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只怕没这个面子,但是你妹妹说不定能有。”绣瑜转头问,“五公主可还在太后那儿?”得了肯定的答复才对胤祚笑道:“近年时气干,皇太后又有些咳嗽。你和汀兰带着孩子们,去给太后请安吧。”
胤祚顿时恍然大悟,比出拇指笑道:“额娘高明!”
京里送来书信,胤祥抢先夺过一把拆了,不多时便笑得伏在桌上。
“八哥过生日,原准备摆三天的流水席,邀了七八个班子轮流唱堂会,文武百官都准备去拜寿。结果六哥家里一个客不请,却不声不响把太后老祖宗邀到园子里赏玩了一日。八哥知道,脸都绿了,忍气吞声地撤了家里搭的彩棚,说儿生日,母难日,要到家庙里去给良妃娘娘跪经祈福!哈哈哈!”
早春天气,他已换了一身薄绸春衫,挽着袖子,腰间只束一条湖色缎带,愈发显得俊逸不凡。只是笑得太过放肆,一个不妨,撞倒了胤禛桌上的紫檀笔架,上头十几支毛笔满桌乱滚。
胤禛只得扔了笔,没好气地叫人进来收拾:“信也读了,这回总该去了吧?”
“别啊,反正船上闷着也是闷着,咱们一处下棋说话,不比你一个人对着这哑巴棋谱要强?”胤祥刷刷几下摆好棋盘,盘腿坐下招呼哥哥,“快来,你执黑先行。”
胤禛当然乐得有人对弈,但是胤祥可不像他那样喜静不爱动弹,闲了就闷着看书写字。满船上下的侍卫,可都眼巴巴的等着跟十三爷摔跤比武、喝酒划拳。胤禛不由笑问:“关公考秀才,你到底怎么了?”
“也没什么,额娘嘱咐我一路上好生照顾你,务必养得白白胖胖的,多贴十斤膘才准回去。”
“这是额娘的原话吗?”胤禛瞪他。
“如假包换。四哥,你讲讲清缴欠款的事给我听吧。”
胤禛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讲的?我巴不得天下官员都洁身自好,没欠过国库银子才好呢。”
“这怎么能叫‘没什么好讲的’?朝廷上无人敢接的差事,叫你做成了。这得是多大的本事?”胤祥由衷地赞道。他上头能干的哥哥太多,跟胤禛亲近,不过是因为从小的情分;要论文治武功,他一直以为还是大哥二哥三哥为上。
可这回跟着胤禛下湖广,大热的天儿里挨家挨户地清算土地面积,放下皇阿哥的架子跟当地土豪劣绅,抠那一亩三分地的瞒报。他才觉出四哥为人做事的好处来。
回京之后,见大哥那伙人坐在冰室里,金奴银婢地伺候着,翘着脚嘲笑四哥目光短浅格局小,跟乡里小民计较那点田土。他差点气得拔脚就走。清缴欠款一事更是叫他对胤禛心服口服,就差塑个像回去供着了。
察觉到弟弟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崇拜,胤禛亦是感慨不已。这回的差事,他是心寒的,不是因为马齐,而是因为康熙。皇阿玛派以苦差,他好不容易办成了,却只得了几句淡淡的褒奖。康熙反倒对某些欠债大户多加恩恤——赏了曹寅监管茶税,又赐了两座田庄给佟国维——好像欠债还钱委屈了他们似的。
胤禛心里积郁多日,却从幼弟这里得到了由衷的认同和全然的崇拜。胤祥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小狗看主人一般。他不由轻笑一声:“这可有得说,你要听,就搬到我船上来住。”
