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不对,支起身子掀开了帘幕,一座座熟悉的宫殿从眼前掠过,飞檐斗拱,碧瓦红墙,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上面雕刻的飞龙精致又繁复,被晃动的灯影扰得几乎要飞天而去,相比之下,十米外的羽林卫是沉定得就是像是一丛修竹,形容肃穆,夹道而立。
已经入宫了?
岳凌兮匆匆回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急躁:“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等会儿还要去面见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她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满脑子都是浆糊,要出了什么纰漏可怎么办?
楚襄不疾不徐地替她披上小羊皮坎肩,道:“准备到了殿前再叫你的。”
说归说,真到了他也不会叫她,只会直接把她从马车里抱进寝殿,让她睡得更舒服。
岳凌兮心里明镜似的,也不跟他多说,又转过头朝外面看去,绘着龙章凤案的圆柱笔直地耸立在视线中,尽头的阶梯下方站着几个面熟的宫人,薛逢春亦在其中,见到圣驾纷纷伏地拜谒,显然,他们已经进了玄清宫了。
她忽然生出几丝怯意。
“要不……要不我还是回宜兰殿吧。”
虽然她已经是皇后了,可在她内心深处,自己到底还是跟明媒正娶有差别。她没有父母做主,没有婚书为契,甚至早在册后之前就已经与他夜夜笙歌,共宿一室,这在长辈们看来和私定终身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更加不堪。
以前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不得不在乎,太上皇和太后若是对她不喜,楚襄就会夹在中间为难,她不想这样,所以要尽可能地做到万无一失,比如说,在封后大典之前老老实实地待在她的宜兰殿,以免落人口实。
楚襄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只是圈着她的腰说:“兮兮,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不必再像从前那般遮遮掩掩的。”
“可毕竟于礼不合……”
“胡说。”楚襄剑眉一挑,又将她搂紧了些,“那些帝后分殿的老规矩早就不存在了,父皇母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同住太极殿,谁又敢来挑你我的毛病?”
岳凌兮垂下长睫不做声了。
“好了,时辰还早,先梳洗一下,晚点再去那边用膳。”楚襄扶着她下了马车,继而低低一笑,“不是说想在莲池好好地洗个澡么?里头备着的都是你最喜欢的香豆和蜜珠,等会为夫来帮你洗,如何?”
岳凌兮默默地倾过身去,把脑袋靠在他胸前,他只当她是在撒娇,薄唇一勾,打横抱起她就往殿内去了。
两人在各地辗转了几个月,尽管相依相偎不觉艰辛,但在回到家的这一刻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一池温水洗去了所有的尘土和疲惫,犹如甘泉注入心田,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舒服到令人不愿起身。
纷纷扰扰的兵戈声、马蹄声都已经远去,终于能享受一时半刻的安宁了。
衣裙束带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清波之下,两人不着寸缕地贴在一起,楚襄背靠着宽大的晶石莲叶,一手搂着岳凌兮一手随意地横在旁边,水纹自胸前漾开,把健硕的肌理映得发亮,再加上那锋刃般的棱角,令他整个人显得格外硬派,但时不时低头看一眼,眉宇间泄露出的温柔又让人心醉。
她又在打瞌睡了。
自打进了京郡之后他们就没怎么停过,累是自然的,但他私下也询问过陆明蕊,只道是她身体太虚才会比普通孕妇更加嗜睡,之前在外面不方便,现在安定下来了,宫里又不缺良医和药材,也该让她好好调养一下了,免得将来月份大了她太辛苦。
楚襄如此想着,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娇躯,朦胧水雾之中,玲珑曲线半隐半现,他却精准地覆在她的小腹上,感觉到那细小的鼓起之后,星目顿时微微发亮。
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平时也不见她多吃,偶尔还要吐一两回,可肚子里的小家伙倒是长得挺快,完全不输给同龄人,陆明蕊和书凝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天天摸着,感受最为明显。
到底是他和她的孩子。
就在准爹爹暗自得意之时,浅眠的准娘亲醒了,困顿地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轻唔了一声:“……我怎么又睡着了?”
楚襄俯首亲了亲她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脸,道:“才过了两刻,还不到申时,再睡会儿。”
岳凌兮摇摇头,从水中撑起身子说:“明蕊说了,泡久了温泉对孩子不好。”
说完,她微一用力就站了起来,池底俱是羊脂白玉铺就而成,楚襄怕她打滑,随即也跟着站直了,揽住她的腰缓缓朝岸边走去。
宫女们早就候在外面了,听见水声哗哗作响,立刻就捧了干毛巾和寝衣过来,擦干之后,两人就趿着拖鞋回到了寝殿。
入秋之后穿堂风已经带了点寒意了,一不留神就容易染上风寒,书凝向来是个周到的,在他们出浴之前就命人端来了几个炭盆,将殿内熏得暖烘烘的,所以当岳凌兮湿着头发出来也没有感觉到冷,顺势坐到了梳妆台前任她上下打点。
“娘娘,晚上去太极殿赴宴,穿这件水蓝色绣彩鸢的宫裙如何?既不会显艳,又非常雅致端庄,最适合您了。”
岳凌兮侧首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异议,起身便套上了,待盘扣一一口好之后,她却微微皱起了云眉。
“换一件吧。”
书凝不解地问道:“为何?奴婢瞧着甚是大方得体,娘娘不喜欢么?”
