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为后——八月薇妮
时间:2018-11-05 09:36:12

  皇帝思来想去,连发了两道圣旨前往贵溪龙虎山,请天师真人陶玄玉入京。
  虽然皇帝“求贤若渴”,天恩浩荡,但直到立秋时分,陶真人才终于率领门下亲信弟子,姗姗启程。
  经过三个月的水陆波折,在九月下旬,真人的法驾才总算进了京畿地界。
  这夜,真人一行宿在清河县,县官早听闻真人大名,亲自迎了,请在县衙安置。
  陶玄玉这次离开龙虎山,随行带了几位心腹的弟子,首席大弟子唤作萧西华,二弟子葛衣。
  又有两名得力的女弟子,绿云跟冬月。余下的其他弟子数十。
  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位名唤“和玉”的女冠,年纪只有十七岁,却是当初上届天师张沐亲收的一个小女徒弟,也是陶玄玉名义上的小师妹。
  这夜,绿云跟冬月奉命去给小师姑和玉送餐食,两个女冠子都才过豆蔻年纪,绿云十六,冬月十四岁,虽然学着修道,性子却还有些烂漫。
  两人都是南方人士,第一次来到北边,很不适应北方的天气。方才出来之时,各自又多加了一件鹤氅。
  冬月提着食盒,见周围无人,因说道:“这一路走来,小师姑都不跟咱们同桌吃饭,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少不得咱们来回伺候,天这样冷,我本想自己来就可以了,又劳动师姐。”
  绿云道:“不要妄言,小师姑出身跟咱们不一样,在门中辈分又高,师父素来对她还谦和有礼呢,何况你我。”
  冬月悄悄说:“小师姑只比我大三岁,看着又面嫩,偏辈分这样高,我没入门前听说有个师姑,还以为跟师父一样年纪呢。”
  绿云笑道:“谁叫你我没有那个福气,不是师祖所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呢。”
  冬月问:“师姐,我听说小师姑是张师祖驾临京师的时候所收的,她真的是北方人?”
  绿云冷笑道:“你还做梦呢,你就算没有来过京城,难道就没听说过颜夏许高?”
  颜,夏,许,高,正是当朝最为著名的几位辅臣,也代表着京师的四大家族,就连冬月这小丫头,也自然如雷贯耳。
  冬月道:“小师姑俗家姓高,难道就是这颜夏许高之中的‘高’吗?可如果她是天子脚下的官家小姐,家里又如何舍得让她当女冠?”
  “你入门才两年,有些门里的旧事不知道也罢了,”绿云道:“当初祖师游历京城,小师姑才八岁,体弱多病,高家又崇信师祖,所以才舍她入门跟从修道,后来祖师临终之前交代,说小师姑十五岁有一道生死劫,果然两年前那次不是差点就闭气了吗?”
  冬月忙道:“我正是在这件事后才入门的,听说整个人断了气,都有人建议师父把她安葬了,可师父谨记师祖的话,又多等了两天,终于才活了过来。但虽然醒来,却仿佛没了魂魄似的,跟先前判若两人,且不许人碰触,一旦沾身就如疯狂,又休养了一年多,才恢复了正常。”
  “所以小师姑的性子乖僻些,也是有的。”绿云点头,又小声道:“这次师父特带了小师姑回京,我想,大概是想把她还给高家了。”
  冬月有些羡慕:“原来小师姑出身果然矜贵不凡,若我也有小师姑这样的出身,我也不当女冠,回去当给人伺候着的小姐了。”
  绿云笑啐了一口,眼见到了和玉的住处,两人不约而同屏息静气。
  绿云上前,先恭敬道:“绿云冬月,奉师父命令,来给小师姑送晚饭。”
  说了两遍,室内毫无动静,绿云诧异,命冬月上前敲门,也无反应,两人大胆将门推开,却见室内空空如也,并没有和玉的身影。
  ***
  孩子的凄厉啼哭声,被北风吹送,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高亢。
  因为先前地震的缘故,加上年景不好,清河县里也聚集了不少的灾民,就在县衙二里开外的棚户里等待安置。
  这孩子才出生了两天,母亲却因为饥寒交迫,没有乳汁,孩子不肯吃那些米粥,饿得嚎哭不已,他们的家境又贫寒,无法请奶娘,何况清河乃是小地方,但凡有奶汁的妇人,只顾自己的婴儿已经分/身不暇了,哪里能管了的别人家。
  孩子的父亲好不容易请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却也一筹莫展。因此这家人手足无措,抱头痛哭,旁边的百姓们闻听,也不禁心酸落泪。
  一时之间,哭声绵延不绝。
  正在绝望之时,却突然听见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要哭了,我来看看。”
  大家愕然,忙转头看去,看了半晌才瞧清楚。
  面前看着的,是个小道士,脚踏步云履,头戴道冠,乌纱罩在额前。
  身上穿着雪白的袍子,外头却罩着一件玄色的道家对襟鹤氅,黑白分明,肃穆清冷。
  只是这样站在黑夜里,一时叫人看不分明。
  那妇人的丈夫先跳起来:“道长,你真的有法子?”仓促中伸手来拉这道士,却不妨旁边一人探臂挡住,喝道:“退开。”
  男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挑灯笼的是旁边一位身量高些的道士。
  与此同时,在场的众人也都想起来,听说皇帝亲请的什么龙虎山的大道士入京,今晚休息在县衙里,难道这来的两位,就是他们队伍里的人?如果真的这样,想必真的有通天的法力,当下忙唯唯诺诺后退,又慌忙拜求。
  那道士上前,望着妇人道:“手伸出来。”
  妇人迟疑地看着她,突然发现她身段袅娜,眉目如画,秀美清丽,这才醒悟原来不是道士,而是一名女冠,于是慌忙将手伸了出来。
