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天两天,她很早就注意到这件事了。
高中的时候,哪怕夏天三伏烈日,他跟男孩子们打篮球,也固执地穿长袖。
她知道他小时候接受过许多哮喘的治疗,没完没了,没能根治他的病情,却耗尽了他的耐心。他手上盘踞着无法消除的针眼和疤痕,性格一天天变得阴郁。
然而,然而……
“从小到大——”她的额头抵住他的胳膊,声音减低,手藏在被子里,抚摸他的手臂。
针眼是摸不出来的,然而从手肘向下,她的指尖慢悠悠地,停在了他手腕内侧。
“你是不是很讨厌……”
黑暗中,她轻声问,“这个?”
第75章 云开月明
天空澄净辽远, 窗台上堆积着厚厚的雪, 空调噗噗往外吐暖气, 床头的夜灯光线温和。
段白焰抱着她,恍惚了一瞬。
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他一个人蜷在影院里看美国动画电影,屏幕里的一家人围坐在壁炉前讲故事, 折射出的就是这种暖烘烘的色泽。
然而那个时候, 屏幕里岁月静好,屏幕外他什么都没有。
“是啊。”许久,段白焰低头蹭蹭姜竹沥,低声道,“不喜欢。”
不喜欢手臂上治病留下的针眼, 不喜欢小时候自残似的,在手腕上留下的疤痕。
“我以前一直以为……”姜竹沥的脑袋埋在他胸口,毛茸茸的, 声音有些沮丧,“那个也是治病留下的。”
她摩挲他的手腕, 那里有一道明显而陈旧的凸起。
只不过他平时戴手表挡着, 夜里也很少露出来。加上平时穿长袖, 她连他手臂上的针疤都很少看见,更别提手腕内侧。
段白焰顿了顿, 声音变得有些不自然:“哪个中二少年, 青春期的时候没起过自杀的念头?更何况……”
“更何况我当时下手特别轻, 压根就没……”她一直摸他的手, 他被摸得有些不自在,想抽回来。
但姜竹沥没给他这个机会。
下一秒,她亲了上去。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落在手腕内侧,像短暂地停留了一只蝴蝶。
段白焰脑子嗡嗡响,当即想把她按住:“姜竹沥,你是不是想通了,想跟我幕天……”
“小白。”她放下他的手,小小声地道,“辛苦了。”
段白焰身形一顿。
“段爷爷跟我……跟我说了,你爸爸和妈妈的事。”她小心翼翼,手指在他胸前柔软的家居服上画圈,顿了很久,有些难过地问,“我出国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段白焰不自觉地绷紧下颚,屏住呼吸。
许久,他低声说:“我上小学的时候,爸妈闹离婚。”
“……嗯。”
“我那时候生着病……他们急着分割财产,没有人管我。”
姜竹沥知道,他的哮喘就是在那时候变严重的。
她松开他的手腕,抱住他,声音微如蚊蚋:“嗯。”
“我妈走的时候……”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急,“我爸跪下求她,我在二楼站着,看着他们。”
“我妈她……她问我爸——”
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贱?’”
