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地方不是草就是沙,难辨方向,偏偏又是阴天,不见太阳北星。胤祚不由苦恼:“我们不是沿着来时的车辙走的吗?怎么越走越荒了。”
星禪也是一头雾水:“因前方战事,皇上禁了大清与蒙古之间的商旅往来,按说除了我们之外,这片草场上再没旁人了。况且只有军队运输粮草辎重的大车才可能把一路的野草碾压出这么深的痕迹,车辙不可能有错啊。”
“等等!”胤祚眼中晦暗的光芒一闪,突然扶额叹道,“但愿是我胡说,但这里并不是没有旁人了。”
前天,东路军不是还丢了两批军粮吗?那可是连粮车一起丢的。禁止通商,也拦不住那些喋血刀口的亡命之徒啊。
星禪也终于反应过来,登时面色惨白:“咱们不会闯到贼窝里来了吧?”
胤祚瞧身后装着两千杆鸟枪的车队,顿觉责任重大:“别走了,派人向四面寻找地图上的参照物,务必在天黑之前确认路线。从现在开始起,每走一步都要沿途留下暗记。所有人下马备战。”
胡家岭,这样一听就是汉语地名的地方在草原上可不多。盖因此处原是汉民、回民与蒙古人杂居通商之处,本就鱼龙混杂。明末政权凋敝战火纷飞,过不下去日子的百姓纷纷落草为寇,藏匿于险峻的深山峻岭之中,使得此地盗匪猖獗,又得了一个断头岭的别称。
但这都跟王二麻子没什么关系。他虽然落草,但却是一个最没志气的马匪,又跟胡家岭的匪首闽大头有着些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因此王二麻子的日子过得可滋润,每天带着几十个个兄弟守着入岭的山口,恐吓一番过路的客商,刀不见血就吃香喝辣了。
然而匪帮渐多,最近胡家岭马匪的“生意”日渐萧条。加上最近闽大头手下的人颇惹了些烦心事,王二麻子也不由得跟着唉声叹气。
底下兄弟王三不明就里,忍不住锤着胸口问:“哪个王八蛋惹大哥生气,说出来我王三砍了他的狗头。”
王二麻子把眼睛一瞪:“光有膀子力气有什么用?砸了饭碗、掉脑袋的大事,你管得着吗?”
王三犹自不服气地要和他争辩,底下蹲点埋伏的人突然大喊:“大哥,来了来了,肥羊,大肥羊!”
王家兄弟忙停下吵嘴,小跑下去,借着岩石隐蔽身形。天刚蒙蒙亮,果然见一行十来个人护着一辆大车,身着便服,形色匆匆,满身疲态却神情警惕,看来是早知胡家岭的恶名。
“兄弟们,动手,按老规矩行事!”
一夜未眠等着观星辨别方向,奈何天公不做美,天空上竟然一整夜阴云密布。几个年长的侍卫亲兵聚在一起商议,都急得嘴角冒泡。带错了路挨板子丢差事是小;要是六爷掉根头发,只怕全家的前程性命都要受连累。
胤祚一大早从营帐里钻出来,吸了一口甘洌的风,背着手慢慢地散步。皇伯父见他一夜未归,必定会派人出来寻。骑马的斥候沿着一路的暗记很快就能找到这儿,他倒并未如何担心自己的安危,反倒对那条引他们走错了路的车辙更感兴趣。
他们大约沿着那车辙走出了百里左右的路程,一夜过去那车辙已经渐渐消失在草丛之中。但是还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比如胤祚蹲下身,拘了一捧土细细掰碎了,从里头捡出几粒半碎的番麦粒来。
这马匪的业务水平不行啊!抢点东西到处漏马脚,官兵要是顺着这些线索摸下去,一抓一个准儿。这种水平,是谁给他们勇气在太岁头上动土的?
