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朱墨视线飘来,谢兰忙低下头,惴惴道:“大人,我……”
朱墨却不待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我知你对赵知府怨恨甚深,你父亲当年被贬官,少不了他的干系,后来令尊令堂更遭暴毙,难免你会迁怒于他身上,你想要报仇也是应该的。”
他说话的语气不带褒贬,似乎仅是陈述一件客观事实。
谢兰听得不由怔住,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调查出来的?每常见他对下人不闻不问,还以为性子好容易打发,原来桩桩件件皆被他瞧在眼里么?
她蹲伏于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可他随即便话锋一转,声音比方才冷淡许多,“你想要报仇,凭一己之力当然不能,便想从我夫妇二人身上设法,若内子于此地出事,赵克己势必逃不了干系,你便可借机将事情闹大,你是这么想的,对么?”
谢兰没想到自己的心思样样皆被他料中了,不由得既愧怍又懊悔,忙膝行上前,“大人,我对夫人并无恶意,此物也并不会伤及性命,只不过……”
朱墨冷冷的打断她,“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已经存了害人的心思,说再多又有何益?”
谢兰捂着脸,两行清泪从指缝里流下来。
朱墨顿了顿,抬首道:“报仇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父亲若真正冤枉,本官自会为其住持公道,连同水患一事一并呈报给大理寺。”
谢兰又惊又喜,正要谢恩,忽听朱墨说道:“不过,我这个人心眼一向很小,容不得半粒砂子,你做出如此行径,此地是留不得了,本官命人送你去城郊大佛寺,清修三五载后,若果能改过自新,本官方能允你还俗。”
谢兰早听得呆住,还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落得的却是剃发做姑子的下场,这位朱大人果然够决断,也够忍心!
此时再求情已是无用,谢兰只有认命地磕了三个响头,咬牙道:“还望大人莫忘了您的承诺。”
朱墨微微颔首,命人带她出去,成柱望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不禁咦道:“大人您既然要处置这小婢,为何不当着夫人的面呢,也好让她看清此女的真面目。”
朱墨缓缓揉着眉心,凝声道:“何必让她多添烦恼?咱们悄悄处置便没事了。”
况且楚瑜那性子,巴不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好不容易当了一回救命英雄,却还是条心存异念的毒蛇,朱墨也不忍心戳穿她。
成柱笑道:“不过大人您也算得雷厉风行了,比起送她见官,这法子或许更叫人难受些。”
一个女子最美好的青春不就在这几年么?因着一念之差,谢兰却得长伴青灯古佛,纵使是教训,这教训也太很辣了些。
朱墨脸上漠然,谁叫这女子不够聪明,选错了下手的对象。若是对他下药,朱墨或许还不会这般生气,可偏偏中招的是楚瑜,这便令他不能容忍了。
诚如谢兰所说,那些牛膝的分量还不足以致人以死,只是会令人生一场大病而已。但,即便是小小的危险,朱墨也不愿让楚瑜涉足,她这样的人,合该是泡在蜜罐子里的。凡是想害她的人,都应该不得好死。
他正出着神,成柱好似想起什么,打岔道:“可大人,夫人还在喝那药,是不是也该停一停了?”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若哪日夫人起了疑心,自己查出来,自家主子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朱墨脸上闪过片刻犹豫,最终还是说道:“不必,先让她继续喝着吧。”
反正也是为了楚瑜好。不过这话要是和楚瑜明说,她肯定不谅解,兴许还会胡搅蛮缠的混闹。朱墨想到此处又有些头疼,可见养媳妇天生得受些闲气的,尽管他们家目前已经形成定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当然是挨打的那一个。
*
楚瑜回来之后,不见了谢兰踪影,自然得问起一句。
朱墨很愉快的撒了个谎,说打听得她在巴蜀尚有门亲戚在世,便与她些盘缠,打发人送她过去了。
楚瑜狐疑的望向他,“果真么?”
她怎么从来没听谢兰提起。
“难不成你还想留她当一辈子的丫鬟?”朱墨故意反问,“别人可是好人家的闺女,你愿意收留她,别人兴许还不愿意待呢。”
楚瑜被他打击得颇为扫兴,哼哼唧唧的道:“她爱留便留,爱走便走,谁还稀罕不成?”
