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听到“高士奇”三个字浑身一颤,忙起身接了过来:“这是真的?”
十四直言不讳:“明珠通过九姐递到额娘手上的东西,能有假?”
看到小弟脸上欠揍的笑容,胤祚反手掐了他的脖子咆哮道:“好的不学,跟老九学着做生意!额娘的东西,你拿出来跟我要银子,好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于成龙,康熙朝有名的大清官。甘罗,十二岁拜相的神童。项籍,就是项羽,神童 1
注释2:康熙自己规定“皇贵妃1,贵妃2,妃4,嫔6”,但是后期没有遵守。良妃是第五个活着拿金册的妃子,后面还有和妃等。
第157章
康熙朝的国库欠款之所以难以追缴, 是因为这借款并不等同于贪污。
因为明朝吏治腐败,官员贪污成风。满清入关之后, 为了把自己跟“腐朽奢靡”的明朝统治阶级划清关系, 特意把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压得特别低, 期望打造一个“当官为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为两升官发财”的乌托邦式朝廷。
事实证明, 空着肚子谈理想,等于空想。
朝廷一品大员每年的年俸仅白银一百八十两, 还要负担每年万寿节、千秋节上给主子们的寿礼,不贪污,基本会饿死。
这种情况下,出借库银基本上成了朝廷对官员俸禄的一种心照不宣的补充制度, 其性质约等于今天的“绩效奖金”。只不过这份奖金是胆大的多拿, 胆小的少拿罢了。
因为库银的福利性质,就留给催债的人一个无解的矛盾——借得多拿去挥霍了的,多半是功臣勋戚, 不好催逼;容易催债的,又多半是小官、穷官,当真还不起。
这些天京城六部五寺、两监三院的衙门里全都人心浮动,上至侍郎、协办大学士, 下至书办、小吏;无论是凭借财政漏洞吃得满嘴流油的大官,还是真的需要借银度日的小吏, 都在四处找门路——见同乡同年的,求姻亲故旧的, 拜旗主本主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个京城搅得戏台子似的热闹。
恰好十一月初一是六福晋的生日,马齐低调上门贺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尚未来得及开口说正事,却被胤祚塞了张烫着银纹暗标的紫色银票在手里。
马齐眸光一闪,惊讶道:“老臣蒙皇上恩典,俸禄之外额外赐下不少庄子田土,足敷家用,不曾欠款。六爷这是何意?”
胤祚笑眯眯地拍着老丈人的肩膀:“您老的家底儿我当然清楚。但是这世家大族子嗣繁衍,穷富不均、鱼龙混杂,难免有那一时手紧的。您作为一族之长,不应该关照着点吗?”
关键催债的人是四哥。老八故意挑唆十四跟四哥闹的事情给胤祚敲了警钟——与其让六福晋那些堂叔叔表叔叔,仗着他的面子去跟四哥打擂台,还不如破财消灾呢!胤祚如是想着。
马齐眉棱骨猛地一跳,想的却是:这些皇子爷们,越有本事的如大爷、三爷等人越是缺钱,上蹿下跳着四处捞银子;反倒是不求上进的五爷、七爷这些人家里富足清闲。究其原因,不过是“收买人心”四个字罢了——八爷若没有九爷抛出去的二三百万银子,能得文武百官众口一词的称赞吗?
自家这个女婿,以往也是个有圣宠不懂用、有银子不会花的傻阿哥,如今这是终于开窍,领会到花钱买贤名儿的好处了吗?
马齐遂又想起胤祚给了十四三万银子的事,顿时露出欣慰的目光。很好,还知道趁四爷接了这烫手山芋,拉拢年幼的兄弟。
舍小利,以谋大益。不愧为老夫的女婿!他满意地捋着胡须,恰好又逢弘晨奉了六福晋之命,出来给外祖父敬酒。
马齐看着圆脸杏眼、活泼健壮如同小鹰雏一般的外孙,想到这是流着富察氏一半血的六贝勒府的嫡长子,更是心头火热,拍着胤祚的肩膀,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您放心,这事儿老臣必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胤祚自以为跟马齐达成默契,满意地与他碰杯痛饮。
小角色们已然上蹿下跳把场子暖了起来,张廷玉、马齐、佟国维等大配角们也已经装扮好了藏在幕布之后,在全国观众的万众瞩目之下,真正的主角四阿哥终于在十一月中旬回到了北京城。
胤禛身负重托,连家门都不敢进,直接被康熙派来的轿子接进了紫禁城。
胤祚和十四急急过来四贝勒府,却只逮到了精疲力尽的胤祥。
胤祥倒在书房炕上,睡得四仰八叉。正午的暖阳照耀下,依然显得他脸庞苍白清癯,右手裹着醒目的白纱。
“六哥!想死你了,我带了十几坛子惠泉酒……”他见了胤祚,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蹦起,却见十四跟在后头冲了进来,搭在胤祚肩膀上的胳膊默默地缩了回来。他轻咳一声,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六哥,十四弟。”
十四远远地捡了个炕头坐着,“嗯”了一声权做回应。
这哥俩这些年一直疙疙瘩瘩,虽有芥蒂,但是碍于日渐险恶的形式,倒也能勉强一致对外。
胤祚上前坐在两人中间,拖过他的手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谁还敢伤你不成?年遐龄‘以地丁征税’的折子我看了,条理清晰,切实可行;为何实行起来,却一败涂地?”
