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挥着马鞭的胳膊发酸, 身下大宛宝马使出吃奶的劲儿扬蹄狂奔, 仍是跟晋安差着半个身位的距离。山石险峻,又是一个急弯近在眼。他一咬牙,不仅不减速, 反而俯身催动缰绳,一人一马倾斜身体擦着山石掠过,终于抢到了前头。
晋安吓了一跳,瞬间落后好几丈远, 还来不及追上去,却见前方道路中央突然出现一个负框而行的老妪, 正蹲在地上拣散落的橘子。他不由大喊:“勒马,绕开!”
然而十四马速太快, 骤然转换方向只会连人带马一起摔出去。危急关头,他只得再度催马加速,然后猛地跃起。战马长嘶一声,在那老妪惊恐的尖叫声中跃过她的头顶,稳稳落在一丈远的地面上。
那老妪晕了过去。十四松了缰绳,伏在马背上喘息连连,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将军!”
“殿下!”
身后被他们甩开的随从终于跟上来。晋安跳下马,冲上去翻看十四的胳膊腿儿:“您没事吧?动一下腿我看看。”
结果小阿哥狡黠一笑,嘴里“嘿”地一声突然从马背上跃起,跳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扒紧了:“过终点了!我赢了!”说着痛快地放声大笑。
晋安反手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恶声恶气地说:“一场比试而已,干嘛这么拼命?”
十四随口反驳:“不积跬步,何以致千里?小事不拼命,大事就轮不上你拼命了!”
晋安不由皱眉,他走的时候十四虽然也是百般的刁钻任性,但总的来说,还只是个爱哭爱撒娇的孩子罢了。这股野狼崽子似的狠劲儿,是打哪儿学来的?
“罢了,算你赢,这马归你了。”
十四心情大好,吩咐侍卫把那老妪带回去好生救治,赔她的橘子。甥舅二人换了坐骑,这回改做信马由缰,悠悠闲闲地回了十四在左家庄的一处别院用膳小坐。
然而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这处庄园是他名下九座庄子之一,因为地处偏僻,自打十二岁的时候康熙赏给他起,就从没认真打理过。
临时抱佛脚的下场就是,新刷的屋子里满是油漆味儿,周围树上乌鸦乱叫。盆里花也枯了,缸里鱼也死了。十四硬着头皮请舅舅进屋,结果坐了快一柱香的功夫,才有人提着个茶壶进来,倒茶的时候又打翻杯子撒了晋安一身水。庄子里久不住人,又连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
更绝的是,正在十四难得一见地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说“好歹吃顿便饭”的时候,竟然从窗户里头爬进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来,嘶嘶地冲他们吐着信子。那一瞬间,十四的脸黑如锅底。
晋安抚膝大笑:“你平日里就是这么请客的?”
十四如实辩解,他仍是不悦道:“你好好的一个皇子阿哥,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自己的产业你都不管的吗?”
“你不知道近年京里的局势。我那皇子府修好,还没住上一天呢!派人下去一查,连养马的喇嘛、厨房的墩子都是大哥他们的人了。我又要上朝又要念书,又要对付这群活王八,哪有闲功夫管庄子?”
十四随口抱怨了两句,更是把胸脯一挺:“况且大丈夫志在四方,无逸斋教的是成龙之术,不是求田问舍、安享富贵之道。”
“放屁!那你就没听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话吗?你连三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成龙之术?”晋安见他这副眼大心空的样子,抄起鞭子就想走,忽的又想到孙自芳说十四有帝王之象的话来。难不成日后大清的臣民就奉这浑小子为主?
他想着不由放慢了脚步,十四正要上前挽留,却听中堂有人朗声笑道:“十四弟,八哥我不请自来。听说你这儿有贵客啊!”
八阿哥胤禩只着一件灰绸面银鼠夹袍,腰间系着同色缎带,脚蹬一双黑绒面千层底布靴。虽然身形单薄,却是龙行虎步而来,自有一股底气十足的张扬。浑身上下并无半点珠玉,却是未语先笑,自有一段尊贵气度。
好一个八贤王,晋安神色一凝,万没想到他离京时才是初露峥嵘的八阿哥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又见八阿哥亲昵又不容拒绝地揽着十四的肩膀说话,装似遗憾地叹道:“你还不知道吧?圣驾行至山东,皇阿玛派了十三弟祭泰山。”
什么?秦始皇泰山封禅,从此祭天、祭祖、祭泰山成了二千年不变的重典,更是皇帝地位的象征。康熙专门跑一趟山东,怎么叫别人代为祭山?即便要代祭,头一个人选也该是太子,太子之下,还有胤禛,怎么就轮到年仅十六岁的十三阿哥了?
