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瑜被皇太后叫到寿康宫,嘱咐她随行照料皇帝和皇子们。她不由为难:“九儿才一岁多,臣妾若跟去,这一走少说也是数月时间。”
话一说完,绣瑜猛地想起,温僖怀着孩子,惠妃得操办大阿哥的婚事,宜妃的十一阿哥还在襁褓之中,荣妃身体不好正病着。如此一来,除了她,康熙后宫竟然没有哪个高位妃子能随行了,这么多老婆,总不能叫皇帝一个人上路吧?
何况随行的几个阿哥也需要人照顾,康熙带孩子的能力早被皇太后钉死在心中的“不靠谱”名单上。上次在江南把几个小阿哥扔在大堤上冻着的事传到太后耳中,老人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可心疼孙子们呢!
绣瑜只得苦笑,忍痛把九儿送到寿康宫照顾几月。
后宫众妃都觉得绣瑜捡了个大便宜。为了不让德妃专美于前,因各种原因不能成行的主位们纷纷派出自己手下年轻貌美的低阶宫妃,期待能分一杯羹。
惠妃宫里是刚刚生下皇十女的袁贵人,宜妃派的是亲自调1教的伊贵人,温僖宫里是上次绣瑜见过、正得宠的章佳常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康熙向来愿意给妃子们体面,一个不拉地全带上了。于是就有了七八个娇滴滴的女人冲着绣瑜莹莹下拜,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她。
虽然都是随驾,有的人能得皇上喜欢、甚至趁机怀上龙胎,有的人可能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这中间的差距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德主子决定的,她们当然乐得讨好。
绣瑜只得提前赏下一尊翡翠福禄寿三星翁给妹妹添妆,就被兴致勃勃的皇帝拖着出了京城,一路北行。
天子出巡,那气势威仪自然是不消多说。先前有帷帐挡着还看不出来,后来出了城,踏上黄土铺就的道路,队伍距离拉开了,那才真的是——銮驾绵延,覆压百里。笙旗遍野,隔离天日。惊雷阵阵快马过,繁星点点灯火起。
等真的到了草原上,绣瑜只觉得天空澄净,草色透亮。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充盈肺部,入目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来,她才明白为什么康熙出去一趟就开始嫌弃紫禁城。
跟着出来的一、四、五、六,四个阿哥。大阿哥自打进了草原,就再没从马背上下来过。剩下三个小的路上被绣瑜拘着不许骑马,如今好容易解禁早已蹿了出去。就连互相防备了一路的众妃们,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清朝早期的贵族女子们多多少少都会骑马,并且以此为荣,越是出身大族、受家里重视的女孩就越会骑马。绣瑜原身包衣出身,又家境贫寒,却是不会的。她就在大树底下撑开的凉棚里坐了,摇着扇子看几个孩子挑选马匹、马具。
她自己觉得这样挺好,还笑着回头对跟来的贵人常在们说:“你们也去,会的都去,都坐着干什么?”
众人却都谦虚了起来,推推搡搡半天,就是没一个人动身。玩乐诚可贵,得宠价更高。她们生怕招了绣瑜的眼,避讳还来不及呢,哪敢在故意在德主子面前炫耀骑术?
绣瑜只得叹气,这么大块草场,只有四五六三个小阿哥在上面跑,很无趣的好不好?更别提胤祺胤祚还是只能骑着小马慢跑的两支银样镴枪头了。
她正在叹气,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娘娘,奴婢,奴婢想......”
绣瑜回头,却见永寿宫的章佳常在站在她身后咬着嘴唇,眼睛透亮,脸上满是压抑着的渴望。她进宫也不过三年,依旧童心未泯。又久困宫中,好容易得以回到草原上,早把那些顾忌抛到脑后,只想在马背上痛快跑一场。
章佳氏才十七岁,搁在后世还算是个大孩子呢!绣瑜对这种野性健康美的妹子向来很有好感,笑着鼓励她:“去吧,本宫记得你是在蒙古长大的,可不许骑得比别人差!来人,把皇上赐的那套骑装赏给章佳常在。”
章佳氏的眼睛突然亮了,脸上绽开笑容,脆生生地回答:“谢娘娘,但是这骑马的东西不必贵重,需得是磨旧了、穿惯了的才好呢!”
“哦,这本宫就不懂了。你下去换衣服吧。”
众人见章佳氏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得了绣瑜的喜欢,顿时纷纷请命。绣瑜都放了她们去。有些寂寥的草场上顿时响起女子清脆的笑声,无数倩影在阳光下飞驰,绣瑜看得津津有味。
在这些人中还是章佳氏骑得最好,金色的阳光下她跃马扬鞭的身姿,像奔跑的豹子、出水的鲸鱼一样,有一种动态、流畅的美。连胤禛三兄弟也看呆了,下意识地围着她赞叹,连称呼也从“常在”变成了“章额娘”。
章佳氏不好意思了,有些拘谨地摆手道:“奴婢,奴婢雕虫小技,不值得三位阿哥夸奖。”
“你若是雕虫小技,他们三个只怕连马有几条腿都不知道了。”绣瑜打趣道,又赏了她一块白玉龙凤佩,才施施然起身带着三个阿哥赴宴去了。
一路颠簸,这天晚上绣瑜睡得格外沉些。野外也没宫里那么多规矩,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蒙古包窗户上用来挡光的毛毡子四周已经漏出耀眼的阳光。
竹月打了水进来:“小主起了,奴婢已经叫备下早膳了。”
绣瑜嗔怪:“你这丫头,也不早点叫我。”
竹月笑道:“小主在路上吐得厉害。皇上来过了,说让您好好休息,不让奴婢叫呢!”说着又小声提醒她:“娘娘,您的月事迟了大半个月了,可要传太医来瞧瞧?”
