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从屏风后望见,心内亦有些诧异,按照她那套相由心生的理论,这位朱公子应该为人不错才对,莫非外头的传言有误,他的心地其实没那么坏?
楚镇本不愿接待这个烫手山芋,无奈何氏硬要他出面,因此处处手忙脚乱的,待要让人往凌云楼买几两好茶叶回来,再一想,朱墨在御前得势,什么赏赐没有,只怕宫里的茶他都喝腻了。
幸好朱墨及时替他解了围,“我不喝浓茶,饮些白水即可,大人不必费事了。”
楚镇这才松了口气,忙让人上一壶白水来。
朱墨慢悠悠的给自己倾了一杯,视线若有似无的瞟向屏风后,似乎发现何种端倪。
楚瑜一惊,忙将半截秀颈撤回去,生怕被他瞧见。
朱墨收回目光,望着楚镇笑道:“我听说大人府上有个不错的园子,不知可愿领我一观?”
谁家府上还没个像模像样的庭院,这朱十三也忒古怪,楚镇只知自己不敢拂他的意,忙忙起身,命人引他过去。
两人绕着湖堤装模作样走了半日,管事忽报有客前来,朱墨便笑道:“大人不必为难,自去应酬吧,我这人很随和的。”
楚镇感激不迭的应下,心里却暗暗嘀咕:既然随和,怎么这么没眼色,还硬赖着不走,真把楚府当成自己家里了。
一面腹诽,一面便快步随管事离去——他毕竟不敢对朱墨下逐客令。
这厢朱墨便望着一株绿玉纷披的垂柳轻轻笑道:“出来吧。”
楚瑜情知自己已被他发现,再躲着倒跟做贼心虚似的,索性大大方方现身,屈了屈膝道:“大人。”
因在屏风后看得不真切,又听闻他们来了庭院,楚瑜才大胆跟上来,现在想想却后悔极了。
她一点也不想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朱墨望着她含笑不语,面上是一副悠闲的神气,似乎等她先开口。
楚瑜踌躇一下,主动说道:“大人先前送我的那盏花灯,我想了想,还是不要收下为好,因此已命盼春回房取去,正好交由大人你带回。”
她评判一个人,向来是先从外表。朱墨相貌不坏,应该也是能讲道理的。
朱墨脸上没有半分不高兴,仍旧笑着,“怎么,你不喜欢?”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我才刚定亲,尚未成婚,终究得避点嫌疑。”楚瑜琢磨着,该用怎样的措辞才能听得舒服。
但是她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她并不愿意这门亲事。
朱墨果然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来,他笑吟吟的看着楚瑜,“你想要退婚?”
这人的脾气真的很好,就连说起这种事亦是和颜悦色的,楚瑜心头好感更浓,越发觉得外头的传言不可尽信。她欠了欠身道:“若能得大人成全,楚瑜感激不尽。”
“你可知道,一旦退了这门亲事,便再无人胆敢娶你,纵使有人对你青眼有加,也会因我之故心生忌惮。”朱墨似乎真心实意为她考虑,他诚恳的道:“况且,一个退过亲的女孩子,无论因何种缘故,名声总归不大好听。”
他说的这些楚瑜都已考虑过了,但是她并不害怕,将来若遇到真心懂她的人,自然不会畏惧流言滋扰,况且她现今年纪尚小,的确没有成婚的心思。
楚瑜想了想便道:“大人不必多虑,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不至于让大人您为难便是。”
她一脸希冀的望着朱墨,就等着他一句满意的答复。
但是朱墨的回答却让她目瞪口呆,那人云淡风轻的道:“抱歉,我不能答应。”
“你……”楚瑜吃吃说不出话来,刚刚不是还谈得好好的么?
朱墨粲然道:“我只是提出一种假想罢了,可没说同意退婚呀,君子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楚瑜张口结舌的看着他,这个人怎么有脸自称君子的?在他这样戏弄她之后。
她现在相信传言不假了。
第3章
楚瑜转身就要走,她倾慕的是正直高洁之辈,跟这种油腔滑调之人多说一句都嫌污了舌头。
谁知她脚步过快,袖里一块绣有兰草的丝绢轻飘飘掉出来,楚瑜不禁慌了神,生怕这登徒子以为她是故意引诱他的,正要蹲身拾起,谁知朱墨先她一步弯下腰去,将那手绢攥在手里。
他仔细瞧了瞧,楚瑜的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尽管那手帕上并没什么特殊标记,但这种闺阁之物,一旦落入外人手里,她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幸好朱墨看不上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轻轻递还她手中,楚瑜欠身施了一礼,低低的道:“多谢。”
将要走时,她忍不住想再努把力,“大人可否将婚期推迟些时候?反正我迟早是您的人,何必这样急着成亲呢?”
