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早支了桌子,摆了酒菜。
胤祥见满桌子尽是些南菜,吃着自己最喜欢的西湖醋鱼,突然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同是有亲儿的高位妃子,惠额娘待八哥,那完全是养着只小猫小狗的做法,赏他吃赏他穿,却从不在皇阿玛面前提他。德额娘给的,却是本事,是前程,是在皇阿玛面前的脸面。前者不过是一时恩宠,后者却是立身之本。
德额娘待他这样好,为什么他就不是德妃亲生的呢?便不是亲生的,难得两位额娘都不计较,两边的兄弟姐妹也都和睦,他快快活活地长了八年,不过是皇阿玛赞了自己几句,多赏了一两回东西,怎么突然就多了这么些事?
胤祥委屈地直掉眼泪,十四是个实心眼儿的傻孩子,可能根本没有听懂十阿哥那话的险恶之处。
维雀有巢,维鸠居之。杜鹃从不自己筑巢,它们选择把蛋下在喜鹊的窝里,把原本喜鹊的蛋推出去,摔个粉碎。
从表面上来看,可不是是他进了十四的家,分了十四的恩宠和体面吗?这才是胤祥这些日子惶惶不安、百口莫辩的根本原因。
“怎么了?”胤禛诧异地抬手替他抹了眼泪,似笑非笑地打趣,“莫不是额娘失了手,这鱼放多了醋?”
“四哥……”胤祥惶恐地抓了他的袖子,嘴唇瓮动,半晌才说,“我不是杜鹃……”
他是占了十四的运道,可他不会害弟弟的。胤祥揪着哥哥的袖子,迫切地想要从他眼中看到认同。
“那当然。”胤禛收回手,肯定地说。他看着胤祥从光屁股的时候长了这么大,自认对这个孩子的心性还算有所了解;何况若老十三真的生了二心,他和老六也不是死的,自然不会白白看着幼弟吃亏。
胤禛端了杯酒在手里,暗想,十四这小子后台可硬着呢,哪来这样整天哪吒闹海、作天作地的喜鹊?
胤祥得了他理所当然的一句话,顿时有了倾诉的欲望,红着眼睛说:“德额娘过生日,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说……难道我就不能送一两样东西给德额娘吗?”
胤禛万没想到他有此问,倒一时愣住,思绪好像飘回了很远的过去。面对位高权重的养母,礼物送轻了是不孝,送重了是讨好。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一个八岁的孩子,每天在众人不明意味的眼光里左右踟蹰,惶惶不安,每每在夜里惊醒,不知何处才是依靠,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搁了筷子,难得有些动情地说:“好个‘只是想让她开心’,宫里人拜高踩低成风,都忘了这‘真心’二字,该怎么写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多讨好养母,进而上位的念头?他只是单纯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开心,可那些闲而嘴碎的人,偏偏编出那许多谣言来。日积月累,最后闹到他至亲的人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好眼熟的剧情。
“当然,在你不够强的时候谈真心,总容易被人误解是讨好。你若想这些人闭嘴,就好好修文习武,快点变强吧。”胤禛似乎有了几分醉意,揽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生平有一件憾事,但愿你能做到……”
胤祥不由有些好奇,莽撞地问:“可是佟……”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身边伺候的奴才一大群,耳目众多,他顿时讪笑着住口了。
胤禛不悦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吃你的菜!”
胤祥嘿嘿地笑开了。流言纷纷,四哥作为额娘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不仅没有防备他,反而跟他讲了这么些掏心窝子的话,又鼓励他上进,可见是毫无芥蒂的。胤祥悬了半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吃到嘴里的西湖醋鱼也终于有滋有味了起来。
山风送爽,星空浩瀚,这是康熙三十三年的初夏。
第117章
“四阿哥当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 咱们家好歹有两位都统,虽然宫里的人咱们插不上手, 可别馆里伺候的奴才, 还是有一两个得用的。”
佟国维眉头紧簇, 负手立于案前,犹疑半晌还是顿足长叹:“可惜啊。”
皇贵妃和佟国纲生前都百般叮嘱他不要和四阿哥断了往来, 可佟国维一来是跟德妃赌着一口气,二来也是盼着自己的亲女儿小佟妃有所生养, 终究还是淡了。
谁料小佟妃进宫九年无所出,反倒是四阿哥在户部做得风生水起。佟国维心中已经暗有悔意,可一则四阿哥已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就是贴上这张老脸, 人家也未必肯认;二则佟佳氏虽不及皇贵妃与佟国纲在时, 却仍旧如日中天,太子地位稳固,他们结交成年皇子, 还得谨慎才是。
佟国维负手于屋内来回走动,半晌还是摇头叹道:“还是罢了。”
然而他的三子,此刻刚刚年过而立的隆科多却一步上前,拱手道:“阿玛,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们跟永和宫总有个结在心里, 这不是个办法。咱们比不得他索额图底气足,皇上在的时候还不妨, 将来德妃膝下可是三个亲王。”
佟国维皱眉凝神思索,久久不语。
康熙三十三年是个难得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顺年。进了五月,各地巡抚督抚上的请安折子里无不是太平无事、天公作美之类的套话,光灵芝肉桂、乌木龟甲之类的祥瑞就进上来了几十样。
比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更叫康熙欣慰的是,京城周围良田里的麦子结了穗,又大又饱满,沉甸甸的一副丰收的喜气洋洋之景。
与之对应的,是康熙三十三年的又一次大选。四妃干这活早已驾轻就熟,快刀斩乱麻一般迅速地结束了初选。
上坊市八字胡同里,早有心理准备的富察氏一家人,平静地送别了长女。
胤祚则是全方位沐浴在各位男性长辈的共同关照下。当年没有膝盖高的小团子,被王爷们拿筷子沾酒喂醉了的六阿哥,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以裕亲王为首的一干瞧着他长大的王叔王伯们岂会放过这个教(作)导(弄)小侄儿的机会?