胤祚拍了拍手上的灰,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营帐那边有人跑过来兴奋地大喊:“六爷,抓了几个活的。”亲兵一边引着胤祚往营里去,一边兴奋地说:“您让我们脱了铠甲扮成过路的旅人,果然有用。那起胡子就埋伏在前面隘口处。我们起先装作不识兵刃的模样,待他们都出来了,一网打尽。按您的吩咐,没杀,都捆了。”
一群身着粗麻短打的马匪鼻青脸肿地跪在原地,被一群亲兵拿刀指着问话。王二麻子倒是有些见识的,一直硬气地不肯回话,挣扎着大喊:“你们是清军?我要见你们领头的人!”
胤祚走到他面前,示意亲兵捧上土里捡到的番麦粒给他看:“认识这个吗?”
王二麻子脸上涌现出几分慌乱,不由暗中拿眼睛打量胤祚。只见他脸庞白皙圆润,在关外人看来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身着精钢锁子甲,脚蹬云纹鹿皮靴,通身的气派是王二麻子见所未见的。又见周围亲兵将他护在中间,即便年长许多的人也是恭敬地垂首肃立,不敢直视于他。
王二麻子心里顿时有了猜测,惊恐地大喊:“你……你是皇帝的儿子?”
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才问了一句话就被这胡子叫破胤祚身份,眨眼间两把雪亮的宝剑就架到了王二麻子脖子上。
“什么皇帝的儿子,皇帝的儿子会出现在这里吗?美得你。”胤祚眼珠子一转,突然瞥见一旁的星禪,抱着手冷笑道,“乌拉那拉费扬古将军听说过吗?”
费扬古年轻的时候征战察哈尔蒙古,大败土谢图汗、和硕罗汉,声名赫赫,又因主张善待关外汉民而广有仁义之名。王二麻子眼前一亮:“你是费扬古将军的后人?”
胤祚骄傲地一抬下巴:“听好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就是费扬古将军的次子,乌拉那拉富昌。少耍心眼,老实回话。”
真·乌拉那拉家长子星禪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众人的目光同时变得惊恐复杂。
王二麻子却被唬住了,砰砰叩头道:“冒犯冒犯,可否请您派人跟草民走一趟?大当家的有话要说,还请乌爷帮忙,上达天听。”
第123章
4“跟你回山寨?想得倒美, 万一有诈怎么办?”
王二麻子一愣,还是咬牙说:“放我回去报信, 请大当家下山与您在外头会面。”
胤祚与身边人略一商议, 觉得此计倒还可行, 便让十个士兵压着王二麻子回胡家岭匪寨,名为报信, 实为探路,又派出十余骑兵四散寻找裕亲王救兵;只待大军一到便剿了这伙马匪, 夺回军粮。
星禪还拉过为首的亲兵嘱咐一番:“小心是诈,刀架在这人脖子上别松。路上若有陷阱,就地斩杀。”
大大出乎清军众人意料的是,这一路顺利得出乎意料。王二麻子一点想要逃跑的意思都没有, 连路都没绕, 直截了当地把他们带到了山寨前。那匪首闽大头居然也爽快地应约,只带了二十来个随从,轻装简行, 就来到了清军众人面前。
闽大头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在清军众人的注视下,神色自若地往胤祚面前坐了,寒喧起来。
“费扬古将军身子可还好?当年将军在西北的德政……”闽大头纵横西北边疆多年, 原是有些见识本事在身上的,一番试探的话说得弯弯绕绕, 愣是让人摸不清他单刀赴会所求为何。
胤祚跟这样的老油条对上,不禁后背微湿, 几乎没露了马脚。好在他先前机智地捡了熟人的马甲来披。闽大头吃亏在身处边疆,信息不畅,听他对乌拉那拉家的人如数家珍,连费扬古喜欢喝凉洲花雕这样的事也知道,便信了七八成。
