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活生生的人,那人还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长相俊朗,身材颀长,性格也不错,家世还相当,就是作为未婚夫来说年纪还小。
以上是对程让的全部印象。
她想着想着没忍住轻咬自己舌尖,下巴处却传来温热的触感,她一惊,差点用力咬到舌头。
程让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腮帮,还轻轻按了一下,“别咬,会疼。”
少年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
阿沅尴尬地往后微微仰头,佯装无意地避开他的手。
程让的手在原地顿了下,顺势收了回去。收回去后还捻了捻指尖,似是回味。不急,反正迟早都是他的。
这会儿他们正在太守府的凉亭里,亭外还有侍女候着,他们说的话、做的动作都有可能传到徐氏耳朵里。
阿沅清咳一声,赶走刚刚若有似无的暧昧。就算程让少年慕艾,透露出那心思,她还是要矜持的。
她在袖子里掏啊掏,终于摸出个荷包,“这是平安符,我从千门寺求的。”
她刚递过去,心里一跳,这好像是私相授受啊……
清州风气开放,对男女往来并没有严格规定,私下送些东西是完全可以的。只不过阿沅还沉浸在历史书上那些教条一般的描述里,没反应过来。
她犹豫了下,手上的荷包就被拿走了。为了弥补上巳节送香囊时的敷衍,这次的荷包从里到外都是她亲手做的,特地挑了竹青色的料子,底端绣了兰草叶子的绣纹。
小小一个荷包还没他掌心大,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荷包,幽幽道:“这兰草叶子也太粗了些。”
阿沅:……闭嘴,爱要不要。
程让抬眼就瞧见她来不及收拾的表情,倏地笑起来,满庭生光。
“我眼瞎了,一点都不粗。”
少年,你这安慰一点都没有诚意。
自己说自己眼瞎什么的,阿沅下意识看他眼睛,清泠有神。想像了下他眼瞎的样子,不舍得这样一双眼睛看不见。
大概是她眼底的不舍太明显,程让道:“我不能待太久,等过几日有空了再带你出去走走?”略带询问的语气里包含着隐隐的期待,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听出来。
阿沅点点头,她真的很想出门,就是身子不争气。阿姊婚宴上哭晕过去那事在阿娘那里还没翻篇,她除了每日听话喝补药,再不敢提出门之类的要求。
阿娘坚持认为是她去千门寺走得太累,以至于体虚才会晕倒,绝口不提这两件事之间足足隔了四日。
“听说你上次哭得晕倒了?”
她身子一僵,这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往外说?
她确定这事除了几个贴身侍女就只有阿父阿娘才知道,连阿兄阿姊都没说!这人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半天没说话,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程让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主动交代道:“是伯母与我说的,伯母让我别和你说太久话,你需要休息。”
阿沅却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阿娘向来对她的身体状况讳莫如深。毕竟女子体虚的名头并不好听,娘家难过,夫家或许还会嫌弃。
可为何会对程让说起呢?是确定他不会嫌弃,还是说不介意他是否嫌弃?甚而就是想让他嫌弃?
她心底有个猜测,但不敢确定,周身慢慢凉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一看她眉头紧锁,程让就有些手足无措,“我送你回房休息。”
这样的程让是阿沅最熟悉的,一腔赤忱摆在你面前,干净又纯粹,让人不忍拒绝。
她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和程让待一起时总觉得精力充沛,那些体弱的毛病就好像不治而愈了。难道,程让是她的药?
不过她只是略想了下,觉得这想法挺奇葩,也没有根据,便没有再想下去。
她有心想和他再待一会,可一想到程让对她有了不可名状的那种心思,心里便不由得紧张,不敢再坐下去了。
“我现在身体好多了。”阿沅想了想,决定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给程让,“我最近正跟着府医学习呢,说不得将来也能给自己看诊。这事不许说出去。”
这毕竟是秘密,她说得特别小声,压在程让耳朵边,生生将他耳朵给磨红了。
程让哪里能听到她说什么,呼吸间只能闻到她发梢的清香,耳垂处也是少女的气息。
徐氏从垂花门进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幅景象:她女儿仰着头在程让耳边说话,那傻小子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看那表情应该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她站了会儿,心里千回百转,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罢了,儿女福缘自有天定,她管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别操心到最后,只落了埋怨。
等那两个人分开各自坐好,徐氏才咳了声,昭告自己来了。
阿沅笑意盈盈地喊了声阿娘,程让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明明徐氏看着和善得很,可他每次见面都觉得背后蹿着一股凉意。
“伯母。”他老老实实喊了一声,站到一旁候着,就怕徐氏还有什么吩咐。
徐氏想通了便也不为难他,只道:“阿让你坐吧,来这不必拘束,你嫂嫂在京城家中可还好?”
