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清楚。”萧西华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先前跟师父说过了要留在京内,师父并未允许。”
葛衣道:“师兄真的想留在京内陪伴小师姑?可是……”
“可是如何?”
“可是底下的弟子都说,皇上对小师姑很不同呢。且小师姑的俗家祖父又是内阁里的大官儿,先前她还回过高家,将来只怕会还俗也说不定。”
萧西华把头转向内侧,仿佛赌气。
葛衣说道:“到那时候,师兄你又何去何从?”
“别说了!”萧西华突然提高声音。
葛衣忙噤口。
萧西华虽看着冷淡,但性情从来最好,对师兄弟也很是友爱。很少看他发脾气的样子。
如今见他半是带怒的样子,竟有一种不怒自威,冷寒凛冽的气势。
萧西华却又醒悟,他收敛心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把小师姑一个人留在这宫内,我很不放心,你明白吗?对我来说,这宫内跟山上没什么不同,都也是有蛇虫虎豹,危机四伏,我不想以后会怎么样,只想但凡能陪着小师姑一段,就陪她一段,直到她……不需要我了为止。”
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的心意。
葛衣微微动容:“师兄……你、你是喜欢了小师姑是不是?”
萧西华扭头不言语。
半晌,葛衣起身欲走,却又止步回头。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萧西华,青年道士的侧脸更是好看的惊人,只穿着素白中衣靠在床上的样子,却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戚公子。
葛衣把心一横道:“师兄,你若是想留在宫内,其实是有办法的。”
萧西华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葛衣重走回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萧西华眼中透出惊疑之色:“此话当真?”
“是当年……我亲耳听师祖跟师父交代的。”
萧西华喉头动了动:“可是如果是真的,那师父为什么……”
葛衣说道:“师父毕竟是疼师兄的,大概怕师兄留下来会有什么凶险。”
萧西华定神:“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葛衣看着他明亮如星的眸子:“我、我不想看师兄不开心的样子。”
他说了这句,又匆匆地转过身:“我先回去了。师兄安心养伤。”
萧西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却是讳莫如深的,半晌,方慢慢地阖了长睫。
这一夜,萧西华睡的并不安稳。
他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暗影憧憧的丛林之中奔逃,身后仿佛传来虎豹嘶吼之声,时而近在耳畔,时而横在身前。
他仿佛记得锋利的野兽爪子划破手臂之时那种难以忍受的锐痛。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外间正有弟子进来查看情形,见他满头大汗地醒来,便道:“师兄,师父那边已经起了。师父交代了若是师兄身子不适,今日不必前往。”
萧西华喘了两口气:“扶我起来,准备热水沐浴。”
等萧西华收拾妥当出门,那边儿也有弟子伺候着陶玄玉装扮妥当,吃了早饭。
萧西华入内行礼,陶玄玉抬眸看他一眼:“脸色不大好,今日可能撑着?”
“回师父,弟子可以。”
陶玄玉道:“这爱逞强的性子,大概是跟你小师姑学的吧。本座可没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萧西华不言语。陶玄玉瞥他一眼,道:“奉剑。麈尾。”
旁边早侍立多时的葛衣上前取了他的拂尘捧在怀中,萧西华则去请了张天师亲传的龙纹金剑。
其他弟子,有托黄纸的,有托符箓的,有拿香火的,不一而足,迤逦成行。
这会儿万安殿门外的内侍们也都已经排列整齐,恭候天师法驾。
前头接引太监领路开道,往云液宫方向而去。
法驾所到之处,内侍宫女们纷纷跪地。
云液宫塌陷的宫墙已经修缮妥当,里头还嵌了天师亲手所写的符箓。
这三年来,头一次,云液宫宫门大开,但除了道人一行,其他太监宫女们却都森然地立在宫门之外,不敢涉足。
萧西华奉剑,葛衣捧着麈尾,两位弟子开道,引了天师法驾入内。
里头的道场、香烛之类皆已经布置妥当。
这是萧西华第一次来到这传说中的云液宫,三年里不曾住人,宫门跟廊柱上的赤色漆斑驳淋漓,窗纸都已经碎裂,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动。
远处没有清理的杂草随风刷刷而响,果然有些鬼气森森的意思。
一些胆小的弟子已经忍不住不寒而栗。
葛衣在旁偷看萧西华,却见他依旧的神情雅淡,跟在万安殿内并无两样。
陶玄玉升起法驾,烧了黄纸,开始驱祟。
一时之间,袅袅的香烟气息在殿内散开,一阵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卷动地上烧着的黄纸,扶摇而起,似有灵性一般。
陶玄玉头戴莲花如意的上清冠,身着皇帝所赐的紫色贡缎道袍,道袍上用金丝银线刺绣出郁罗箫台,日月星辰等图案,烁烁威严。
脚踏彩锦浅帮绣云纹的道靴,走罡步上前,从口中喷出一股五方净法之水。
那水宛若甘霖轻雾,飒飒飘落。
陶玄玉道:“奉剑。”
萧西华双手一振,将手中所捧宝剑扔了过去,陶玄玉脚下一旋,拔剑出鞘,同时将剑鞘震回。
萧西华扬手接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重又退回旁边。
陶玄玉手持张天师亲传的斩妖除魔青锋宝剑,剑锋斜挑两道符箓纸,口中念念道:“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禀命所宣,各统部属,立至坛前,转扬大化,开济人天,急急如律令!”