尽管觉得谢兰欠缺义气,临走也不来道别一声,但楚瑜并不怀疑朱墨的说话:他为人再奸诈,也不至于同个小姑娘过不去的。
这件事轻轻松松便遮过去了,朱墨将铫中煎好的汤药端下,将将盛满一碗,递到楚瑜手中,“尝尝。”
尚是热气腾腾的。楚瑜装模作样抿了口,点头道:“倒是比前几日的甜些。”
“那是,我手上抹了蜜。”朱墨笑道。
这人就会胡说八道,楚瑜瞥他一眼,“我看你嘴上才沾了蜜呢。”
本是讥讽朱墨油嘴滑舌,谁知此人脸皮厚度堪比城墙,竟立刻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那你还不快来吮干净?”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口出调戏之语,楚瑜恨极,自不肯轻易放过他。
两人绕着桌子,穷追不舍的打闹起来,丫头小子们见了,纷纷脸红侧目。就连赵府的下人从门口路过,也不由轻轻摇头,觉得这对年轻夫妇真是鲜活热闹。
倏忽冬去春至,衡阳的灾情得到控制,楚瑜等人也大功告成,准备返回京师了。
楚瑜对于此地没什么好留恋的,灾民的处境令人惨然,赵氏夫妇的丑态则令人作呕,她多见一面都嫌腻味的慌,巴不得立刻回到家中去。因此朱墨才道动身,她就紧赶慢赶的令人收拾好东西。
难为朱墨还有心思同那人周旋,不止惺惺相惜道别,还收了那人不少好处。楚瑜踢了踢脚下一个描金箱笼,里头是满满当当的金玉器皿,古玩字画,碰一脚,便晃荡的厉害。
她不免有些疑窦,“你既然存心和他敷衍,何必还要收他的东西,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尽管楚瑜认准了朱墨是个巨贪,可是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东西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她当然得问个究竟。
“你懂什么,这些都是证物,要呈给大理寺看的,否则怎叫捉贼拿赃?”朱墨悠闲地靠在软垫上,眉眼间浮露出狡猾与得意。
楚瑜不由失笑,敢情赵克己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真不知他遇上朱墨这位“知己”是福是祸。
她待要打趣两句,忽觉腕上一凉,竟是朱墨随手拣了副翡翠缠金枝的镯子给她戴上,莹莹的绿光映着白而纤细的手臂,颇显幽幽媚态。
楚瑜却嫌弃的将镯子拆解下来,“我不要这样东西。”
“戴着顽顽又何妨?”朱墨笑道。
楚瑜生来一副耿介骄傲的性子,这些脏物瞧都不要瞧,更别说戴在手上了。
朱墨也不介意,只笑道:“没事,到京城的铺子,我再给你挑一副好的。”
楚瑜在意的却不是首饰,她另想起一事,先前来的时候,就因这张脸被那伙强人盯上,回去的路上没准也会遇上同样麻烦。
朱墨听完她的忧虑,却是灵机一动,“你先前到李思娘家砸场子时,不是做的男儿装扮么,如今依葫芦画瓢便是了。”
这话听得楚瑜不乐意了,噘起嘴道:“你说谁砸场子?”
看样子又犯了抠字眼的毛病,朱墨忙自辩道:“我说错了,不是砸场子,是住持公道才对,您老人家光明正大,是姓李的老虔婆自己活该。”
一番话说得怀中的人儿回心转意,朱墨不由感慨,自家这位任性的小妻子倒和猫儿一般,得顺毛哄着才听话。
他挽发的技艺比盼春还熟稔些,只消三五下,手底便活脱脱出现一张男子形容。
楚瑜揽镜自照,面有喜色,“这样子别人一定认不出我是女子了。”
她此言不虚,楚瑜的眉眼本就带些英气,经朱墨巧手调弄,又将眉毛刻意画粗了些,任谁瞧去都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沿途甚至有好事的行人暗暗猜测这一对璧人的身份:两个男子同车,又都生得这般俊俏,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就连回到府中,南嬷嬷乍见到她也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家主子换了口味,从别处带了个娈宠回来了。
朱墨得先入宫一趟向皇帝述职,楚瑜则拆解下身上装束,洗去满脸风尘倦意。盼春端来粥水为她解乏时,她闻着那鸭子肉粥的气味,忽然一阵反胃,对着铜盆便干呕起来。
盼春忙为她抚着背,焦急道:“小姐您莫不是受凉了?早知如此,路上该多多穿些衣裳。”
楚瑜费力抬头,无精打采的道:“没事,我身体好得很,就是胸口有些闷闷的。”
站在一边的望秋听了此话,脸上却有恍然大悟的神气,试探着问道:“小姐您莫不是有身孕了?”