姜竹沥微怔,然后抱他抱得更紧。
她好像拥着一只热乎乎的大玩偶,用力地撸他呼吸不稳的后背。
“从那个时候起,我想。”
“如果未来有一天,我身边还有人,想要离开我。”他说,“我一定不会挽留她。”
他呼吸有些急促,后半句话,几乎说得咬牙切齿,“她要走,我就让她走。走了之后,再也不要回到我眼前来。”
风撞在窗户上,发出呜呜的叫声。
姜竹沥愣了半秒,段爷爷的故事只停在爸爸跪下求妈妈、妈妈依旧走得毅然决然,于是被敲碎玻璃心的爸爸也放弃儿子、出门旅行——段白焰具体怎么想的,段爷爷也没有告诉她。
她想起当初她离开时,段白焰红着眼眶默不作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她这辈子忘不了那个场景——对于她和他来说,都太近,也太痛。
然而时至今日,当她能从自己的情绪中慢慢走出来,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回想,对于他来说,开口和挽留,究竟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在心里下跪了无数次,然而没有一次,能留住他的母亲。
姜竹沥小声叹息:“你从没有告诉过我。”
他摆在她面前的从来只有既定事实与结果,他不愿意倾诉,她就找不到根源。即使她想要宽宥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而起。
段白焰沉默下去。
他误会了她的意思,良久,舌根发苦,低声问:“怎么告诉你?告诉你我其实跨不过那个坎儿,我装作不在意是怕失去的时候输得太惨哭得太难看,告诉你……告诉你,虽然大家都过得不太好,没几个人的原生家庭是真正健康的,二十岁出头的成年人了,谁身上没插着两把刀,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一直拿家里的事做寻求庇佑的借口——可我仍然希望被谅解希望被宠爱,希望被无条件地宽宥?”
一次性说了太长的话,他唇角发白,低低地咳嗽。
姜竹沥默不作声,摸摸他的背。
长久以来,他明明是这样期待着,却又不断告诉自己,清醒一点,段白焰,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没有人能无条件地爱你,没有人能无底线地包容你的负面情绪。
他一边自我批判,先入为主地讨厌自己身上显而易见的缺点,又矛盾地进行自我封闭,期待未来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愚蠢的理想主义。”隔了这么多年,姜竹沥才算真正地想通这一条。
他们的视角从来不平等,偶然也好必然也罢,他撞见过她的软弱与畏缩,所以他懂她的回避与畏惧。然而她从他那里得不到交流与自信,从来不能真正地看懂他——
“段白焰,你像我一样缺乏自信,自卑,没有安全感……却比我好面子,比我胆子小,比我还要蠢。”此时此刻,姜竹沥窝在他怀里,几乎笑出了泪,“为什么不能?我能啊。”
——然而任何能被冠以爱情的主题,都是浪漫而愚蠢,理想化又不可预估的。
段白焰一愣。
“如果那时候,你能把你这么久以来……害怕的、不敢面对的事,都告诉我。”她顿了顿,抬头看他,声音和目光一样坚定,“我一定一定,不会就那样,走得不明不白。”
“我会给你很多很多保证,不管它们有没有用。”姜竹沥眼眶发热,“我从来没有想要摆脱你……没想过走了就不回来,也没想过把你从我的未来计划里移除。”
段白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他快要窒息了。
“我四年前,就想对你说这些话,我想向你解释,想跟你沟通。”姜竹沥一边笑一边哭,“但你太幼稚了,你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你让我要么留下,要么滚。”
久而久之,她也开始一遍一遍地怀疑自己,也许她的渴求是错误的,也许她不应该期待他与自己沟通。
要她现在去想,那真是一段糟糕的恋爱。他们互相激发出了对方最难看的一面,两败俱伤,不死不休。
段白焰手足无措,用毛衣帮她擦眼泪:“竹沥……”
“前段时间,你在波士顿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他的毛衣柔软极了,她在上面蹭来蹭去,声音软软的,闷闷的,“万一我们当年异地恋,会不会也输给这种距离。”
“不会的。”段白焰迅速接话,轻轻吻她。
“现在我想明白了。”她吸吸鼻子,冷静地道,“像段白焰这种低等级幼稚生物,只要我向他保证、让他有安全感,他就永远不会离开我。”
段白焰笑了,笑声清朗低沉。
从他儿童时代,一遍又一遍地辗转于医院与冰冷的检测仪器之间,脾气变得愈发阴郁暴躁、难以捉摸;到他少年时代,开始用镜头去记录喜怒、把所有的情绪都封闭在录像之中,一点一点地建立自己的安全区;到他青年时代,因为想要挽留一个人而回过头去进行自我纠察,修改掉性格里与她难以相融的部分——
他和她一样,从始至终,想要听到的,竟然真的真的,只有这一句话——
“段白焰,不管你信不信。”她声音里带潮气,揉着眼睛,声音轻而郑重,“我无条件地爱你,我不会离开你。”
夜色黑沉得不见边际,窗外又开始下雪。雾气蒙上玻璃,大雪漫天飞扬,全世界一头栽进绵软的棉花堆,他们好像住在童话里。
他心头澎湃,俯首吻她:“我也是。”
“天涯海角,这一生。”
他说,“你甩不掉我的。”
***
姜竹沥和段白焰在爷爷家过完年,才一起返回。
甫一过完年,餐厅接下几个大单子,三月初有一场婚宴和一场party,三月底要帮一中的话剧节送蛋糕,夹在月中的,还有一场杀青宴。
姜竹沥多看了眼名单,觉得最后那张单子的主办人,有点眼熟。
“你不是从去年冬天起,就没有工作了吗?”她掐着单子,好像一个捏住了丈夫把柄的恶毒小妻子,“杀什么青?”