胤祥闻言唯有苦笑:“说来话长,四哥不在,我先给你们引见一个人。”说完冲门外喊道:“亮工,进来吧。”
门外帘子应声而响,进来一个身高六尺有余、孔武有力的青年,二九寒天里,只穿着一件枣红潞绸夹袍,外罩一件石青色巴图鲁背心,一张国字脸端端方方,两道利剑眉黑如点墨,极利落地甩袖子打千儿,声如洪雷:“奴才湖广总督年遐龄之子年羹尧,叩见六爷、十三爷、十四爷。”
第158章
“……乡绅田连阡陌, 人少地多;乡里小民地少人多。这丁银不问贫富,只按人头征收, 贫苦佃户实在是不堪重负。家父就有了把丁银摊入地税中, 一并征收的主意, 即为‘摊丁入亩’。”
“可是这摊丁入亩,说来容易——不过计算好丁税总额, 拿田土面积一除,加在原来的地税上就完了。可现实是, 地主乡绅有田十亩,必定只报八、九亩,以求避税;县衙虽然发八、九亩的田契,必定只记载五六亩, 以防朝廷加征税款时, 本县征收不力受上峰苛责;到了州府又剥一层皮,这样层层盘剥下来,报到户部的田土跟真实数量相去甚远。田亩数量不明, 怎么做这除法?”年羹尧站在西面炕前,将过去两个月他们跟那些土豪劣绅斗争微微道来。
年遐龄与胤禛通力合作数月,共推“摊丁入亩”的新政,虽然因为反对者众不了了之, 但是却对这位言辞恳切、作风务实的四王爷非常看好。这位湖广总督遂派幼子进京,名为充作胤禛门下奴仆, 实则是盼望年羹尧能得胤禛提拔,成为其倚重的心腹臂膀。
胤祥跟他有几月共事之情, 自然温和亲密;胤祚知道四哥看重他阿玛年遐龄,也微笑以对。
唯有十四见他虽然口才颇佳,但说话时虽然低着头,眼皮子却时不时往上一翻,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分明是在暗暗打量主子们的神色。十四便有些不喜,端了茶杯皱眉道:“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着吧。”
年羹尧早知六阿哥是四爷的左膀右臂,一心盼着在他面前大展奇才,万没想到居然被虚岁不过十四的小阿哥一句话不咸不淡地打发了,不由愣在当场,面色涨得通红,片刻才躬身告退。
胤祥不由皱眉看了十四一眼。胤祚隔着菱花镂空窗户见他迈出门坎的时候,箭袖底下双拳紧握,僵直着脊背大步而去。胤祚顿时摇头道:“这个年亮工有些本事,可这性子还有得磨练呢!”
十四瞥了胤祥一眼,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胤祚屈指敲在小弟头上,正色道:“言归正传。这次收债的事情,额娘早已胸有成竹。那些官儿不是爱送礼吗?额娘早命人联系了皇伯父的门人、山西粮商范百万,将那些礼物全都折变成银子,充作欠款归还国库。”
胤祚说着露出阴损的笑容:“这也多亏了十四弟,求着老八他们帮娘娘‘撑面子’。百官送礼给额娘,四哥要敢说一个不字,就是不孝;要不说,又奈何不了那些哭穷的官儿。老八知道这个,岂有不顺水推舟的?足足联系了四五百官员,送了几十万银子的礼,给额娘把生日办得风风光光的!”
“噗!”胤祥不由捶桌大笑,“这可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寿了。难为你们怎么想来?”片刻复又叹道:“只是委屈了额娘……”
本应是欢欢喜喜过生日的事情,却掺和上这些朝堂斗争,到底是他们连累母亲。
胤祚闻言也跟着叹气,随手拨弄着窗台上的松树盆景儿。
十四却冷哼一声:“四哥办的好差事,全家都陪着他一块儿得罪人!”
胤祚还来不及呵斥他,已经听得门口便一声耳熟的冷笑:“你这么能干,怎么不在皇阿玛下旨之前帮忙推了这事?”
胤祚胤祥同时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果然见胤禛一身石青四爪蟒贝勒吉服、朝珠花翎穿戴得齐齐整整,正大步跨进书房门槛,冷着脸跟十四对视:“年羹尧进京头一天,他怎么冒犯你了?”
十四本来已有悔意,可想到自己在京多方筹谋,他一开口就为个奴才出头,当即脸色一沉,还好有胤祚挡在前头杀鸡抹脖子地冲他使眼色。
胤祥则赶紧上去迎了胤禛,赔笑道:“四哥回来了,快用茶。”
胤禛接了茶盏却不用,也不开口,气氛沉凝下来。
胤祚掐着十四的胳膊,用自以为凶狠的眼神威胁了半天。十四挣了一下,反口质问道:“我一向是口无遮拦的,四哥,你在湖广大刀阔斧清点田地,逼死十几个朝廷命官。虽然是行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你可曾想过,这些人背后的主子也会为难额娘?”