绣瑜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这就是古代的不便之处了,好想念小雨伞加毓婷的组合。
“好容易出来松快一两日,这个孩子真不会挑时候,还是改日吧。对了,那三个猴儿呢?”
话音未落,毡房外就传来一串欢快的脚步声。绣瑜听见胤祚使唤宫女去拿青瓷盘来,胤禛反驳说:“青瓷太笨重,装这个不好看。苏培胜,去我屋里拿了那个水晶玻璃缸来。”
绣瑜不禁有些好奇,扶了竹月的手出去一看。四五六三个阿哥聚在一起,不知从哪里野了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是一片狼藉,沾着泥土和露水的痕迹。胤祚的袍子划破了好几处。胤祺脸上红的红,紫的紫。胤禛上头瞧着干干净净,随时可以面圣,但也踩了一脚泥在靴子上。
三人见她出来,连忙过来行礼:“给(德)额娘请安。”
不等她叫起,胤祚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献宝:“额娘,我们采了桑子!您尝尝,可甜了!”
绣瑜这才发现,跟着胤祚的小太监魏小宝撩起袍子,装了满满一衣兜的桑葚回来。那桑葚已经熟透了,有的还涨破了皮,紫红的汁液混着露水,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
绣瑜还来不及享用,不远处一声鞭子响,康熙带着大阿哥来了。
三个泥猴似的阿哥立刻慌了,争先恐后地往绣瑜身后躲。
康熙笑了一回,却也没责怪他们,只是奇道:“这季节你们到哪里寻到的桑子?”
胤禛回道:“在一个山谷里,是纳兰侍卫带我们去的。”
康熙不由一愣,捻了一颗紫红的果实放入口中。果然极甜,但是那甜中又带着些酸,滋味莫辩,心情更加万变。
容若已经于今年四月去世,如今人们口中的纳兰侍卫,是指他弟弟纳兰揆叙了。
几位阿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胤禛更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下意识抬头看向额娘。
绣瑜却知道康熙这毛病,人活着的时候他忌惮纳兰明珠权势太盛,不肯叫容若外放;人死了他又后悔没有早早委以重任让欣赏的人才得展抱负。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贱!
但她还是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就打趣胤祚说:“纳兰家人杰地灵,你们跟着纳兰侍卫可不能只采了桑子,还得会做《采桑子》才是!”
几个阿哥都乐了,气氛又轻松起来。
康熙这才展颜一笑,伸手邀请绣瑜:“土谢图汗、车臣汗部的可汗带了福晋们来给朕请安,德妃可愿与朕同行。”
绣瑜这才恍然大悟,皇太后为什么非要她同行。这就好比美国总统带了第一夫人来访问,这边需要身份对等的女眷出面接待。
“分内之事,怎敢推辞?”她笑着把手放在康熙手中,帝妃二人一起出去了。
大阿哥带着弟弟们恭送了圣驾,缓缓起身,神色莫辩。
他原本觉得,德妃这些年得宠靠的不过是年轻漂亮,外加能生罢了。可今天他才领教了德妃的厉害——皇阿玛不过吃了一颗桑葚,她就能猜出是在怀念容若,并且巧语宽慰——连他这个纳兰家的外孙都还没想到这一层上来呢!
有这样的额娘,难怪老四兄弟这些年在皇阿玛面前如此得脸。
胤褆不由暗叹,时也运也。自己的额娘先被元后、荣妃压得死死的,好容易熬到元后去了,自己也芳华逝去,被宜妃德妃这些后起之秀又赶上来了。
人各有命!额娘不给力,他只能靠自己了!
胤褆转身冲三个小阿哥笑道:“老在围场里玩有什么意思?走,大哥带你们野外骑马去!”
第54章
外蒙诸部与大清的关系, 颇有点像后世苏联其他成员国与俄罗斯的关系——同为游牧民族政权,他们在文化上、经济上依赖大清。
可是由于这个时代落后的通讯技术所限, 大清在军事上、政治上能对他们产生的影响极其有限。蒙古人身上又流淌着成吉思汗传下来的好战血脉, 一旦某个部落成长壮大, 很容易就会不服清朝的统治。
联想到裕王福晋前些日子提前的晋氏偷运粮草一事,绣瑜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皇上与众位亲王会面, 可是为了北疆边防一事?”
康熙停了笔,似笑非笑地打量她:“总算还不太笨。你真以为朕是贪新鲜、图乐子才扔下一家老小跑到这草原上来的吗?”