说罢,两道符箓纸陡然化作火焰,青烟袅袅,消失于宫内。
不知是否是法事起了效用,还是别的缘故,在殿内伺候的众弟子,以及门口的宫女太监们,均都觉着身上那股慑人的寒气竟无端地减退了几分。
大家彼此相看,都瞧出对方脸上的懵懂惊愕的表情。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陶玄玉做完了云液宫的法事,起驾出宫。
一行人往万安殿而去,迎面却有另一队宫女太监,遥遥而来。
陶玄玉因做法疲惫,人在肩舆之上闭眸养神,并未留意。
倒是对面的人,把他看得很清楚。
原来这一行人,却是从永福宫内出来的皇太后凤驾。
颜太后坐在高高的凤辇上,远远地瞧着,道:“这是陶天师做完了法事吗?”
身边嬷嬷道:“是啊娘娘,看样子是要回万安殿了。”
颜太后打量着陶玄玉的装扮气质,暗中叹服。
太后原本也有些觉着皇帝对于陶玄玉实在过分礼遇了,但见陶玄玉身着法袍,端庄威严又仙风道骨之态,竟也有种目眩神迷、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也只有亲眼所见后,才明白皇帝为何对于这位天师如此尊崇。
太后叹道:“罢了,假如从此能够解开这云液宫的邪祟之气,倒也是无上功德。”
说了这句,突然心有所动,目光一转,却见在陶玄玉的肩舆左侧,跟着一名青年道士,着深青色的道袍,身量高挑,器宇非凡,手中抱着一柄盘龙纹的长剑。
太后目光晃动,看着那青年道士的眉目,一瞬恍惚。
这瞬间,陶玄玉的法驾已经要转完了,太后问道:“天师身边那个道士是谁?”
嬷嬷不知她指的是何人,还是旁边的伴驾太监道:“回娘娘,天师左侧抱剑的那个是他的大弟子,叫做萧西华的,右侧是二弟子,捧着拂尘的唤作葛衣。”
“萧西华……名字有些熟悉。”
嬷嬷想起来:“娘娘,这不是先前给牵连在丽贵人之死里头的那名道士吗?”
太后恍然大悟:“哦,原来就是他啊。”
***
太后今日是往含章宫的。
这两日三皇子偶感风寒,太后叫庄妃不必特带他去请安,今日想念孙儿,便亲自起驾前来。
太后凤驾来至含章宫,庄妃自内出外迎接,入了内殿,太后先看过自己的小孙儿,见他虽然白胖可爱,但因为患病,不免有些无精打采。
太后甚是疼惜:“太医怎么说?”
庄妃道:“太后娘娘不必担忧,太医跟和玉仙长都来看过了,说是无碍的,至多两三日就能好转起来。”
“两三日,”太后叹了口气,“大人就罢了,这样一个小小孩儿,如何受得了呀,真恨不得替了他才好。”
庄妃笑道:“这可使不得,要替也是臣妾去替,恨不得太后安康顺遂呢。”
颜太后笑了笑,道:“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自然知道这长辈疼惜孩子的心。”说到这里,便来至外间,问道:“怎么,皇上还没有见过三皇子吗?”