试探了两三轮,闽大头终于忍不住拍着膝盖长叹,恶狠狠地说:“当年罗刹国肆虐边境,杀我全家二十余口,全村仅余我与王二兄弟三人。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准噶尔可汗既然勾结罗刹国,那就是闽某的仇人了!大清皇帝亲自来剿,我愿鼎力相助。可惜,小公子年幼了些,将军又不在军中……”
这就是嫌弃胤祚这张“富昌”的皮年幼位卑,在康熙面前说不上话了。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听得清军众人面皮抽搐,感情你鼎力相助的方式就是抢了我们的粮草?星禪不忿道:“大当家有话直说,我等身负皇命,比不得你们自在无拘。”
“诶,别急嘛。来人啊,退后十步。”胤祚装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闽大头知道重头戏来了,也赶忙遣退左右,只留王二麻子在身边。
胤祚掰扯道:“我固然位卑言轻,可我……妹妹嫁给了当今皇四子做嫡福晋。若是大当家的言之有物,想来四爷也乐得领这引荐之功。”
闽大头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终于浮现出犹豫挣扎的表情。
星禪正在心底为胤祚这份机变赞叹不已,皇帝的儿子果然都不同凡响,就是冒充人家说得也像真的一样。
闽大头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底下兄弟们糊涂,截了贵军的粮草,闽某已将为首之人斩杀,其余人等绑了关在地牢里。如今我愿将所有粮草如数奉还,并且献上西北地图。只求放兄弟们一条生路,我以父母之灵起誓,从此之后再不踏入大清领土。”
星禪接了那图一看,大致的地形、路线和水源与清军所用之图别无二致,甚至更为细致,果然是在当地经营多年的势力。他合了图,微微点头示意。
胤祚的脸色反而更加凝重。闽大头承认了盗粮一事,可他是怎么从茫茫草原上准确得知清军行动路线,并且从精锐的正规军队手里劫走粮食的呢?
他正欲细问,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正是清军制式火1器的声音并无数战马嘶吼、马蹄踏地的声音。看来是裕亲王的援军到了,人数还不少。原本恭恭垂首等着胤祚吩咐的闽大头听到这个声音,突然面露凶色,毫无痕迹地蹬地暴起。一双铁钳一般的大手,直直向胤祚的脖子抓来。
好在星禪早防着他这一手了,准确地出脚踹在他手腕关节处,抱着胤祚往地上一滚。“砰砰——”身后的亲兵直接端枪射击,暂时逼退了闽王二人。双方顿时刀来剑往,扭打在一起。
二百亲兵将二十来个土匪围在中间,眼见要成瓮中捉鳖之态。周围却漫山遍野涌出无数服色杂乱的人,好似都是土匪,这些人冲破了包围圈,却并不急于杀敌。为首之人反而焦急地拉着闽大头:“大哥,不好了!鞑子来了后援军队,少说有两三千人马,还带着火铳!真他娘的邪了门了,皇帝老儿在这里不成?”
原来闽大头表面上只带了二十个亲卫,显得自己很有诚意,实则将山寨八百多人全埋伏在了四周的山上。原以为谈判不成,也能抓个人质在手上,叫清军投鼠忌器。
谁曾想,对方竟然来了三千人马的援军,这是什么规格?康熙皇帝上次亲征因病回銮,当时身边护卫的,也就只有三千铁骑。
闽大头顿时瞪圆了眼睛,隔着人群对胤祚怒目而视。他娘的,费扬古的儿子要能有这待遇,他闽字就倒过来写!
