙腾云驾雾,跟活了似的。他不由“哎哟”一声,晚上灌的酒醒了大半,一个劲儿地扇自个儿耳光:“哎哟,我这狗屎糊了眼睛……”扇了十几下却见十四不为所动气定神闲,他不由慌了神,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一茬事儿来或许可以救命:“这位贵人既是佩龙的,草民这儿还有桩事儿,跟您有少许瓜葛。”
“嗯?”
“昨儿有个赌坊的兄弟得了一大笔抽头,却是一个外地的大客商输了好几千银子给雅齐布。”
十四脱口而出:“八爷的奶父雅齐布?”
齐老二原本故意说得藏头露尾,见他竟然一口叫出雅齐布身份,赶紧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正是。那客商听口音是江南人士,昨儿他们宿在牡丹阁,陪酒的粉头有一个是我相好,她说席间那人四十来岁年纪,左手背上有道疤,自称叫吕文五。”
十四浑身一颤,胸口上下起伏,脸上显露怒容,半晌才说:“滚吧。管住自己的嘴。”
晋安奇道:“您识得那人?”
十四咬牙切齿:“手上有条疤,文五即文武,吕文五就是曹家的亲戚,那个故意输给爷邀功被八哥一状告到皇阿玛跟前,最后免职的混蛋扬州总兵吕斌!”
晋安听了更迷糊了,抓抓脑袋:“既然是八爷参了他,那雅齐布怎么还私底下跟他接触呢?”
“曹家原本是太子的人。当然要先上大棒打压一番,再给骨头,才能收为己用。在皇阿玛面前借我的事情告曹家的状,皇阿玛免了吕斌的职,疑了太子和王贵人。转头又跟曹家的人勾勾搭搭,指望着收服江南的财势。先捉贼后放贼,先演神又演鬼,一台戏都叫他一个人唱完了!”
十四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愤愤地踹着人家的墙根儿,半晌才说:“什么会对你好……这才是爷的好兄弟呢。”
第154章
今日同样在收拾屋子的还有永和宫的两位格格。
瑚图玲阿取了墙上挂着的《秦王破阵图》, 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向姐姐:“九姐,真的要换嘛?”
胤祥擅画, 两个格格屋里都有不少他的临摹之作。九儿摸摸妹妹的辫梢, 安抚道:“你挂到内室十四看不到的地方, 等他气消了再换回来吧。”
瑚图玲阿跺脚懊恼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成这样!都怪那个女人!”
绣瑜跟胤禛路过听见, 进来看了一眼去掉跟十三有关的东西后几乎换了个模样的屋子,忍不住轻瞪了九儿一眼:“跟着摆设物件儿生气有什么用?你就惯着他的性子吧。”
见两个女儿都委屈巴巴的模样, 她终于忍不住拧了眉毛,转头对胤禛说:“去找你两个弟弟,你亲自去,就说请他们, 求他们过来看看本宫!”说着也不等人打帘子, 劈手掀起门帘出去了。
九儿和瑚图玲阿同时倒退一步,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知道额娘生了大气, 十三又悔又愧,急急忙忙赶来,请过安之后一言不发地跪在明间炕前的青花地砖上。
十四在宫外被胤禛叫回,一头汗地冲进来, 见了他脚步一顿,还是规规矩矩挨着跪了。
绣瑜早叫宫女收拾了满满三四箱子胤祥的东西, 敞开摆在地上,又叫了永和宫所有伺候的人列在正堂, 乌压压一片人皆静静垂手等候,不闻一声咳嗽。只听她开门见山就说:“老十三,香囊的事是你做得不地道。十四瞧着这些东西生气,本宫叫收起来,也不算委屈了你。”
胤祥浑身一颤,还是答道:“是。儿子明白。”
十四昂着脑袋不说话,算是默认了自个儿置气的说法。
绣瑜冷了声音说:“胤祯,你是本宫生的,就算我做额娘的偏心你一回。光扔东西有什么用?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疑心你哥哥故意害你,索性就断得干干净净的,一干人等都撵出去。不然借熟人之手传递的事,难保没有第二回。”
胤祥听着脸色大变,怔怔地流下泪来,指天发誓说:“额娘,我若再做对十四弟不利的事,永世不为人。”
古人迷信,尤其以后宫女子为重,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瑚图玲阿忍不住从屏风后头冲出来,拉拉他的衣裳:“十四弟,你说句话呀。”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挣开她的手,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绣瑜气得合了眼睛,命令竹月:“念!”
竹月遂捧了册子,颤声念道:“十四阿哥屋里的丫鬟小蝶跟十三阿哥房里的翠竹是堂姐妹,赏二十两银子送回内务府。”
小蝶压根儿没去南巡,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闻言吓得连连叩头求饶:“娘娘恕罪,奴婢绝对没有做过背主的事。”
绣瑜一言不发,自有两个太监上来拖了她下去。
竹月又点出五六个人,都是十四屋里伺候多年的人,只因与胤祥的宫人有亲或认了干亲,全部赏银打发了。她翻过一页,吞了口唾沫,继续念:“十二格格屋里的教引嬷嬷宁氏与十三阿哥屋里众人往来密切,曾于康熙三十一年某月某日宁氏因其独子患病,曾接过十三阿哥一根百年人参,赏银二百两回家养老。”
堂下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哗然。胤祥向来率性随和,手里散漫,永和宫上上下下接过他赏赐的不下百人。德主子竟然连格格的教引嬷嬷都撵了,宫中上下岂不是人人自危?
瑚图玲阿也吓懵了,犹豫着喊了额娘,却不知怎样给嬷嬷求情。
胤祥急了,上前冲绣瑜叩头道:“额娘开恩,怎能因为我撵姐姐身边的人?”
绣瑜只道:“他们虽然不是十四屋里的,但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跟永寿一样,瓜田李下的闹不清楚,索性一并打发了,那才叫干净呢。”
众人顿时心如死灰,七月的天儿,屋里的气息却犹如冰封般死寂。只有竹月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小厨房的郑厨娘做坏一道汤羹,养鸟的太监周福误用陈米喂了主子的鹦鹉,还有花匠蒋太监等四人,都得过十三阿哥求情免于惩罚,赏银遣回内务府。”
这一下总共就去了三四十人了!补上来的人还不知有什么妖魔鬼怪呢!胤祥壮着胆子,拽了十四的衣袖不放,急道:“十四弟,是我对不住你,可是这些人都没什么过错。看在他们伺候多年的份上,你跟额娘求求情。”
白嬷嬷等瞧着两个小阿哥长大的宫人见状都泪流满面,两个格格也是红着眼睛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