她怯怯的抬起眼帘,让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露在外面,这法子她常对家中长辈使用,即使明知她是在故意扮可怜,父兄也多数会选择退让,她以为朱墨也该是这样的。
她忘了眼前是一个残酷无耻之徒。
朱墨笑眯眯的打断她,“不能,本官就想立刻娶你,你要是不愿意,本官抢也得将你抢回府中去。”
他怎么能一脸愉悦的说出这种话呀!楚瑜活了十五年,还没见过哪个坏人能这样理直气壮的。
她真是无语了,在绝对的恃强凌弱面前,一切反抗都是无益的。但是她不得不多嘴问上一句,“大人究竟为什么选中我,仅仅因为那夜花灯会上见了一面么?可我几个姐姐也在呢。”
这也正是楚瑜心内最大的疑惑,她很怀疑朱墨究竟看清楚她的相貌没有,当时她就没看清朱墨的相貌,长街之上流光溢彩,但毕竟不比白昼明亮,众姊妹都打扮得差不多,这样相似的一家子中,朱墨究竟是怎么分辨出她来的?
听到她的问句,朱墨柔柔的看着她,“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最好看,我第一眼就瞧见你了。”
明明是调戏之语,楚瑜还是不自觉的红了脸,不得不承认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因她甚少在家中得到夸赞。何氏向来告诫她女子以德行为要,不可以容貌取人,因此即便生着一张好脸皮,楚瑜也甚少引以为傲,因为有貌往往就意味着无才。
这朱十三的嘴真是比蜜还甜,难怪能够圣眷不衰呢。楚瑜平复了紊乱的心绪,才又问道:“可大人并不清楚我的为人,怎知我配不配得上您?”
朱墨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嫁我?是否因为我名声不好听,认为我是奸佞之辈,有辱你家门庭?”
原来他这般有自知之明,楚瑜无话可说了,她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朱墨忽然笑起来,有如春风拂过水面,意外的清隽舒展,他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曾亲见,怎知传言不会有假?可见你未曾深知我为人,同理我也是一样,既如此,何不在成婚之后慢慢发掘,总有一日我们都能看清真正的彼此。”
这话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可楚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仿佛给朱墨绕到陷阱里去了。
朱墨仍然望着她笑,但楚瑜已经警觉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人物,她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
拔脚欲溜,朱墨并没拦她,只笑吟吟的道:“六小姐别忘了把灯笼带过来。”
“你不是不要么?”楚瑜硬生生刹住脚步,她真快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了。
“不要退,却是要还的。”朱墨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咬字极为清楚,“先前是我赠与姑娘,现在却是姑娘赠与我,意义自是不可等同。”
被他这么一说,倒跟私相授受一般,楚瑜赌气道:“那我不要还你了。”
“嗯,那姑娘好好留着吧。”朱墨笑得一脸灿烂。
楚瑜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又中了此人的计,待要问个清楚,忽见四姐楚璃弱柳扶风般的向这边走来,忙躲到一棵合抱粗的柳树背后,心内不禁暗暗纳罕:她来做什么?
楚璃到了近前,装模作样的喊了几声六妹,又故意问身畔丫鬟道:“方才明明看见六妹妹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一面假意找着,一面把那眼风一递一递的送到朱墨跟前。
楚瑜还以为这位四姐有意捉她的错处,其实不过是个幌子而已,楚璃真正的用意在这位妹夫身上——她原以为朱墨果真如外头所说那般,谁知今日远远见了一面,竟是个难得的清俊人物,楚璃也是大姑娘了,难免惦记起自己的终身来。不怪她着急,楚珊是长房的小姐,将来有大把的京城才俊可供她挑选。可二夫人却是个寡妇,兼又多病,将来能有什么好的落到她们头上?楚璃不得不学着自己动手。
反正都是楚家的姑娘,何必舍大取小?说不定朱十三自己都认错了人,那夜看上的人是她呢!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楚璃才想过来试上一试,即便不怎么合规矩,谅来朱十三也不敢对她动手动脚——碰上这样的俊俏人物,便动点手脚也没什么。
楚璃装模作样寻了半日,有几回险些挨擦到朱墨身上去,总算引得这登徒子开口了,“四小姐不用找了,六小姐不在这儿。”
“你认得我?”楚璃惊喜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朱墨含笑点头,“那夜花灯会上,四小姐不是也在么?还穿了一身水绿衣裳。”
楚璃兴奋得脸都红了,早就说了,她哪一点及不上那个嫩瓜秧子,别人会看不上她?
楚瑜在柳树背后听着却有些愤愤不平,这朱墨口口声声说是她的未婚夫婿,现在却当她的面勾搭别的女孩儿,可想而知成亲之后会是何等表现了,果然人是不能貌相的。
但是朱墨的下一句就令两姊妹都怔住了,他柔语望着楚璃道:“四小姐,您肤色稍黑,往后还是别穿绿衣了,否则走在姊妹堆里,会显得她们更美。”
楚璃好不容易才领会他的意思,敢情这是嫌她丑么?她登时大怒,待要和这不知尊重的东西理论,朱墨却已施施然离去了。
楚璃气得脸孔紫涨,自个在原地生了半天闷气,才铁青着脸离开。
盼春掌着花灯过来时,就看到自家小姐捂着嘴偷偷地笑,不禁咦道:“姑娘怎么了?”