十四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意识到山东出事了,片刻心里又不可抑制地泛上一阵酸意。
八阿哥趁机笑道:“你这儿冷锅冷灶的,有什么趣儿。将军,我们也好久不见了。不如上我那儿坐坐。有好些熟人。”
十四推辞两回,总被他拿话挡了回来。晋安不由叹息,十四虽然聪慧机变,锋芒早露;但是也因此早早暴露在这些哥哥们的眼皮子底下。就好像半大的狼崽要跟成年的狼王们厮杀拼咬争夺地盘,难怪他把自己搞成这个顾头不顾腚的模样。
第166章
山东泰安。
嗒嗒的马蹄声击碎了清晨静谧的晴空, 正红旗的士兵打开行营的侧门,伏跪在马蹄边, 争抢着要做下马凳:“索爷请。”
索额图抬头望了一眼层层洞开的营门, 宫道深深, 静谧而幽长。他不由心机如焚,竟然扬鞭催马, 一骑飞骑直入瓮城。
“这这这……”守门的士兵僵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才有人问:“头儿,报吗?”
参将的下巴半天合不拢,瞪向出言之人:“报你个头!”
皇太子病了。皇帝心疼儿子,不惜千里迢迢叫索额图过来侍疾。禁宫无诏骑马虽然是杀头的罪过, 可架不住人家是太子的嫡亲叔祖父。他们报上去, 康熙也多半不会惩处,岂不是平白得罪人?要真杀了索额图,日后太子登基, 他们更是小命休矣。还不如把事情按下去,当没发生过算了。
守门士兵的想法大同小异,最后竟然叫索额图打马行至太子寝宫门前。
胤祥一大早来给太子请安,愣愣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索大人, 下巴差点砸脚背上。
“中堂,您这不是陷太子于不义吗?”
索额图从京城一路狂奔而来, 满脑子都是太子是他自己、赫舍里一族乃至整个镶黄旗老姓的希望。如今被十三阿哥一声断喝惊醒,才恍然意识到, 哪有个做奴才的到主子门前还不下马的道理?康熙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太子?
索额图赶紧翻身下马,拱手道:“多谢十三阿哥,奴才感激不尽。”
胤祥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抓抓脑袋,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偶感风寒发热,病得重,却不急。皇阿玛急着南下,竟然改命四哥祭山;索额图千里南下侍疾,怎么都一副如临大敌、活像太子好不了了的模样?
他果断转头:“走,去四哥那儿。”
胤禛屋里同样一副山雨欲来的气息。胤祥从后院进去,抬头就见厨房屋门紧闭,烟雾弥漫,隐隐可见火光。
他只当是失火了,踹门进去,却见煤炉子敞开着,里头烧的不是碳,竟是几个太监撕了奏折手札,将字纸一摞一摞地往炉子里扔。
那未来得及烧的封皮上蒙着杏黄缎子,分明是毓庆宫常用的公文手札。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四哥竟要烧掉跟太子往来的信件?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往正院来,行至书房门口,不等人通报,直接打起帘子进来。刚好见胤禛将自己常用的一方“圆明居士”的私印递给苏培盛:“找个榔头,砸了。碎片收起来,将来可以做证据。”
胤祥跟苏培盛两人一进一出,刚好撞上。苏培盛手里盒子掉落,滚出一地的私印公章。胤祥不由厉声喝问:“到底怎么了,砸掉这些印章,你还怎么下文上书?”
胤禛略一犹豫,就被他快步上前,一把抽走桌上的信纸。
那纸上字迹潦草轻浮,完全不似胤禛平日所书。胤祥一眼就看到了末尾用大了一号的字体书写的十六个字:“照应额娘,扶植十四。珍重自身,勿以为念。”
收信的人是胤祚,下方錾着鲜红的‘圆明居士’之印。这完全是一副绝笔的口吻啊!
胤祥放下信纸,两道剑眉一拧,心下已然有了猜想:“可是跟祭山一事有关?太子在装病?”
胤禛苦笑不已,万没想到一趟“公务旅行”搞成这样。他一面为迫近眉头的危急忧虑,一面想着自己把胤祚拖下了水,后悔莫及。
还有十四,以往他总觉得十四少不更事,可以慢慢调教。很多事情藏着掖着没讲明白。万一他要是败了,连个翻盘重来、保全母妃兄弟的机会都没有。
胤祥拿着信纸的手微抖,突然啪地一下把信纸拍在桌上,困兽一般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悠,半晌才在窗前站定,说:“我替你去祭山。你跟着皇阿玛南下。”
胤禛蓦地抬眼看他:“胡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说着勉强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皇阿玛给你看好了马尔汉家的女儿,这回回去完了婚,好生过日子。”
自己这样表白,他竟然不肯将实情道出!胤祥心里猛地窜上一股火,哑着嗓子喝问:“我害过十四弟,也确实跟二哥走得近。你这样藏着掖着,半天不肯说一句实话,是疑心我故意套你的话吗?”
他说着一拳打在面前的窗户上,将那玻璃击得粉碎,转头就走:“我这就去跟皇阿玛请旨,圣旨下来,你总该信了吧?”