  女冠听了一会儿脉,说道:“你的脉象沉郁浮躁,没有大病。去药铺里抓两钱天仙子,以酒合了饮下。如果觉着胀痛,再取消石一剂,可以去你的燥热,利于下乳。”
  众人见她清水素面,毫无任何粉黛修饰,但天生的肤色如雪,眉如墨画,一双眸子更是清亮有光,若换作女装,分明是个绝色美人,出言却自有一股威严。
  可看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不像是很有经验,何况连大夫都不知道如何医治,她怎会这样有把握?一时众人便半信半疑。
  旁边那年青的道士说道:“这是陶真人的师妹,和玉道长,你们还不快去。”
  大家这才信了果然是陶真人一行的,于是忙跪地叩谢,那妇人的丈夫亲自奔去药铺。
  和玉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缓站起身来。
  此刻那小孩子的哭啼声低了许多,仿佛知道自己有救了似的。
  和玉缓缓转头,清冷的目光看向那襁褓中哭泣的孩子,仿佛想过去瞧一眼。
  可最终仍是低头道:“走吧。”
  和玉转过身,她的身量纤弱,北风将那宽绰的袍袖鼓起,衣袂飞舞,看着整个人犹如菱枝临波,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样。
  青年道士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说:“小师姑留神脚下。”
  两人往回而行,青年道士便是陶玄玉的首席大弟子,名唤萧西华的。
  萧西华陪着和玉缓步而行,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师姑,你方才所说的‘天仙子’,又名‘莨菪’,味苦性温,虽然有除腹痛风湿的功效,但也有小毒,且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下乳,且各种典籍也没有记载,小师姑这副药……可妥当吗?”
  《本草纲目》里记载:莨菪又作“浪荡”,人服用其子后,就会狂浪放荡,所以得名。而且虽然有定痫止痛的功效,却也有毒。
  至于能够催乳,却是闻所未闻,毫无记载,所以萧西华忍不住出声询问。
  和玉说道:“你所看的都是医书,自然没有记载,我所看的是《史记》,传说是扁鹊公的一个法子。不过到底有没有用,也是听天由命罢了。我没有十足把握。”
  萧西华愕然,看了和玉半晌,一笑了之。
  两人回到县衙,陶玄玉已经自绿云冬月处得知了和玉不见之事,却也并不惊慌,两人自后门入内,西华自去回禀师父,和玉自回房中。
  ***
  关了房门,和玉把道冠摘下,上榻盘膝而坐。
  此刻门窗都关的十分严密,北风虽大,只有风声,那婴儿的啼哭却也仿佛停了,没有再传过来。
  但是在和玉的心底,婴儿凄厉的哭声,却无法停息。
  只不过,她所听见的不是那棚户里的贫寒饥儿,而是在京城之中那最为煊赫的九重宫阙里,曾经还不足一岁的她亲生的小公主。
  从在贵溪龙虎山上醒来,薛翃不知道先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梦境。
  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自己只是“和玉”,先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在闲暇打盹,所做的一梦而已。
  幸而和玉所修行的宁心诀,大有佐助,但虽然如此,薛翃仍是用了几乎一年时间,才让那种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缓慢消失。
  在这期间,她也听说了来自京城的种种消息。
  譬如皇帝立后。
  譬如在薛翃给凌迟处死后,不到一年的功夫,她所生的小公主就也“夭折”了。
  除此之外,曾经显赫一时、为皇帝股肱的镇边将军薛之梵,也就是薛翃的父亲,突然间兵败失利,病故而亡。
  薛家,也算是覆灭了。
  苍山翠竹,山泉甘洌,云卷云舒,日出日暮。
  龙虎山的风景很好,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生涯也很好,但薛翃明白,要彻底将这剔鳞剜肉的痛彻底消除,只有一种法子。
  当后退无路逃避无用的时候,所做的只有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
  ***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陶玄玉一行才刚刚启程。
  县城百姓们都听说了真人是皇帝亲召回宫的,身份尊贵,所以都赶着来瞻仰仪驾。
  陶玄玉好排场,虽然天已转冷,但为了让百姓们目睹自己的不凡仪容,所以仍选乘坐用锦纹薄纱四面笼罩的八人轿。
  薛翃坐的是马车。
  车驾走到一半,突然给人挡住,隐隐听人叫道:“道长果然法力非凡,草民叩谢道长的救命之恩。”
  陶玄玉在轿中十分惊愕,不知自己的法力何时竟到达足不出县衙就能普照百姓的地步了。
  还是萧西华上前安抚了众人,又回头禀明陶玄玉:“是小师姑昨晚上救了的那一家人。”
  陶玄玉昨夜听萧西华说过,便笑道:“原来如此,这自然是我们的份内慈悲,请他们不必拦路,休阻扰了进京的吉时。”
  于是众人让开,车驾仍缓缓而过。
  那男子仍激动不已地大叫:“多谢陶天师真人,多谢和玉道长,真是救苦救难的大慈悲仙人。”跪地磕头。
  妇人也道:“多谢天师道长救我孩儿的命!”