竹外一枝园里的桃花开得着实漂亮,皇太后来那日跟着许多福晋命妇,忙忙乱乱地不得细细赏玩。送了太后回畅春园,绣瑜索性命六福晋在园内最高的叠翠楼上设宴,带着媳妇女儿、孙儿孙女们玩乐一日。
十三十四都还没成家。胤禛家有三子一女,除弘晖以外,都是侧福晋李氏生的,年不满三岁,唯一的女孩才一岁。胤祚家是四个儿子,老大弘晨、老二弘昆是六福晋生的,其余两个阿哥都在襁褓之中。
所以九儿进来,就见瑚图玲阿抱着个穿粉红袄儿、扎着羊角辫、项上戴着金项圈并各色寄名符的小姑娘,生得圆圆的苹果脸儿,杏眼柳眉,十分讨喜。她被瑚图玲阿抱着,不住地伸手去勾那枝头的桃花。每每要触碰到了,瑚图玲阿就坏心眼儿地后退两步。小姑娘倒也不恼,反倒咯咯地拍手笑着,袖管拉伸,露出的半截腕子上戴个红绳系着的白玉如意扣,却是绣瑜常用的东西。
九儿不由问身边侍女:“这是哪家的格格?”侍女也摇头不知。
瑚图玲阿身后跟着弘晨弘晖弘昆三兄弟,最小的弘昆跳着脚眼巴巴地喊:“妹妹!妹妹!姑姑,给我抱抱。”
弘昆的嬷嬷哭笑不得地拉住他:“哎哟,二爷别喊,可叫错了辈份。”
弘昆咬着手指头困惑不已。瑚图玲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那小女孩往他面前一送:“傻小子,这是你表姑妈!”
弘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众人见了更是笑弯了腰。九儿不由更加好奇,走上前去,瑚图玲阿冲她点头笑道:“姐姐来了,这是舅舅家的长女蓁蓁。”
九儿恍然记起,十四天天盼着晋安回京,偏偏他顺道去了一趟归化城,反倒先把家眷送回了京,想必就是眼前的孩子了。她不由笑道:“都长这么大了。得有五岁了吧?”
蓁蓁的乳母也赶紧上来教她:“格格,快给殿下请安,说‘五公主万福金安’。”
蓁蓁虽小,倒也不惧生,响亮地跟着喊了。
“真乖。名字也起得好。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可不就是你阿玛的一朵小桃花儿吗?”
九儿赞了一句,却见乌雅家的两个嬷嬷神色一凝,眼中闪过一丝伤感,勉强笑道:“多谢殿下夸奖。”
九儿一愣,便知这名字多半是她去世的生母董鄂氏起的,顿悔自己失言。恰好身后侍女打点了表礼上来,不过是彩缎四匹,两个赤金嵌宝的项圈,正是公主府赏给近亲重臣家女儿的例。九儿便取了衣襟里贴身佩戴的一个珊瑚混着金刚石编的坠子加在里头,笑道:“留给你长大了戴。”
正好中午日头渐毒,乳母们抱了各自的主子回叠翠楼用膳。两位公主缀在后头小声说话,瑚图玲阿提醒姐姐:“额娘请了六嫂的娘家母亲,你可别说错了话。”
九儿顿时会意,又问:“十四弟怎么不见?”
“去了郑家庄的庄子上给舅舅接风。”
“啊?”九儿诧异地看向妹妹,“他半个月前托我去瞧瞧郑家庄的庄子,就是为了这个?可是永寿说,他那庄子跟三年五载没人打理似的,院子里杂草都能藏兔子了。我还告诉了额娘,让她派个人好好管管。怎么还叫十四弟在那儿宴客?”
瑚图玲阿狡黠一笑:“平日里额娘左说右说,他只当耳旁风。四哥管他一管,他更是能蹦起八丈高。如今能治他的人回来了。额娘有心要教训他,你且瞧着吧!”
