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怎么这时辰才来啊?”
“唉,我想着今儿宫里开宴,必定无事的。”索哈奇拍着脑袋懊悔连连,小心翼翼地问,“那位爷……”
守门的小吏苦笑着往院子一指,只见中庭里迟到的官员排成长队,在检察官的册子上按下手印。
负责核对的官员板着面孔,一板一眼地宣布:“徐大人,您这个月迟到三次,俸银减半了。”
“喜塔腊大人,您这个月迟到五次,要上黑榜公示了。”
众人一脸衰样,只是碍于门口守着的苏培盛,不敢抱怨。索哈奇擦擦额上冷汗,加入排队大军:“奇了怪了,今儿不是迎大军回城,在宫里办宴会吗?那位爷怎么还有空来盯着我们?”
排在他前面的难友回过头来,轻声道:“宴会一结束就来办差了。”
“哎哟!皇上不是说四爷监国辛苦了,且回家休息几日吗?何苦来着?”
难友高深莫测地摇头叹息:“正是因为亲弟弟立下大功,皇上却叫他回家休息。咱们这是撞到枪口上来了啊!”
宫宴结束,十三十四先行回府,胤禛执意要来户部衙门看一眼,结果听到这些议论,气得心口生疼,接了鞭子打马往十四府上来。
管家引着他进了后花园,绕过内湖,刚登上叠翠山顶,就远远地听见兵器碰撞的声音。目光绕过层层叠叠的枫树枝桠,就见十四平日所居的晚枫斋门前空地上,十三执一把精钢弯刀,十四执剑,刀来剑往,兔起鹰落,正战得痛快。
胤祥的刀法习自宫里蒙古谙达,走的是大开大合纯正阳刚的路子;十四的剑术灵动飘逸神出鬼没,走的是四两拨千斤的路子。兄弟俩势均力敌,寒芒交错,扬起满地落叶。身形转换,有惊鸿游龙之态。
胤禛瞧着微微吃了一惊。老十三这些年困在内廷,多任文职,好些年没见过他这般热血好胜的模样了。
那边两人的角斗却不得不暂告终止。一次几乎激起火花的刀剑碰撞中,胤祥手上的刀刮出一道豁口。十四见状收了力,拄剑站着微微喘气,又是佩服又是感慨,哼道:“好多年没比过,还是你赢了。”
虽然比试的结果是平手。但是他早就打定要走武职的路子,勤加练习剑术骑射也是应有之义。而胤祥这些年,先是跟着康熙东奔西走,案牍劳形;后面又有圈禁冷遇这些糟心事,要换个心智不坚的人,从此流连声色不思进取也是有的。他还能跟自己战成平手,可见背着人下了多少功夫。
胤祥扔了刀,突然仰着头朗声大笑,虽然浑身尘土汗水,却极尽狂傲之态,丝毫不见素日小心谨慎。
胤禛听得攥紧了拳头,世间不平之事太多,像胤祥这样的人却不得一展所长,岂非上天不公?昔日他看《旧唐书》,那黄巢虽然被列在反贼一类人中,但他有一首诗,却道尽了所有生不逢时之人的心愿。
胤禛望着弟弟的背影,暗自在心底默念,却听底下十四轻声笑道:“瑟瑟西风满园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十三哥,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封你做铁帽子王。”
胤禛脸色陡然一变,顿时咬牙切齿,重重一拳擂在树干上,转身就走。
胤祥大吃一惊:“还不住口,反诗也敢拿出来说嘴?”
十四嘻嘻一笑:“早着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故曰礼莫大于分也。”弘晖背着小手,一字不拉地背着《秦纪》的内容。
四福晋扶着肚子卧于床上,问他:“这篇讲的是什么?”
弘晖刚答了一句“讲的是礼之大者,莫过于君臣之分,切不可以臣乱君”。他正要开口详解,忽然听得屋外婢仆齐声行礼:“给王爷请安。”
母子俩赶紧起身迎出去,竟然真的是胤禛满面怒容,步履匆匆而来。
“妾身给王爷请安。您不是说去十四弟府上商量事情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胤禛见了她凸起的腹部,脸上郁色稍减,只胡乱说:“有些累了,回来歇歇,日后再谈不迟。”
累?敏珠进门十几年,竟是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字眼儿,顿觉事情不简单。她赶紧打发走了弘晖,吩咐侍女铺床叠被,又张罗茶水,侍候他歇下,又亲自拢了帘幔。
胤禛没想到一句话惹得她这样操心,拉了她在身边:“你歇着吧,让她们做就是。”
敏珠正要说话,忽然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哎哟”一声。两人贴得很近,胤禛也吓了一跳:“怎么,是不是要生了?要不要传太医?”