  薛翃悄然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时,却是那妇人满面感激,眼睛通红的,尽量把怀中紧抱着的婴儿高高举起,仿佛想让她瞧见。
  那小孩子吃的饱饱的,大概又觉着此举有趣,便欢快地笑了起来。
  胖乎乎的笑脸如此天真无邪,烂漫可爱。                        
 
 
第3章
 
  将近午时,陶真人的车驾终于抵达京师的永安门。
  而在城门边上,从大内领旨而出、专门恭迎真人的司礼监太监郝益已经同一干内侍等候多时了,远远地看见车驾抵临,郝益忙整理装束,喝令众内侍打起精神,毕竟他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其实也是代替皇帝来迎接陶玄玉的,不能有失半分体统。
  远远地看着,龙虎山众弟子一概白衣黑裳,寓意着太极两仪。一眼望去,黑白分明,甚是肃穆清爽,众人袍袖随风摇摆之间,又透出了世外高人的飘然不凡。
  陶玄玉的弟子也发现了恭候门口的内侍,忙去禀告,陶玄玉却不为所动,直到郝益亲自碎步跑到车驾边,躬身道:“奴婢奉皇上旨意,来接迎真人天师。”
  “有劳,”陶玄玉淡淡道:“今日乾天入于坤地,顺乎天,应乎人,圣主兑泽,公公不必在此多礼,还是赶在吉时来到之前,速速跟真龙天子见面吧。”
  郝益对这些易经八卦之类的一无所知,听他出口成章,莫测高深,当即忙躬身领命,转身头前开道。
  车驾浩浩荡荡,进了永安门,沿着中通大道往皇宫方向而去,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们围观,见有道家法器,威仪不凡,又看那坐轿中依稀流露真人容貌,虽看不清五官,给那云锦薄纱帘子映衬,却也颇有一种人在云端,仙风道骨的气度,都纷纷地打听是什么来路,有知道内情的,就合掌祷念。
  车驾到了路口,突然间听到一声铜锣敲响,十分突兀,把在轿子里的陶玄玉都惊了一颤,幸而隔着轿帘,没有人察觉。
  这会儿,便听得路边有行人说道:“午时将至,这俞莲臣怕是要人头落地了。”
  另一个说道:“乱臣贼子,有什么可怜悯的?他居然敢带领部属造反,就该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不过听说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当初给薛将军收留的孤儿,倒是便宜了这厮。”
  “我听说俞莲臣造反是有原因的,你们不记得了吗?当初端妃娘娘给凌迟处死,后来薛老将军暴病身亡,有人说老将军是给人害死的,也有人说老将军是疼惜爱女,呕血而亡。”
  “不管怎么样,都不是俞莲臣谋反的理由,他这样做,简直也玷辱了薛家的英名。”
  ——“唉,如今当忠臣良将,又有什么用?你们看轿子里的那个人,神气活现的,他难道能够定国安/邦吗?却给皇上奉为上宾……像是薛老将军等,却偏不得善终。”
  陶玄玉正在听这几人议论,本不以为意,猛地听到最后这句,暗中一哼。
  正透过纱帘斜睨着那人,突然间是大弟子萧西华低低叫了声:“小师姑!”
  陶玄玉一怔,左侧帘子上人影晃动,是他的二弟子葛衣凑近,低低道:“师尊,小师姑不知怎么,下车往旁边路上去了。”
  ***
  从薛将军出事之后,他麾下的大部分将官,或者给继任的何贯笼络了去,或辞官,还有一些给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死于非命,又有些囚禁在牢中。
  只有俞莲臣,带了一支薛将军的心腹,杀出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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