岳凌兮盯着铜镜中的某一点,低声道:“太显肚子了。”
这下书凝彻底愣住了,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就在这时,楚襄浑厚低沉的嗓音从后方传了过来:“显又如何?”
他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岳凌兮听得分明,却没有回头,就挺着腰杵在那里,直到他从背后把她抱入怀中,温热的胸膛隔着衣衫传来阵阵暖流,将她从外到内熨了个透彻。
“父皇和母后会喜欢你的,兮兮。”
一语道破她的心事。
他既没有告诉她长辈们有多宽容,也没有告诉她这个孩子已经被期待了多久,因为他知道,那些只能暂时安她的心,她不需要被特殊对待,更不是为孩子而存在,她本身就有值得人爱护的闪光点。
岳凌兮回过身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径自将腰间的玉犀扣好了。
虽说是听了他的话穿了那件衣裳,但心中的障碍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消除的,真到了酉时初坐上龙辇去太极殿的时候,岳凌兮连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从未如此紧张过。
刹那间,之前听过的所有关于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传闻都在脑海中浮现,她暗自搜寻片刻,除了那些有益于国家和百姓的丰功伟绩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四个字——鹣鲽情深。
二十余载,初心始终不变。
有些事情不必说她也明白,这些年来从立妃到延嗣,再到各方势力的牵扯,事事关乎江山社稷,他们需要扛住多大的压力才能坚持到现在?在别人羡慕嫉妒到无以复加的光环之下,他们又牺牲了多少舍不得的东西?
他们本身就是难以企及的传奇。
有时夜里两人躺在床上聊天,楚襄也会跟她说起以前的事,说他幼时跟随舅父出关历练,父皇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只把一张尚未盖印的诏书给他看了,意思就是他如果在外面出了事,最终继承皇位的就会是宁王。
他也甚是心宽,想着虽然姓楚的不多,至少还有堂弟给他兜着底,于是便踏踏实实地去了,南蛮西夷,胡国寇岛,几乎都让他蹿了个遍,回来的时候母后虽然面上没表现出什么,背地里却抹了好几次泪,他没看到,不过父皇一找由头罚他,他就知道了。
这样的家庭与岳凌兮想象中的实在有天壤之别,忐忑也是正常。
一路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太极殿前,楚襄牵着她朝里面走去,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凌乱的思绪,却见到他停下来了。
“襄儿久不立妃,你总觉得他那方面冷淡,现在姑娘都领进宫了,你总该放心了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就是领个男人回来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你就不能盼儿子点好?”
女的娇嗔,男的冷哼,在殿门前站着的楚襄却是嘴角一抽,差点没绷住,岳凌兮满目疑惑,不由得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道:“怎么了?”
幸好她不是习武之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楚襄忍下揉太阳穴的冲动,转过头对岳凌兮说:“没事,我们进去吧。”
第112章 家宴
当岳凌兮踏入太极殿且屏住呼吸站在两位长辈面前的时候,她的内心仿佛被巨大的浪潮盖过,有一瞬间的空白。
有这样龙章凤姿的父母,无怪乎楚襄会生得如此卓尔不凡。
雅厅里悬着一盏精致繁复的水晶灯,烛火折射过来,恰好映在对坐下棋的两个人身上。男的已过天命之年,身形依旧挺如松柏,光是坐在那里便有一种浑然天成不可冒犯的威严,尽管蓄了胡须,且略有皱纹,但岳凌兮还是一眼就看出来楚襄的五官轮廓是遗传了他的,像到无法言喻。
可细细看去两人又有所不同,楚襄常笑,眼角眉梢都浮着一股暖意,他却神色清冷,就像天幕尽头遥挂着的一弯冷月,令人不敢靠近,但在对弈的间隙他朝女子看过去的时候,眼中寒冰分明化作了绕指柔。
岳凌兮不由得也跟着望了过去。
相比之下女子显得要年轻许多,虽然并非绝色,神态中却蕴含着灵动和慧黠,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可她的行为举止又不乏成熟。妇人的风韵和一国之母该有的高贵端庄,这两种迥然相异的气质在她身上融合得非常完美,没有一丝怪异之处,岳凌兮看得直发愣,竟忘了要行礼,最后还是楚襄的声音震醒了她。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游离的神思一刹那回笼,岳凌兮并膝跪在天工织锦地毯上,伏首行了个正礼:“拜见太上皇、太后娘娘。”
私底下父皇母后叫得好好的,真到了面前她又退缩了。