庄妃神色微微黯然,却仍陪笑道:“皇上虽没有特意召见,心里是惦记着的,时常派郝公公送些糕点、玩物之类的东西。”
颜太后道:“难为你懂事。皇上若年青几岁,哀家还能够劝劝他,可如今……”
庄妃见她并不说下去只是摇头,便道:“娘娘何出此言,皇上不管到什么年岁,都是太后的儿子,都是听您的话的。”
颜太后微笑里透出几分深意:“你不懂,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只是这情面是求一次少一次了。”
庄妃不敢再顺着她的话往下,便命人送甜汤上来,又道:“臣妾从和玉仙长那里讨了一个保养的方子,叫做九仙薯蓣煎,用薯蓣,杏仁,生牛乳调制配合,每日空心以温酒调服,妇人用是最好的,可以消痛驱寒,令人肤白体健,骨髓坚牢,青春永驻。臣妾调了两瓶,稍后让人送一瓶去永福宫给娘娘。”
太后笑道:“难为你惦记着我,只是这把年纪了,要什么青春永驻呢。”
庄妃笑道:“其他的还只寻常,只要太后身体康健,便是臣妾等的福分了。”
颜太后倒也喜欢她的伶牙俐齿,又说了会儿,因问起她协理六宫的事,庄妃笑道:“我心性驽钝,不及宁妃心细,也不及皇后娘娘果决,虽然皇上有命不敢违背,却也偶尔偷懒,多赖皇后娘娘跟宁妃处理罢了。”
太后语重心长说道:“这两日孩子身子不适,你不去理那些杂事倒也罢了,只是也不能掉以轻心,皇上心思明镜一般,他下这样的命令,自然有他的深意在,你不可避嫌太过,要插手的时候,一定得插手。”
庄妃道:“是。”
太后一来是为了探望孙儿,二来也是想告诫她这话,如今交代完毕见时候不早,便起驾离开。
颜太后上了凤辇,走了一段,却见前方宫墙边上走来两人,其中一个却正是之前见过的萧西华,另一个,却是和玉,两人且走且说着什么。
太后心头一动:“请他们二位过来。”
太监忙去相请,不多时,和玉跟萧西华两人来到凤辇跟前,向着太后见礼。
颜太后在辇上垂眸问道:“二位这是往哪里去?”
薛翃道:“回太后娘娘,才去了养心殿面圣。”
太后问道:“这个功夫,皇上不是在召见臣子吗?还有空闲?”
薛翃道:“听说先前已经召见过了内阁的几位大人们。”
太后方点头:“叫你去可是有事?”
薛翃说道:“是高家的人来请旨,要我回府一趟。”
太后有些疑惑:“哦?”
“是府内老夫人惦记着,皇上已经答应了。”
颜太后了然,一笑道:“原来如此,皇上这是在成全你的孝心呢。”
太后说了这句,看向旁边那身量高挑的青年道士,却见他垂眸敛眉,不动声色,气质沉静。
太后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盯着西华看了半晌,终究没有出声。
伴驾之人见状,便道:“起驾。”
凤驾再度往前而行,走了半晌,太后在辇上回头,却见和玉跟萧西华已经转身。
太后的目光在那道轩昂端直的背影上掠过,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青年道士的背影,隐隐地竟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第75章
太后回到永福宫, 眼前总出现那道轩昂挺拔的背影。
略有些心神不宁。
不多会儿,忽然有永福宫当差的太监来报, 竟是说起今日内阁里众位阁臣面圣的内情。
因为将近年关, 朝廷也照例要年休, 今日这场御前议政也算是年前的最后一场了,所以有些亟待解决的事都在今日提出。
其他的事情倒也罢了,永福宫太监来报给太后的,却是一件不得不说的。
内侍说道:“今儿高阁老又在皇上面前哭穷, 惹得皇上很不高兴。”
太后笑道:“这也是他活该, 将过年了, 谁没有个眼力介,但凡能压下的棘手烦心事都推到年后去, 免得让皇上不喜欢, 他倒是好,选在这大好的日子来哭穷,我要是皇帝, 也轻饶不了他。”
内侍回道:“太后说的很是, 皇上把高阁老斥责了一顿, 说户部办事不力, 只会瞎嚷嚷。”
太后笑:“我说什么来。”
内侍道:“可是有一件很奇怪,皇上骂了高阁老后,阁老突然说起来陶真人为云液宫禳解的事, 还说偌大的宫殿空着不住人实在浪费, 有现成的殿阁如何不住, 何必再造新的。如此之类的话。”
太后敛了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他说这种话了?”
那内侍道:“奴婢是跟养心殿门口的人打听的,虽然不是十分真,却也又七八分了。”
颜太后拧眉道:“怎么突然提起云液宫,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高彦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