“别急,这是常有的事。”敏珠哭笑不得地把他按回去躺着,“到底怎么了,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您一个人身上,这个当口,您别吓着妾身。”
“你安心养胎,并无大碍,我只是……真的有点累了。”胤禛把手搭在她肚子上,闭上眼睛,只觉得疲惫酸楚从四肢百骸里浸出来。
老爷子为什么突然看上十四,他也能猜到原因。夺嫡这件事,最绝望的不是对手多么强大,而是老爹长命百岁,还不肯放权。
看康熙目前活蹦乱跳,吃嘛嘛香的模样,说句难听的,他们这群每天勾心斗角、煎心熬力的儿子,能不能活过老爷子都不一定,还夺个什么嫡?
这次四个月的监国,已经让他对权利食髓知味——全国大事决于一己之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肆意挥洒自己的才情。
十年的寒窗苦读,又十年的案牍劳形,那么多光阴和心血都泼洒在了这江山上,叫他怎么放手?
十四那小子未免太好命了些,什么都还没做,仅凭年轻聪明这一条,就压倒了多少哥哥。
四福晋感觉到自己肩膀上阵阵湿意晕开,脑子里翻江倒海天雷阵阵,不分前后调乱左右。好半晌她才镇定下来,支吾着找话题闲聊:“……今年暖房培育了好些新品种的菊花,额娘赐了好多给咱们几家,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在园子里摆个菊花宴?我已经看好了,就在翠竹两宜亭那边开宴……”
她慢慢地说着些家务上的安排。胤禛静静听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点头道:“你做主便是。”
“哦,还有一件事妾身做不得主。额娘让在山西陕西两省,设棚施粥,舍两万七千一百九十三石米,银子都拿给我了,还得您派个妥当的人去才行。”
绣瑜的生辰将近,她常说过生日大办宴席不如赈济灾民。虽然功德做得大了点,胤禛并不以为意,只是皱眉道:“这事怎么能收额娘的银子?两万多石米,这数字又是什么讲究?”
敏珠忙说:“并不是为了给额娘祝寿。我听竹月姑姑说,额娘信了大觉寺姑子的说法,说十四弟此次苗疆之行,虽然是替行天道,但是多少是遭了杀孽。这是给他做洗孽蘸,两万七千一百九十三石米,对应的是他的生辰,康熙二十七年元月初九酉时三刻……”
话音未落,胤禛已经愤愤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恨恨地嘀咕:“老十四,老十四,又是他!”
敏珠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又?”
胤禛挠着枕头咬牙切齿,半天才说:“从上午宫宴时候起十三弟就和他形影不离,刚才在他府上,两个人比武。唉,老十三跟了我那么多年,再没见过他比今天更高兴的……”
敏珠再一次翻江倒海天雷阵阵,不分前后调乱左右,半天才愣愣地问:“十三弟高兴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您这是在……吃醋?”
胤禛拍床而起,正襟危坐教训妻子:“胡说八道,妇人之见!”
“噗!”敏珠迅速低头忍笑,宽言顺毛,“好好好,那咱们还是商量一下今年的寿礼怎么样?前儿年羹尧献了一尊极好的玉观音上来,高达三尺,是由一整块儿羊脂和田玉雕成的,还经西藏密宗活佛开过光。只是要茹素三十日,沐浴焚香后去请,方才有用。”
胤禛犹豫片刻:“你怀着身子,吃这么久的素怎么成?换别的吧,额娘又不信这个。”
“可是我听人家说,只要请神许愿的人诚心供奉就好,不用其他。”
“罢罢罢,依你依你。横竖还早,生产满月之后尚且来得及。”
见他脸色缓和,敏珠再次温言劝道:“弟弟们年纪相近,又一处相伴长大,自然感情不同常人。您犯不着为这个介怀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六弟吗?拿老六去换十三,您干不干?”