最近每到下班点卯的时候,工部衙门频频有大人物光顾。裕亲王、恭亲王、简亲王轮流上阵,死活拖了胤祚出去喝酒。
席间珠围玉绕,南边的小曲儿听着,美人拳在肩上腰间锤捏着,上好的花雕被一双双纤纤玉手喂到嘴里。
若换个人定然是神仙一般的享受,胤祚却像被黄鼠狼逼到墙角的鸡仔一般浑身僵硬,直戳戳地坐在那里,比见皇阿玛还紧张三分。
一群中年男人翘着脚坐在一起高谈阔论,给小侄儿灌输“嫡福晋跟小老婆吃醋了要怎么办呢”、“论私房钱的重要性和怎么瞒着福晋攒私房钱”、“补气益肾是鹿茸好还是虎鞭好”等等观点。这就是我大清的重臣?胤祚顿时有种三观崩塌的感觉。
胤禛知情后,很有义气地要来解救弟弟,然而他的冷脸技能尚且修炼不到位,震慑不住这些没节操的长辈,还差点连自己也被拉着一起喝花酒。
最后走投无路的兄弟俩还是求到额娘身上。绣瑜没好气地一指点在他额上:“六阿哥出息了啊,差事没办两天,倒先学会喝花酒了。哎,富察家的大格格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竟便宜了你。”
“谁谁谁?富察家的大格格?镶黄旗的富察家?”胤祚突然觉得自己酒还没醒,拍拍脑袋,晕乎乎地看看额娘,又看看四哥,又看看额娘,跳起来惊道,“那不就是马齐的闺女?不是说指给……”
绣瑜拿帕子掩嘴笑了个痛快。
胤祚看到四哥脸上隐晦的笑意,想到马齐的棺材板脸,脑子里循环刷过自己那句石破天惊的“马齐不是个东西”,顿时觉得人生如戏。
当然,富察家的人接到圣旨的时候,心情也跟他相差无几。但是马齐好歹是混迹朝堂二十年的老狐狸了,只片刻的诧异之后,便欣慰地拈须微笑,赏了厚厚的荷包给那天使去喝茶。六阿哥人品模样样样都好,虽然出身稍微差着一点,可皇上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将来只怕是亲王起步,上不封顶啊。
这桩婚事也叫宫里众人纷纷侧目。
第118章
“听说佟妃的侄儿最近纳了个妾侍, 有飞燕合德之态,倒叫本宫有些好奇。”惠妃说着扔出一张四饼。
宜妃是这宫里的包打听, 闻言摇着扇子嗤笑:“是隆科多家的四儿吧?老丈人的妾往自己屋里拉, 说来都脏了耳朵。”
恰好有宫人通报说:“德妃娘娘来了。”
宜妃眼珠子一转, 红唇轻启,故意拔高了声音笑道:”我看隆科多家的三格格将来也是个不成气候的, 女儿随额娘,四儿一个庶福晋, 能养出什么好东西来?”
在座众人除惠妃荣妃一笑外,都低头不语。同是一品大员之女,三福晋四福晋都是老来女,做权臣的父亲都已经年老乞休;真论势力, 远不及富察家人丁兴旺, 马齐正当盛年。
胤祚这门亲事,在兄弟里仅次于太子。除了女孩儿本人性情如何尚且存疑,当真毫无挑剔之处了。德妃最近刚得了好媳妇, 弟弟又升官,当真是顺风顺水。
绣瑜进来就听见,也不接话,只轻飘飘地问:“听说十五阿哥前儿病了, 可好些了?”