说到正事,程让才不那么紧张了,回道:“陛下给大哥追封了将军,还赏赐了座宅子,大嫂如今就带着侄儿住那宅子里,江家派了护卫看着。”
徐氏点点头,不敢想像自己女儿到了那境地该怎么办。她隐晦地看了下程让,心里又开始摇摆不定。悔婚的名头不好听,可是……
程让眉间满是冷凝黯然,看得出来兄长的失踪对他打击很大。徐氏瞧着,心不由得一软,终归又把蠢蠢欲动的念头给按下去。
阿沅心思飘到了江芸香身上,其实江芸香过些日子和离再嫁也是可以的,只要不带走程家的孩子。她想,这样的命运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过残忍。
隔了不久,程让就告辞走了,如今他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忙,也就将练埙丢在一边了。
可是阿沅不行,每日吹一段已然成了她的固定课程。
徐氏叮嘱了两句让她不要太累,就准备去给林太守送碗酸梅汤,去去这六月的暑气。
“阿娘,”趁着阿娘还没走,她还是问道,“您是不是不想我和他来往?”
女儿太聪慧了也不好,徐氏捏捏眉头,想敷衍过去又怕女儿想太多。思来想去索性说开:“你也知道程家少夫人如今的境遇,阿娘不想你受苦。他……并非良配。”
阿沅明白阿娘都是为了她好,“可是,我们已经定亲了。”
徐氏勉强笑笑,将她面上的发丝拂开,多好看的小姑娘啊。白皙的脸蛋上,圆圆的杏眼清澈又无辜,直让人疼到心坎里去。
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真的要送到那一家去?
她舍不得。
“阿沅,我是你的娘亲,我只能为你考虑。我知道阿让是个好孩子,可我不敢将你交托给他。你明白吗?”
深沉细腻的爱女之心,如涓涓细流淌在心间。
阿沅敢打赌,阿娘私心里也许还庆幸当初没给程家大郎与阿姊定亲。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明白的。”她乖巧地应答,“我给阿让求了平安符,刚刚已经给他了。”
徐氏深吸一口气,被她的话堵得不上不下。都怪林尚,这么早给他们俩定亲做什么!酸梅汤也别想喝了,热死他算了!
等徐氏貌似淡定地走后,阿沅轻舒一口气,愉悦道:“绿绮你去厨房给我端碗酸梅汤来。”
酸梅汤是徐氏亲手煮的,原先阿沅一直喝不到,因为徐氏怕她身子寒凉,煮了汤加了冰就直接往丈夫和儿子那儿送,女儿一滴都别想沾到。
绿绮胆小,小声劝她:“姑娘,夫人不让您喝酸梅汤。”
阿沅很淡定,“把阿父那份给我端来,反正他今日是不可能喝到了。别加冰就行。”
看刚刚阿娘的态度,阿父今日就不可能讨到好,还想喝酸梅汤?阿娘又对她有愧疚,酸梅汤只能归她了。
六月盛夏天气,喝着酸梅汤看埙谱,喜滋滋。
晚间林太守在饭桌上说起了程将军升职一事,从从三品云麾将军升为正三品领军大将军。并且,陛下还力排众议给他封了个爵位——忠义伯。
且不论官职,以程将军的功绩,升官是迟早的,但爵位可是可以世袭的。
林家先祖还跟着穆国太|祖皇帝打过江山,最后被封了个定国公,世袭三代以后便降了爵。如今朝上的爵位一大半都是开朝时封的,都过了三代被降级,新增的寥寥无几。
穆国近年来无大功者绝不予封爵,也不知皇帝怎么想的。
第18章
是夜故人来,吹梦逐清州。
有个好爹就是好啊,阿沅边喝汤边感叹,就像林家先祖是定国公,现在她大伯父身上还有个忠定伯的爵位呢。
什么都不干,靠着祖先的恩荫就可以享俸禄,这等好事怎么就没给她碰见呢?