“凭什么?这又不是做买卖。”胤禛把眉头一拧,果断摇头。说的也是,虽然老爹和幼弟都有够磨人,但是胤祚就快回来了。他这块儿墙角总是挖不动的。
第192章
“八哥, 年羹尧果然献给四哥一尊玉佛!什么时候把咱们那一尊送出去? ”
“急什么?”八阿哥不慌不忙地悬腕练字。
九阿哥瞧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来气,顿足叹道:“难得这样好一尊天然形成的玉佛, 不如进给太后娘娘,兴许还能换得皇阿玛回心转……”
他话未说完只听“铛”的一声, 八阿哥已经掷了手中之笔于荷叶笔洗中,负手立在窗前,神色冷峻:“回心转意?这话我们信了二十多年, 小九, 别再自欺欺人了。”
康熙绝对不是用区区宝物就可以打动的, 这个道理九阿哥何尝不懂?可惜,他们错就错在之前推举太子时太过高调, 现在已然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了。八阿哥被康熙厌弃, 九十两个阿哥从来都不在皇帝的候选名单上;不管哪方的人上位,他们都是必输之局。
九阿哥怎能不急?他弱弱劝道:“八哥,就算真如你所料,四哥和十四弟打个两败俱伤,也只会便宜三哥六哥而已。这好处横竖落不到咱们头上, 有那功夫, 还不如想想怎么把皇阿玛哄开心了,他老人家给你封个亲王郡王的,日后不管谁坐了那位置, 也不好拿你怎么样。”
“你是让我丢下你和老十独善其身吗?”八阿哥回头厉声喝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爱新觉罗胤禩就算败了, 也只会站着死。”
看见胤禟羞惭地低下了头, 他才缓和了语气宽慰道:“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护着你和额娘周全的。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城西,端王府。
“六哥!想死我了!”十四从后头猛地蹦到胤祚背上,八爪鱼上身似的缠紧了,“山东离京城不过七八日路程,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胤祚甩了两下甩不掉,又见弟弟出门一趟身子抽了条,肋条骨咯得人生疼,就不忍心甩了。
“还不快下来?待会儿四哥瞧见又要骂你没规矩。”
十四洋洋得意地抖机灵:“衙门上差呢!四哥那个老古板,再不会这个时候过来。”
胤祚只得哄道:“下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瞧呢。”他说着叫人开了江南带回来的箱笼,捧出一溜大大小小的锦盒,只见锦缎珠玉,画屏卷轴堆了小半炕。珠光宝气,满室生辉。
早有机灵的小太监打开盒子一一展示给他看:“赤金嵌宝如意一柄,羊脂白玉如意一柄,沉香木寿星一尊,景泰蓝‘松鹤延年’美人耸肩瓶一对,紫檀座泥金百寿图炕屏一扇……”
如此种种,皆是寻常祝寿之礼,胤祚笑着向弟弟努努嘴儿:“正为额娘的寿礼发愁吧?诺,抬回去。我料想你在外头打仗,屋里又没个管家的人,定然没人给你预备这些。纵是额娘不在意,但是那起子小人最爱在背后编排人。”
京城里一年四季都有贵人过生日,稍微罕见些的东西都是有价无市。十四正在为此头疼,如今得了这份助益,又兴奋地跳到他背上,吧唧一口亲在脸上:“谢了六哥,你可真是及时雨啊。”
胤祚嫌弃地拿袖子擦擦脸,却听得一声断喝:“你们在做什么?”抬头一看,却是胤禛黑着脸进来:“你们多大了,瞧瞧自己像个爷吗?不成体统。”
他们这些年被四哥叨叨惯了,胤禛的黑脸和“体统”也就吓唬吓唬十三。胤祚和十四一个厚脸皮一个不要脸,皆没当回事,嘻嘻哈哈地喊了四哥。胤祚奇怪道:“你这是……逃了差过来的?”
十四亦是惊叹,雍亲王也会上班溜号,真是天下奇观。
胤禛脸色更差:“怎么?这端王府,他来得,我来不得吗?”
特么的,挖不动的墙角是挖不动,可是他家东墙,也是隔壁小魔王家的西墙啊!胤禛深深地陷入了“皇阿玛喜欢弟弟,额娘喜欢弟弟,弟弟们也喜欢弟弟”的黑暗背景中。
两人这才觉出四哥心情不佳。胤祚甩开身上的牛皮糖上前笑道:“这话从何说起,花园的角门连着你家院子,四哥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再说我的儿子和狗都还养在你家呢,质押没取回来,岂敢得罪了当主?来人,把我带回来的螃蟹热一热,我们兄弟三个小酌几杯。”
胤禛被弟弟的真诚态度打动,渐渐回转,几杯温酒下肚,复又与他呱呱交谈起来,聊得十分尽兴。
十四却闷头坐在一边,既不插话,也不吃菜吃蟹,只拿一把乌银自斟壶,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
胤祚见了,不由分说夹个螃蟹放到他碗里:“这样喝伤脾胃,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的吗?”又奇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两个都上赶着使性子?”
胤禛搁了筷子,心里大约猜了个五六分,果然就见十四放下酒杯,直直地看过来:“四哥,我家管事说,你前儿来过一趟,在晚枫斋门口站了半天转头走了。难道是在为我说菊花诗那话生气吗?”
此话一出,堂上空气顿时一凝。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咏菊花的诗多了,但是大多数都是借花自比,标榜自己高尚的情操,或者感叹自己生不逢时。而黄巢这首诗,站的角度完全不一样。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虽然是咏菊,但是黄巢本人更想做掌管百花的花神;他追求的不是个人的品性和才能,而是决定他人生死荣辱的权利。
勃勃野心,透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