楚瑜摆了摆手,好容易才将惬意的笑容按下去,没想到她这位四姐也能有吃瘪的时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楚璃平日处处与她为难,朱十三-反倒帮她出了一口恶气。
她接过盼春手里的花灯,莞尔望着画上那几尾金鱼,以往因为朱十三的缘故,总觉得这些圆肚子肿眼泡的家伙颇为丑怪,但今日反倒觉得几分可爱来。
*
朱十三手脚极快,三媒六证、合婚八字很快便都解决了,直待五月底就要迎楚家六小姐过门。亦即是说,楚瑜还只有两三个月做姑娘的时间,她想起来不是不惆怅的,去年才刚行过及笄礼,这么快就要变为成熟-妇人了,想到自己即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楚瑜便觉一阵心烦意乱。
幸好楚镇与何氏这段日子都对她格外宽纵,怕她憋出病来,反倒劝着她往各处走动走动。她那位手帕交唐淑过生辰时,楚瑜应邀前往唐府,两人便说起这亲事来。出乎楚瑜意料的是,唐淑对于她是极艳羡的,“你这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想嫁还嫁不成呢,你倒好,还推三阻四的!”
楚瑜讶异的看着她。
唐淑密密说道:“朱十三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看看有多少人抢着巴结他的!他家财万贯,又没有父母双亲,你一嫁过去,就是朱府的当家人,上不用受公婆之气,还有这么一个俊俏夫婿作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楚瑜见她一味避重就轻,心下好没意思,烦恼道:“你不想想他的为人!”
一想到要和此人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被,楚瑜都愁死了,仿佛满身沾上了污浊之气。
“为人怎么着?天底下多少道貌岸然之辈背地里打儿骂女呢!”唐淑不屑的道,“要我说,别的都是假的,只是身家和相貌才最顶用,凭他怎样的清白之人,相处久了也免不了变了心肠,还不如索性一头撇开呢!”
楚瑜蓦地想起,唐淑所在的济昌伯府这两年亦是捉襟见肘,竟至暗里偷运财物变卖,也难怪唐淑这样讲求实际。楚瑜踌躇之下,反倒不好和她辩,也说不定唐淑说的话亦是有道理的——这些日子楚珊等人都在拿同样的话劝她。
可是在楚瑜看来,朱十三除了一张脸和许多钱之外,简直一无是处。但这些都不是她看重的东西,她自己的脸就够用了,也没吃过没钱的苦头,因此实在想不出朱十三有什么吸引人的。比较起来,她宁愿嫁给寒门士子相夫教子,也好过和朱十三这种人打交道呀!
楚瑜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第4章
纵使心内再不情愿,婚事还是如期而临,楚瑜只好打起精神面对。她倒是很想像戏文里那些勇敢的小姐一样一走了之,可真要动手时又不敢了——朱十三这样十恶不赦又口蜜腹剑的人物,一旦知晓她逃跑,必然不会放过她的父母家人。
末了楚瑜只能选择承担。
成婚前夕,楚老太太将何氏叫去悉心“指点”了一番,何氏回来后气得半死,原来楚老太太非但不抗拒这门亲事,还让她劝说楚瑜牢牢把持朱府家业,若能趁机填补娘家些许,也算朱十三这做女婿的一片孝心。
何氏心内老大不高兴,虽不敢同老太太犟嘴,回来却对着女儿大吐苦水。她出身官宦世家,家底虽然没落了,也还有几分傲气在,之所以嫁给这不上不下的楚家三老爷,纯粹是看中国公府的清名,谁知因为一个外人的搅和,她对于婆家的美好印象都幻灭了。
何氏自己不看重财帛,同样亦这般教导女儿,因此楚瑜心里一直都是嫌铜臭气的,但今日她听了何氏的话却没太大感触。这几个月走亲访友,楚瑜渐渐已感到世风日下,多少世家贵族外表光鲜,内里其实过得窘迫不堪,反倒是朱十三这等人步步高升,过得滋润无比。
若月老一定要选择将她配给那人,楚瑜也只好认了,尽管心里暗暗鄙视,这老头子怕是瞎了眼,她和朱墨明明是天底下最不搭调的一对。
嫁妆箱子是早就备好了的,何氏却在要带去朱府的人手上犯了愁,她瞅着女儿道:“盼春望秋她们两个都还太小,自己都半通不通的,不然还是让李嬷嬷随你过去,若有哪里不懂的,也好帮你镇住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