第164章
叠翠楼是建在院子东北角高处的一间三层小楼, 面阔五间,临湖依山而设。顶层为亭, 底下两层为四面观景的阁楼。楼前叠有山石, 石上遍植芭蕉、矮松、兰草一类常绿植物, 那深深浅浅的翠色就顺着山石的排布蜿蜒起伏,层层叠叠, 故名“叠翠楼”。
九儿和瑚图玲阿落后两步进了第二层正中连通的三间厅,绕过门口六扇画屏, 里头已经聚了一大帮人。鼎焚寒梅之香,屏开孔雀之翎,卷起的珠链映着玻璃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灿然生辉。早春天气, 却有新鲜的葡萄、荔枝装在白瓷高脚盘里。菜品不多, 却精致到了十分,样样是按众人口味安排的,放在黑漆高脚小几上。
六福晋褪了手上的配饰, 带着丫鬟在铺排宴席,因着孩子们进来,又盯着乳母伺候他们净脸洗手,一时没有瞧见两位公主。
四福晋敏珠倚在厅外的美人靠上观景, 见了两位小姑子忙过来低声见礼,冲九儿使眼色道:“妹妹来了, 咱们那边坐坐。”
九儿会意,示意侍女嬷嬷退后, 只剩姑嫂三人同行,才见她向厅内努努嘴儿说:“她忙了一早上了,咱们且自己乐。”
九儿顿时明白。马齐挑拨四哥六哥,大大地得罪了额娘。六嫂这会儿定然战战兢兢。满人的规矩大,姑奶奶回娘家就是最尊贵的客人。自己要是进去了,她少不得又要忙着伺候。
九儿顿时庆幸不已,携了嫂子妹妹的手走到游廊角上眺望春景。敏珠见她去了坎肩,项上空空,便笑道:“少了一串金刚石坠子,回去可怎么给家里爷们儿交代呢?”
这楼地势高,刚好可以看见刚才姐妹俩叙话的桃花林。九儿只抿嘴一笑。倒是瑚图玲阿撇嘴答道:“四嫂,你别被外表骗了。姐姐瞧着不声不响,家里的事情全是她一个人做主。上回我去,还见她大冬天的使唤人家买梨。哼。”
她一语未竟,已经被九儿按在美人靠上拧嘴。敏珠笑了一回,叹道:“赐婚的旨意刚下的时候,你四哥脸能拉下三尺长,听见纳兰两个字就浑身不自在。如今看来,还是额娘有眼光。”
九儿脸一红,尚来不及回答,忽然听得楼上有人声。原来三楼乃是四面挑空的一间卷山顶亭子,她们恰好站在说话人正下方,故而三人都清楚听见六福晋母亲富察夫人的声音。
“……近来朝中风起云涌,也有不少小人在我们老爷耳边嚼舌头的。他的确动了不敬的心思,六爷又那个时候给了一笔银子,实在是我们会错了意。等四爷回京了,我们一定好生登门赔罪。”
三人皆是心里砰砰直跳,九儿想走,却被瑚图玲阿死死拖住,又见敏珠也听得入神,便也停下来凝神细听。
只听绣瑜笑道:“福晋忒小心了些。外头的事自有他们爷们儿自己去商量,汀兰这孩子进门这些年,一直谨慎小心,几个孩子也教养得好,这事横竖与她无关。赔罪倒不用了,四阿哥说,中堂教了他八个字,他也让本宫回八个字给中堂:‘英雄相惜,私不害公’。另外,马上就是亲家公的生日,这幅《燃萁图》就当本宫送给大人的寿礼吧。”
九儿和敏珠对视一眼,低声笑道:“果然是额娘。”
瑚图玲阿皱眉道:“你们打什么哑谜,什么是《燃萁图》?”
九儿笑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呢!曹植的《七步诗》也没读过吗?‘煮豆燃豆萁,豆在斧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瑚图玲阿这才恍然大悟:“恩威并用,马齐这回总该消停了吧?”
又听到楼上有宫女传话说午膳已经齐备,绣瑜携了富察夫人下楼。三人慌忙蹑手蹑脚地回了中间花厅,透过墙上漏窗,恰好见六福晋抱了蓁蓁在怀里哄她净手,弘晨几个仍在跟前凑趣。却听有人笑道:“年纪正好对得上,福晋既然喜欢格格,不如求了娘娘,将来亲上作亲。”
九儿和瑚图玲阿目瞪口呆,不知是何人如此放肆。四福晋却脸色一变,迈步进去喝道:“住口!这事是你能插嘴的吗?还不退下?”