胤祚也被这支援的阵势吓了一跳,不过他担心的是来了这么多人,肯定惊动皇阿玛了,这下可糟糕了。等清军将士到了跟前,远远地看到飘扬的红底黄龙旗,他更是自觉大祸临头——来人是正红旗下属火器营的士兵——四哥的人,又来得这么快,胤祚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果然那些士兵见了他纷纷下马跪地,大喊“找到六爷了”。胤禛打马飞奔而至,猛地勒马顿足,见他胳膊腿儿都完好,陡然沉了脸色,背后升起一股煞气。
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护在胤祚周围的亲兵齐刷刷后退一步,留他一个人暴露在哥哥锐利如刀、寒冷似冰的目光中。
胤禛稍缓了一下发现马匪设伏时骤然加速的心跳,翻身下马。胤祚本来嬉皮笑脸地上去扶他,想要撒撒娇蒙混过去,凑近了才发现他额头上通红一片,隐约可见血痕。
调动三千人的兵马,即便胤禛身为一营主将也做不了这个主,肯定是求了康熙才能亲自带人出来。思及此处,胤祚顿时后悔得无以复加,收了蒙混过关的心思,老老实实往他身前跪了,低声唤他:“四哥……”
胤禛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如何出言教训他。正在此时,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亲兵擒了闽大头和王二麻子,捆成个粽子模样,往兄弟二人面前一送:“四爷,如何处置这匪首?”
闽大头冷哼一声,梗着脖子没有求饶。
王二麻子却不甘就死,冲着胤祚破口大骂:“好你个乌拉那拉富昌!球囊的,竟然跟你妹夫里应外合蒙骗你爷爷我!无耻小人,下辈子做王八去吧!”
胤禛满腔怒火都被这诡异的亲戚关系搅乱了,他皱眉看向胤祚,冷冷地重复:“妹夫?”
第124章
一场正规八旗铁骑对阵土匪胡子的轻松战斗, 很快告一段落。从高空俯瞰,可见原野上正红旗的士兵像密密麻麻的工蚁一般, 正在飞快地打扫战场。
胤禛的人带来了中军大营的最新情报, 胤祚这才知道, 原来被昨晚突变的糟糕气候坑了的不止他一个人。
“皇上原令三路大军汇合于土拉,然而昨日下晌西路董鄂将军来信称西路军为风雪所阻, 无法顺利会师。东路军虽然按时来了,可他们缺兵少粮, 又遭遇狂风两昼夜,只有大阿哥和孙思成将军带着两千精壮士兵赶到了。”
“及至今晨,又有消息称,噶尔丹已秘密南下, 往科尔沁沙律亲王的领地迂回包抄, 准备一举截断我军粮道。皇上命大阿哥将功折罪,带兵追击,务必与西路军围而歼之。”
胤祚没想到他离营才两天两夜而已, 战局已经发生了如此不利的变化。这个时候,还让皇阿玛为他分神;众人都在抢着西进,以求头功,四哥却带兵反身回来找他。胤祚揉了揉鼻子, 跟上去帮着处理军务。
然而他们的霉运仍在持续——天空中阴云汇聚,光线突然昏暗, 呼啸的朔风卷起碎石子儿拍过来。耳边只听得朔风呼啸,战马嘶鸣, 却死活睁不开眼睛。
一众亲兵站成一个圈护了两位主子在中间,好歹挡住了那阵妖风。这时,天上却突然下起雹子来,先是黄豆大小的冰渣子,后来逐渐变为拇指大的冰坨,铺天盖地砸得人头脸生疼。
众人忙护了两位阿哥往山包上的一个石洞里去。胤禛顺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罕见地脚下一滑,还好扶住了山崖上凸出的石块。胤祚上去搀他,却摸到他指尖冰凉,心里一惊,忙抖开披风罩在哥哥头上,护着他躲进了山洞。
一众亲兵架柴点火,又用油布毡毯挡住了洞口的风。洞里渐渐暖和起来,众人这才感觉僵硬的四肢渐渐舒展。
胤禛裹紧了披风站在山洞口往下眺望,见各队士兵化整为零各自寻找地方隐蔽,神情凝重至极。
皇阿玛倾举国之力,集结二十万大军来剿,先丢失军粮,而后遇上这样的天气。莫不是老天震怒,漠北蒙古之地冥冥之中注定不属于大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