“就是之前我去波士顿时,拍的那个小短片。”段白焰闷着声笑,“年假之前剩个尾巴,刚刚才搞完。新年新气象,正好趁着这个由头,把大家搞出来一起吃个饭。”
姜竹沥眨眨眼。
下一秒,果不其然:“你也一起来。”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空。”姜竹沥犹豫一瞬,低着头抠手指,“最近餐厅好忙。”
“竹沥。”段白焰顿了顿,说,“我希望你过来。”
姜竹沥微怔,松鼠耳朵蹭地从头顶冒出来,乖巧地一动一动:“好呀。”
年后除了餐厅的事务,她还在配合余茵做宣传。她的系列短片全部拍完,已经在宣发阶段。
为了余茵小姐姐,姜竹沥捡起了自己几欲弃用的微博。原以为此前被屠版的评论区仍然会是一片腥风血雨,没想到竟意外平和。
夏蔚出事之后,后续的车祸一桩接一桩,她的死忠和何筱筱一样忙碌,没空再来拉踩别家。
从夏蔚那儿脱粉的妹子们甚至有一部分被姜竹沥圈了粉,每天在她的微博底下深情呼唤:
【之前不知道那些事情全是夏蔚搞出来的,等我知道了,小姐姐已经不发微博也不做直播了……这都好几个月了,小姐姐是退圈了吗,别啊QAQ】
【之前好像有人说甜甜病了,什么病啊病好了吗?为什么连个公告都不发,虽然她主职不是这个,但我确实觉得甜药没有夏蔚敬业?】
【楼上是来搞笑的吗,甜甜三次元好得很,段导前几个月才发过微博。虽然我也想看她,但我更希望她平平安安,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吧,这小破圈子有什么好玩的一天到晚撕逼撕逼:)】
……
姜竹沥哭笑不得。
余茵短片的口碑很好,引起反响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一波粉丝。
新的评论把旧的评论压下去,她的评论区如今欣欣向荣,私信迎来了新一轮爆炸。
除了平面和短片,还有很多新的综艺邀请她参加录制。
她窝在段导怀里看了两天,才把私信刷完。
想来想去,姜竹沥抬眼问:“小白,你觉得我做什么比较好?”
段白焰不假思索:“做段太太最好。”
“……”
她气鼓鼓地,从果盘里抓起一把糖,塞到他的卫衣帽子里。
段白焰从善如流地捡起一颗,剥掉糖纸,攥住她的手腕,按着她亲下去。
“你别……唔……”姜竹沥想跑没跑掉,自食恶果,眼中渐渐蒙上生理性水雾。
一颗奶糖在两个人交换的热气中慢慢化开。
“甜吗?”他问。
姜竹沥耳尖红红,松鼠尾巴搭在他腿上,毫无力度地威胁:“你再这样,我明天不去接你了。”
段白焰顿了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耳朵垂下来。有些委屈地,用自己的尾巴尖去戳戳她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