专注于下棋的两个人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进来了,纷纷放下玉子转过了身体。
“快些起来。”夜怀央连忙抬了抬手,见楚襄已经去扶岳凌兮了,眉头这才松缓下来,“兮兮,以后在家里不必这么多礼,襄儿如何你也如何就好。”
岳凌兮见她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这般亲昵地唤自己的小名,心里的障碍一下子就消失了,像是贴在了暖烘烘的炉子上,被熨得炙烫无比。只是她不善言辞,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在这时,楚襄贴在她耳侧提点道:“说儿臣知道了。”
动作很小,却足够其他人看清楚了。
岳凌兮哪里知道他会当着父母的面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耳根子被炽热的唇息拂过,顿时觉得快要烧起来了,她羞惭不已,只得垂下螓首轻声重复了一遍:“儿臣知道了。”
夜怀央将小两口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不禁抿着唇笑了。
不久,四人来到偏厅用膳。
金烛摇曳,画屏如扇,一张黄花梨圆桌撑起方寸之地,不大不小刚刚好,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诸如群虾戏荷、翡翠鱼丁、莲蓬豆腐、蜜汁山药、拌龙芽等,都是这个季节的时鲜,荤素营养搭配得非常好,只一会儿的工夫,芳香就溢满了整个房间。
岳凌兮跟着楚襄在对面的位子坐下,心里有些小惊讶。
都说高门世家规矩多,皇家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原以为今天会像平时宫中设宴那样,隔着宽敞的过道各自跪坐在长案后方进食,听丝竹和鸣,看水袖起舞,看不见对面或身侧之人的表情,唯见鬓影如梭,月洒回廊。可她没想到,楚襄同她说的用膳就真的只是用膳,而那两位立于峰峦之巅的人就像普通人家的长辈一样与他们同台共食,浅谈家事。
背后又渗出一层黏糊糊的汗,岳凌兮正暗自平息着涌动的热流,余光里忽然升起一片暗影,她扭头看去,原来是楚襄端起了玉盏,盏中琼浆半满,盈盈透透,馥郁甘冽。
“这些天让父皇母后受累了,儿臣心中有愧,先自罚一杯。”
说完,他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刚放下便听见楚惊澜淡淡道:“拿下灵霄关便罢了。”
楚襄咧嘴一笑,旋即看向身边的岳凌兮,道:“这份功劳有一半都是兮兮的,儿臣功过相抵了,不知父皇要赏兮兮什么?”
岳凌兮听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父皇母后不追究之前的事已经是宽待她了,他还敢厚着脸皮替她要赏赐?
孰料楚惊澜并没有责备他,只是悠悠地瞥来一眼,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儿臣想要一道恩旨。”楚襄仍是笑着,点点繁星浮于眸中,灿亮之中透着一往无前的坚定,“一道无论儿臣将来做了什么翻天覆地的事,父皇都不会责怪儿臣和兮兮的恩旨。”
他这是在做什么?
岳凌兮忍不住想要阻止他,可还没开口,一碗乌骨鸡汤就从月嬷嬷手中递了过来,上面盛着满满的红枣和党参,汤汁鲜亮,肉质嫩滑,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从炉子里舀上来的,就在她分神去看的一刹那,楚惊澜已经给出了答案。
“江山是你的,怎么折腾都是你的事。”
闻言,楚襄嘴角弧度越拉越大,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儿臣谢过父皇。”
这就完了?
岳凌兮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们父子在打什么哑谜,旁边的夜怀央却是一脸洞悉之色,但也不说破,只是侧过身来同她温声说着话。
“兮兮,母后听襄儿说你幼时从山崖上摔落,所以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巧的是你父皇当年也受过这样的伤,一直敷药加上膳食调理才恢复的,你现在怀着孩子不方便用药,所以母后就让她们照着同样的方子做了些吃食,你试试。”
这一番话甚是窝心,岳凌兮顾不得再去想其他的事,埋下头便啜了一口汤,细细地品味了一阵才道:“有点苦,但是喝下去很舒服。”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夜怀央弯起了唇角,难掩疼爱之色,“那就让玄清宫那边每天做着,横竖花样多,也不怕吃腻了,过段时间再看有没有效果。”
岳凌兮乖顺地点头:“谢谢母后。”
话音刚落,一直在边上偷听两人讲话的楚襄顿时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他日日夜夜地给岳凌兮洗脑,到了跟前她还是发怯,不料夜怀央几句话就绕得她乖乖地喊了母后,不知有多顺口,还一并将调理的身体的事情同她敲定了,不费吹灰之力,看来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