姐妹俩转了个角度,才见那穿着银红旗装、跪在地上抖得受惊兔子一般的可不是四哥家的侧福晋李氏吗?
六福晋脸色一样难看。
蓁蓁是娘娘的嫡亲侄女儿,堂堂一品大员、手握实权的黑龙江将军的独生女儿,那是做皇子嫡福晋都嫌高的身份。除非事情真按马齐预想的方向发展,弘晨成了默认的皇太孙,否则康熙绝对不可能把这样的女孩儿指给众多皇孙之一。
她正怕额娘觉得她心大,李氏就跳出来说要把蓁蓁配给弘晨,这是什么意思?是她自个儿蠢,还是四嫂有什么意见了?
敏珠气得胸脯起伏,冷冷命人带了李氏下去,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九儿姐妹俩也不好插在大小嫂子之间,场面一时僵持下来。
还是绣瑜下来更衣,两位福晋跟出来服侍才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绣瑜见两个媳妇神色都闷闷的,不由笑问:“你们姑嫂打牌,谁坐庄通吃三家了?还是争春饼吃,恼了?”
这话说得两人都抿嘴一笑。
绣瑜又问:“既然都不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你们两个做额娘的,怎么还使起性子来了?”
两人忙道不敢。
四福晋的嬷嬷上来,不偏不倚说了事情经过。
绣瑜无语至极:“怎么想来?年纪对得上就作亲,怎么不看看中间还差着辈分呢?”
六福晋一愣,捂着心口释然而笑。对啊,弘晨虽然大了两岁,也得管蓁蓁叫表姑妈呢!自己一时紧张,竟然忘了这回事!
敏珠也讪笑着向她赔罪:“终究是李氏不懂事,冒犯弟妹了。我回去一定管教于她。”
汀兰自然连道不敢,起身先去铺排。
绣瑜却留了敏珠单独说话:“别把弘晖逼太紧了。本宫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几个阿哥都不是有话爱跟家里女人商量的。你又只有弘晖一个孩子,心里难免没个底……”
敏珠慌得连忙起身:“额娘,儿媳不敢这样想。弘昀弘时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越说声音越轻,明显底气不足的样子。绣瑜扶额气道:“你看着一样?连我看着都不一样!李氏那个样子……唉,偏偏又比谁都能生,不叫她养又觉得可怜,叫她养又觉得孩子可怜!唉,还好有弘晖在,也就罢了。”
“你心里着紧,今天额娘就把话给你放在这儿。好生教养弘晖,只要有我一日就有他一日。你家爷辛苦在外头打下来的江山,不能叫他后继无人!”
“是。”敏珠一抽鼻子,又想哭又想笑。
绣瑜拍拍她的肩膀,待她情绪平复了,才携手出来用膳。几桩心事都解决了,儿孙绕膝,远处的桃花林与楼前的芭蕉丛相映成趣,自然是赏心乐事、岁月静好。
绣瑜一直在胤祚家的园子里用了晚膳,方才回不远处的畅春园安歇。收拾了正要歇下,却见白嬷嬷进来说:“娘娘,八爷今儿个也去了左家庄,听说是去见白云观一个什么道士。”
绣瑜一愣,仍是径自歇下:“无事生非。管他呢!”
第165章
左家庄是京城西北方的一处隘口, 地处燕山余脉上,官道绕着道道山沟修建, 拧得弯弯拐拐麻花一般。官员勋贵们很少选择走这条路出入京城, 盖因弯道太多, 大大影响贵人们骑马的速度;只有步行或是骑驴坐车的平头百姓从这里出行,因而沿路驿站稀少, 较为冷落。
可是今天寂静的暖阳刚刚升到樟树林的顶上,远远地突然传来鼓点般密集的马蹄声, 地面微震,紧接着便是一前一后两道惊鸿一般的骏马飞驰掠过,速度模糊了它们的身影,马蹄溅起的烟尘在身后拖出两道扬扬滚滚、绵延数丈的黄色烟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