欸——生个男儿身该多好。
她心里的想法不着边际,面上倒还一派天真地听阿父讲话。
“……云麾将军的职位会由后面人顶上来,程家大概真的要搬家了。”林太守说着没忍住去看阿沅,小姑娘正悠然喝汤,没半点反应。
他心底“啧”了声,那程家小子到底是谁的未婚夫?程家还没搬家呢,他这每天担心个不停,结果他女儿跟没事人一样?
他看着女儿问:“阿让最近怎么样?”
女儿没反应。
“……”他咳了声,“阿沅,为父问你话呢。”
阿沅一惊,讪笑着放下汤碗,“他挺好的,就是忙。”
旁边徐氏慢悠悠看她一眼,道:“我瞧着倒是清减了些,也长个儿了,比阿沅高了一大截,都快赶上阿潮了。”
徐氏心里倒是真心疼这孩子,但每次心疼过后就是别扭,因为她更心疼自己女儿。
林太守对她的心思浑然不觉,一听“清减了”,赶紧道:“那夫人改日带些东西上门去看看,也算是我们林家的心意。”
徐氏伸向排骨的筷子停了一瞬,转而给林太守夹了一筷子他最不喜欢的芹菜。
阿沅在旁边看着差点笑出声来,看来阿父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又要便宜给她了。
林太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道,夫人最近脾气不定,莫不是女人的小日子来了?
一顿饭就在和谐友好的表象下吃完了。
阿沅回到自己房间里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怅然。
程让要搬家了,而她没办法在他身边。
他会有新的故事,新的伙伴,全新的生活。他的未来将光明璀璨,护佑着穆国的每一寸国土,不再仅仅盯着清州这一方山河。他是潜龙在渊,明珠蒙尘。
“你为什么叹气?”
阿沅下意识瞪大眼睛,抬头往房梁上看,只有黑漆漆一片。
晕黄的烛火随着气流摇摇摆摆,灯下的影子也在摇曳,脚边的白毛“喵”了一声,几步跃上了床榻。
院子里很安静,仿佛周围已经被隔绝,只有屋子里才有活物。
那声音锲而不舍地传来,“为什么叹气?”
有一点熟悉,阿沅恢复镇定,对着空气道:“无病呻吟罢了。”
男人低沉地笑了声,“林小姐,好久不见。”
现在也没见面啊。阿沅抿嘴,这大boss就喜欢装神弄鬼!上次在病中诱哄她,她还以为真的有鬼神来收魂。
“有事?”
“听说林小姐对合约有疑问,我就放下工作,特地赶来与你协商了。”
隔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赶来”?可真忙啊。
她嗤笑,“还要您百忙之中抽身过来,阿沅心里真是惶恐难安。”
男人没理会她话里的刺,气定神闲道:“不必如此,咱们也是交易嘛,互惠互利。”
阿沅懒得与他废话,既然有了这直接对话的机会,她再错过就是傻子。
“我身体是什么情况?”若有条件,谁不想健健康康的?
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眼睛里晦暗不明,指关节一下一下敲击着实木桌面,声音穿过时空在阿沅静谧的房间内回响。
“林小姐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的呀。”他像是想清楚了,脊背放松往后一靠,办公椅随着力道转了半圈,眼前景色从单调的桌面变成一片灯海。
都市夜里的霓虹,五彩斑斓点亮星空。
阿沅不顾形象地趴在桌上,歪着头看灯火跳跃,“我的命,是程让的。对不对?”
确切地说,是程让给的。
男人不走心地夸了句:“林小姐果然聪慧。”
聪慧吗?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指尖,从前有人说她“智近乎妖,慧极必伤”。那人是对的,天才总与病痛相伴。
“林小姐不必伤怀……”
阿沅打断他,“你们经过程让的同意了吗?”同意将他的命格分给另外一个早该死去的人身上。
男人轻笑:“有舍才有得,程让自然是同意的。”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程让将整条命给你都愿意,何况是区区命格’。
他想起经年之后那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从来都是昂着的头颅却低垂在地,近乎祈求道:“只要她能活下来,你要什么都可以。”
爱是共生。
阿沅满心狐疑,不知道这男人说的是真是假。难道他们还真去问程让了?怎么可能!
“做生意讲求你情我愿,没有程让的准许,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你多虑了。”
“做生意?”诧异的语气里又有几分了然,“难怪如此。”
各取所需的交易里怎么会有真心。
男人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神色间略有懊恼,揪揪眉头,他道:“林小姐安心些,就目前情况来说,你做得很好,程让没有性情大变。我们会保证你安全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