“站住!你敢迈出这个门以后就不要来见我!”胤禛背对着他叹道,“不是什么好事,你听了可别后悔。”
“三个月前,明珠拿着高士奇的把柄来找额娘。高士奇做过索额图的家奴,知道他不少恶心事儿。我和老六,跟索额图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替高士奇还了二十万欠款。也不知这狗东西给皇阿玛告了什么状。皇阿玛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打骨子里往外怀疑太子,连出门都不敢把他放在京城。”
“你当太子是真的受寒生病吗?”胤禛苦笑不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倒春寒的天气里,自个儿往自个儿身上浇凉水才病了的。”
“你细想想,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就为了单独留在泰安,又把索额图叫到身边,能打什么好主意?”
胤祥脑子飞快转动:“高士奇很可能掌握了一件要命的把柄,太子急了。他千方百计想支开皇阿玛,难道是要反?”
造反!这两个字出口,空气瞬间安静。好像风也承担不起这两个字的重量,停止了流动,早春的天气里屋子里竟然闷热异常,两人皆是汗湿了衣裳。
胤祥一步上前,抓住哥哥的肩膀,急道:“那你更不能留下了!这种事沾上一点,一辈子都脱不掉。再严重一点,额娘也得跟着你倒霉!不行,我现在就去请旨!啊!”
他话音未落,突然被胤禛猛地提膝撞在腹部,红着眼睛揪住衣裳,沉声道:“十三弟,敏妃的事,是你欠十四的;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是欠额娘的。你不欠我,回去倒头睡一觉,把这事忘了,好生过你的日子。”
“站住!”他说完起身欲走,却被胤祥错身挡住,按住肩膀硬留了下来。
胤祥眼中像有两团火熊熊燃烧。他整整衣裳,目光仿若寒芒,咄咄逼人:“如今国家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朝廷里头贪腐成风,没了欠款还有亏空。外头噶尔丹死了才几年,又出来个策旺阿拉布坦!北边有罗刹国,西南有苗人土司;新疆有回部,西藏有喇嘛教。就是我们民间,还有无数反清复明的香会、数不清的‘朱三太子’。”
“这么多敌人,可我们自己呢?二哥自己找死。大哥鲁莽少智,性情暴虐。三哥眼光短浅,还自以为是。八哥宽仁无度,优柔寡断。六哥无心大业,我和十四弟生错了时候。除了你,谁能坐这天下?”
感觉到胤禛剧烈波动的情绪,胤祥这才松开他的肩膀,扭头说:“我是不欠你。我只是姓爱新觉罗。”他说着一把夺过那封写给胤祚的信,拿火石点了,拍拍袍子上的灰,洒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女主戏份的读者抱歉了。接下来的一废太子期间,会是女主戏份最少的时候。
大纲是这样的。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女主作为母亲和保护者,作用是非常显著的。后期随着十四的异军突起,皇位的争夺明显确定是在四和十四之间展开之后,她的地位和作用又会有一次巨大飞涨。
但是在一废太子期间,皇帝不信任任何女人,儿子尚未脱颖而出。局势是不在她掌控范围之内的。
第167章
八阿哥亲自带路引了二人出来, 及至门厅,却不令备马压轿, 而是命侍从远远跟在后头, 闲庭信步往山上来。
十四这才想起, 康熙赐给阿哥们的庄子相差不远。半月之前,府内得力的奴才提议让他在左家庄宴请晋安。十四明白自己上当, 却只得敛去眸中怒火,忍气吞声跟在八阿哥身后。
“……去年我随驾经过固北口, 却见那里纪律松散、武备废弛。战马的数量对不上,兵器也多有朽烂的。皇阿玛仁慈,只是命更换了一批马匹兵器,又补上缺额的兵丁。可是我瞧着多有不足。”
八阿哥负手而行, 嘴角噙着微笑看向晋安:“打仗, 战马、器械固然重要,但是更要紧的是纪律,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是不怕苦不怕死的狠劲儿。昭莫多之战才过去短短三年,固北口已然是一副兵嬉将游、纪律松弛的模样,若是三十年又该当如何?”
晋安心头一震,蓦地抬眼打量这位年轻的贝勒爷。却听他缓缓地说:“欲为兵事, 先治人心。可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粮饷不足,士兵空着肚子怎能尽忠尽职呢?其实户部哪里就真缺钱了?不过有人以为噶尔丹死了, 西北从此太平无事,所以生了鸟尽弓藏之心罢了。哎, 糊涂啊!”
他前半句话说的是真知灼见,后半句话却把克扣粮饷的锅,扣到胤禛掌管的户部头上。十四不由暗自磨牙,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晋安淡淡笑道:“多谢八爷体恤。可京官也好,我们边将也罢,都是为皇上尽忠。朝廷这几年花银子整修水利、漕运工程,为的也是我们的将士在战时能有粮可吃,有衣可穿。”
“将军微言大义,小王佩服。”八阿哥叹道,“若是人人能有这份见识,朝堂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相互攻讦之事。”这样的人却难以为我所用,他不由拿眼睛一扫十四,却见小阿哥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紧紧地傍在晋安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