绣瑜不由老脸一红, 她可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康熙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本不该说与你听的,但事急从权!索额图使团与罗刹国谈判之事进展十分不顺,朕已下定决心, 要一战定北疆!这本是外事, 但是前些日子裕亲王奏报,有外蒙部落借边境通商之便,偷偷积蓄粮草。”
绣瑜大惊:“皇上是疑心, 蒙古诸部里有内鬼?”
康熙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错,打仗不可怕,可怕的是前线在打仗,背后却有人暗中捅刀子。这次朕召见诸部亲王, 就是为了试探他们的忠心。结果,你猜谁没来?”
绣瑜沉吟片刻, 最后肯定地说:“准格尔可汗,噶尔丹!”
康熙哈哈大笑, 握住她的手抚摩着:“朕知道你聪明,却不知你机敏至此。”
绣瑜在心里苦笑,她以往守拙是因为大清不是她认可的祖国,压迫屠杀汉民的满清贵族也很难让她觉得有认同感。她能活好自己这一世,管好胤禛兄妹几个也就够了,再下面那些子子孙孙、江山永继的事,与她无关。
但内部矛盾永远让位于家国仇恨,后世沙俄了侵占中国上千万平方公里土地,间接导致外蒙古独立。对付俄国人,她无条件跟康熙站在一起。
她定了定神,问道:“皇上需要臣妾做些什么?”
“噶尔丹虽然没来,但是却派了他的妻子阿奴和手下亲贵大臣代为前来。这个阿奴是准格尔王妃,同时也是噶尔丹手下的一员骁勇女将。应付她,震慑她!”
正在密议的帝妃二人没有想到的是,首先和准格尔一行人狭路相逢的反而是此刻正在草场上飞驰的大阿哥等人。
大阿哥愿意带几个弟弟出来打猎,是为了交好德妃母子,可若老四老六哪一个蹭破了点皮,那就不是交好而是结恶了。于是胤褆只放他们在草原上跑了两圈,真正打猎的活还是他单独带着侍卫们出去干的。
很显然他今天运气不错,等到日上中天,众人拖着猎物回来的时候,看到两匹马中间拖着的那个棕色毛发的巨大生物,营地里留守的侍卫们全都沸腾了:“大爷猎到熊了?”
“哈哈,他老母的,伤了爷好几只猎狗才干掉这玩意儿。”胤褆满脸得意之色,拍拍熊尸,“解下来烤了吃。那熊掌给爷留着,带回宫里献给娘娘。对了,巴图鲁呢?”
巴图鲁是他的猎狗,乃是北地最凶猛的猎狗与野狼杂交的产物,素来凶猛好斗,连经常给它喂食的奴仆都被咬伤了好几回。这次斗熊,也是巴图鲁一口咬住了那熊的腿,胤褆才得以一箭穿心的。
那侍卫一脸苦笑:“回来是回来了,可是......”
胤褆皱眉:“它受伤了?”
“没,好着呢!您自个儿看吧。”那侍卫让开了路。胤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吓得差点蹦起来。
一个八岁,两个六岁的弟弟们站成一个品字形,把“凶猛”的狼狗围在中间。巴图鲁健壮的身子像座小肉山,坐着几乎跟三个小阿哥站着一样高。但它正吐着舌头,尾巴猛摇,试图站起来把两只爪子往胤禛肩膀上搭。
胤禛是个古怪的,他素来爱洁,除了特定的几个人,旁人想进他的内室非得先沐浴净身才行,但是他的洁癖却对狗免疫。
巴图鲁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扑,胤禛也没推开它,只是退了两步,拍拍它的头:“你太重了,坐下!”
他说了两遍,巴图鲁终于听懂了,屁股落在后腿上,前爪垂下,一个劲儿地冲他摇尾巴,哪里还有那大战狗熊的气势?
“行啊老四!你有这本事在草原上是不愁吃了!”大阿哥打趣了弟弟两句,就吩咐众人生火造饭,带着三个小阿哥在林子里野炊。
侍卫们忙着宰杀猎物、砍柴生火,营地里众人散得很开。三个阿哥凑在那熊尸前指指点点,听大哥讲猎熊的故事,就在这时,他们身后林子里突然响起两声闷雷似的咆哮。
胤褆反应最快,反身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
路面震动,眨眼间一个浑身泥浆的巨大生物就蹿到了他们跟前,望着那地上那鲜血染红了皮毛的狗熊,发出一声愤怒地吼叫,一掌向四个阿哥所在的地方挥来。
那蒲扇似的熊掌上插着几根三寸来长的利爪,落在人身上少不得就是几个血窟窿。立马就有两个忠心的侍卫扑上来,护着三个小阿哥往左右两侧一滚。熊掌贴着他们的后背划过,撕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胤禛滚落在右边,胤祺胤祚在左侧。
那熊一击不成,又两只后脚掌重重往地上一跺,就要飞扑起身,靠自身体重消灭胤祚三人。这时胤褆动了,他跃起挥刀,狠狠地将那弯刀扎进狗熊腰部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