“老十四!”胤祚捅了他一胳膊肘,抢着喝道,“这里谁不是额娘的儿子?轮到你逞英雄了吗?”
十四眼睛一红,还是忍怒道:“七月里,皇阿玛明明还有意册封额娘做贵妃,为什么好好的就没了下文?四哥,你做的是好事,但我一向是帮亲不帮理的。这话除了我没人敢说,但是哥哥们也未必不这么想——有了这寿礼折变成的几十万银子打底,你的差事固然好办了。可是额娘却把这些人送礼的命妇王妃全得罪光了。日后还有谁敢来给她庆生?”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劝架的兄弟俩一时也无可反驳,只得心惊胆战地看向胤禛。
胤禛脸色青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却罕见地没有辩驳,只长出口气,起身负手道:“你有闲功夫在这里跟我置气,不如帮额娘做点实在的事——额娘虽有妙计,但是后宫不能干政,皇阿玛这几年越来越讲究这个。老八不是想你跟我闹吗?我打算来个将计就计,只是这事少不得连累你挨骂,要是做成了,算我欠你一回。”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得了他这样不咸不淡的回应,十四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半晌只扭头道:“谁叫我倒霉上了贼船呢……”
明明是互相交托后背的关系,偏偏嘴上都不饶人。胤祚听了“哎哟”一声倒在炕上,扶额叹道:“四哥,你和老十四上辈子就是佛祖莲台下扭成一股的两根灯芯——明明离不得,却又都别扭。”
说干就干,十四故意挑着康熙往永和宫去的时候,去给额娘请安,顺便抱怨四哥不近人情,单催着他要银子,果然引得康熙勃然大怒。
“混账!”康熙扬手扫过炕几,青瓷茶杯在地毯上滚了两圈,刚好落到十四膝边,“你身为皇子,又是四阿哥的亲弟弟,不论公私都该依令行事才是!可你呢?为点银子斤斤计较,在你额娘跟前酸话连篇!朕少你们的用度了吗?”
被君父这样呵斥,十四在心里痛骂四哥,面上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垂头不语。
康熙骂完骤然想到,因为内库没钱十二阿哥以后的儿子们分的现银很少,门下不少用度走的是借款,可不就是他克扣了孩子们吗?
若是前些年,老儿子说错两句话,情有可原的情况下,康熙肯定就抬抬手放过了。可是这二三年以来,朝堂上风起云涌,阿哥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将他的一颗爱子之心反复消磨,到如今已如惊弓之鸟一般,敏感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近日高士奇又向他检举了索额图的门人买官卖爵、拉拢大臣、培植暗线等等不法之事,其中不乏太子本人的影子。
康熙心寒之余,更是暗自心惊肉跳——太子是他养在乾清宫里,百般呵护,千疼万宠养大的儿子。如果连太子都暗生反心,嫌他这个父亲活得太长了,更何况其他皇子呢?
他猛地想起十四似乎跟老八老九走得很近,老四清缴户部欠款却是挂的太子的名头。
难不成这又是老大老八挑唆着小兄弟对付太子吗?这样一想,地上跪着的好像不再是年幼的儿子,而是这些年渐渐羽翼丰满、上蹿下跳惹人讨厌的“八爷党”的一个缩影。
康熙越想越生气,又存心杀鸡儆猴,为老四办差立威,顺带打压愈演愈烈的皇子党争。多方考虑,他顿时下定了决心:“来人,带他下去,在毓庆宫门口跪上三个时辰。”
在哪里不好?偏在毓庆宫。这不是明着踩他来给太子立威吗?十四耳朵里一时嗡嗡作响,眼前猛然一阵模糊,低头看见手指上渗血,才发现指甲划破了掌心。
被传唤来侍立在侧的胤禛亦是心惊胆战,喉头发紧,勉强定神求道:“皇阿玛,十四弟年纪尚小,求您开恩。”
康熙冷笑道:“既然你四哥求情,你就跪到滴水廊底下去。好好想想为人臣为人子的规矩,跪安吧。”
十四脊背僵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骤然想起这是在额娘宫里,拖得越久越叫她看了心疼,赶紧重重嗑个头,起身去了。
见他听命而去,康熙心里那块玄着的石头终于落回地上,可是心里又像絮了团棉花似的闷得慌。他下意识地回头,却见胤禛虽仍站得笔直,神色却有些怔忡。
康熙面色一沉,正要问话,却听得内室传来一声极微弱的瓷器碰撞声。
康熙一愣,恍然想起这是在永和宫。他怔怔地拔脚往内室去,心下竟然有几分胆怯,挑起联珠帐,却见德妃伏在枕上,背脊微微颤抖。她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颤声道:“胤祯做错了事,皇上要罚他,尽管往前头去,何苦要当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