宜妃脸上的笑容一僵。十五阿哥聪明乖巧,就是有些爱哭闹。前天康熙在翊坤宫歇息, 夜里被吵醒,将醒未醒时随口说了一句:“这小子, 朕记得老十三小时候好像没这么闹腾。”
说谁不好,偏说十三?倒像她苛待了十五似的。宜妃顿时气得银牙紧咬:“听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又换了课读……”
“好了,好了,少说些吧。”今天是大福晋第四女的满月仪式,惠妃这个做婆婆的忙笑着上来打圆场:“台湾西瓜还堵不上你的嘴。”又转头招呼绣瑜:“快坐,我们打了两圈了,就等你呢。”
原先正坐着凑角的端嫔早已起身让她,绣瑜坐下还没摸两手牌呢,却见惠妃宫里总管太监匆忙进来,只道:“诸位主子,寿康宫那边好像传了太医。”
四妃面面相觑,都赶紧站起来叫备轿。
皇太后上了年纪,染上痛风之症,发作起来疼得脸煞白,端的吓人。四妃轮流在床前侍候一整日,还是不见什么气色。绣瑜酉时来顶了荣妃的班。
不多时太后悠悠转醒,唤了她在床边,喘息着说:“九格格的婚事你要留意起来,趁着哀家还能给她做主,先定下来,晚几年完婚也不妨。”
绣瑜心里一酸,皇太后一向公平和蔼,待永和宫的几个孩子都不差,病中想的还是九儿的婚事。
她眨眨眼,脸上努力挤出笑容来,一边拿黄底青凤的勺子舀了汤药喂到太后嘴边,一边问:“这相女婿跟选媳妇又不一样。蒙古草原上的王公台吉们,家里有多少牛羊,婆母厉不厉害,会不会喝酒打老婆,这臣妾哪看得出来呀?还指着您帮忙参详参详呢。”
说着又故意拉着皇太后分析科尔沁各部:“……四子部水草丰美,牛羊都格外壮实些。左翼达尔罕旗的牧场臣妾倒是去过一两回,哎哟哟,那天空蓝得跟染过似的,云朵儿也比别处干净漂亮些。九儿爱美,一定喜欢。”
“哈哈哈,这就是你不懂行了。”皇太后倚在软枕上,笑容虚弱却温暖,固执地摇头道,“达尔罕旗不好,那地方背阴容易闹灾。要说水草丰美,那还得是咱们巴林右旗靠近哲里木山下的那块草场,那才真是神赐给的地方……”
“哟,这臣妾可不知道了,哲里木山仿佛是当年嫩科尔沁十旗起家的地方,是么?”
顺治留下的蒙古太妃越来越少,皇太后平日里难得有个人可以说说家乡事,连头疼都忘了。绣瑜多次随驾北行,内蒙外蒙都去过,蒙语也说得流利。皇太后愈发起了劲,脸上浮现出红润的血色,渐渐地把一碗药都喝尽了。
康熙在南书房处理完折子就过来了,迈上殿门口的石阶就听皇太后虚弱却兴奋得像个小孩儿的声音。他阻止了太监通报,驻足在外头听了许久,神色沉静自若,直到站得脚底微微发麻才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
绣瑜哄了皇太后睡下,才退身出来准备回宫,竹月才在一旁说:“皇上刚刚来过了。”
“怎么都没人吱一声就走了?”绣瑜想了半日没觉得有不妥,直到回宫翻阅日历,她才猛地想起八月初二是孝康章皇后的生日啊。
康熙年轻的时候像赌气似的,年年给生母过阴寿,领着全家祭拜,这些年做了祖父了好像倒想开不提了,宫里人也都跟着淡忘。而且今年夏收湖广大熟,康熙整顿漕运,整武练兵,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他闲过了,今日又是发的哪门子感慨?
殊不知此刻奉先殿里,康熙敬香完毕,正凝望着孝康皇后与世祖皇帝的牌位久久不语。顺治也就罢了,孝康皇后是没有享过多少儿孙的福气的,自己现在妻妾儿女满堂,皇额娘却不像如今的皇太后这样,能有儿媳孙媳陪着说说话。
只有到了他这样的地位,才知高处不胜寒,也才知道这亲情二字的可贵之处。
晚上,绣瑜喂饱了两个小儿子,撵了他们回阿哥所闹去,正要让宫女们收拾残席,却意外捡到了一只莫名亢奋的皇帝。
康熙盘腿往炕上坐了,手里不住地把玩着一串紫檀念珠,突然开口道:“朕准备再起兵事,亲征准噶尔。”
上次因病未能一战竟全功,一直是他心中隐痛。绣瑜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瞧他这副样子又不像是沉郁之感,便试探道:“前朝的事臣妾不懂,可瞧着您的样子似乎成竹在胸?”
康熙笑容微敛:“战事不到最后一兵一卒,皆不能说有万全把握。但朕准备好好睡个安慰觉,这卧榻之侧,当然不能再容小人作祟。”
绣瑜尚不解其意。他已经转移了话题说:“这次还是把大点的孩子们都带去见见世面。朕不在家,你和宜妃侍奉皇太后,带着孩子们到汤泉行宫住上几天吧。”
第119章
康熙御极多年, 早已习惯了乾纲独断,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 无人敢拦。
康熙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 即十七年前胤礽受封为皇太子的那一天, 太子嫡福晋瓜尔佳氏于太和殿前跪接金宝金册,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妃。
册封典礼的排场比照皇贵妃的规格, 风光无限,康熙更是越过众位庶母给了太子妃名义上掌管六宫事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