两人皆惊疑不定的望向她,她们可从没朝这方面想过。
望秋款款道:“婢子听我娘提过,说女人家一旦有了身子,多半就是胸闷气促这些症候,干呕也是有的。”、
楚瑜听罢,从心底里高兴起来,“那快去请顾大夫过来瞧瞧,就说我身子抱恙,请他过来探病。”
她老早就想要个孩子,嫁给朱墨半年多了,肚子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何氏说不定也在暗暗为她担心呢,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有身孕可非小事,望秋等人的手脚立刻麻利了许多,很快就领人上门来,却说宝芝堂的顾大夫有事出去了,换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柳大夫。
反正都是在宝芝堂任职的,总不会差到哪儿去。楚瑜迫切想知道结果,性急之下也顾不上更衣,用一块丝绢垫着,抻开手臂便让他看诊。
柳大夫验看完脉象,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小心打量着楚瑜道:“夫人您并非有孕,只是舟车劳顿才引得脾胃失和而已。”
“这样啊。”楚瑜有些失望,放下袖子便欲让人送他出去,却听这位大夫说道:“恕老朽直言,夫人您是否常常服用某些药物,以致精血难凝,不能结胎?”
楚瑜怔怔的看向他,“您说什么?”
第39章
盼春错愕不已, 忙上前一步, “大夫您说什么胡话,我家夫人求子尚且来不及,怎会自己想法子避孕呢,您不会诊断有误吧?”
柳大夫顶见不得有人质疑他的医术,怒火虽未在脸上表露出来,那把长胡子却一飘一飘的抖动。他哼了一声道:“姑娘也太把人看轻了, 老朽坐诊宝芝堂数十载,手上从无错案, 还是你家夫人格外娇贵些, 若看不起老朽,大可请旁人诊视便是。”
盼春脸上一红, 忙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楚瑜反倒从方才的震惊中渐渐恢复平静,只一张脸看起来格外肃然,她沉声道:“盼春, 将适才倒在院中的土挖一抔来。”
药是没有了, 可药渣还在呢。
柳大夫拨弄片刻, 又捏了一撮放到鼻下细细嗅着, 一面念念有词, “油菜籽,生地, 白芍, 当归,川芎……不错, 果然是防妇人有娠的方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楚瑜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她吩咐人好生送柳大夫出去,回来时脸上已经连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了,真真是“艳如桃李,冷若霜雪”。
盼春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可不说话也不成,只得小心翼翼的望着楚瑜脸色道:“小姐您别太着恼了,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姑爷他不是那样的人……”
“误会?”楚瑜冷笑,秀丽的眉眼在盛怒下带着几分尖锐,“罪证确凿,你还想说我冤枉了他,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
盼春不敢说话了,这会子楚瑜正在气头上,若是没眼色顶撞了她,自己兴许也没好果子吃。
见楚瑜蹬蹬两下步入内室,盼春忙也要跟上,谁知楚瑜啪的一下便将房门关上,二话不说将她拦在门外。
盼春低声下气的叩门,里头的人只不肯应。
这下连她也无计可施了,只好迁怒于身畔的望秋,“都怪你,好好的说什么身孕不身孕的,偏惹出这桩祸事来!”
望秋感到十分委屈,“我不也是为了小姐好么?再说了,就算不是今遭,迟早也会翻出这笔旧账,你以为瞒得过谁?”
理当然是这个理,可是一路上好好的,回到家中偏有许多不痛快。盼春只觉得头皮发痒,跟有无数只虱子爬似的——这都叫些什么事呀!
从日中一直到夕阳西沉,楚瑜始终将自己闭锁在房门里不肯出来,盼春等人想劝又不好劝,唯有仔细留神,隔一炷香的功夫,便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听里头的动静:自家小姐并没有气得砸东砸西,可是这种诡异的寂静更令人不安——若是她想不开自寻短见可怎么好?
当然,就算悬梁自缢也该有踢倒板凳的响动,事实是并没有。可盼春望秋并不敢稍离半步:女人家最喜欢钻牛角尖,自家小姐虽素性爽朗,指不定会因此事萌生死志,她们可万万不能看着惨剧发生呀!
如是千回百转,两个丫头心里倒煎熬得不得了,等到了饭点,正犹豫要不要再叩一道门,谁知楚瑜却自个儿出来了,见了二人诧异道:“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
盼春谨慎的望了眼她的面容,“小姐您还吃得下?”
“我为什么吃不下?”楚瑜淡漠说道,“人是铁饭是钢,我可不想做个饿死鬼。”
二人面面相觑,自家小姐秉性孤介,每常因为一点小事都能闹得天翻地覆,逢到这样惊人的内幕,反倒表现得和没事人般,真是奇了怪了。
望秋试探道:“小姐不如等姑爷回来再开席?”
饭桌上最好敞开说话,矛盾解除了,她们这些下人也能安些心。
“不必了,谁知道他早晚才回,咱们且用咱们的。”楚瑜说道。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负气的意味,可她神情淡淡,很难让人相信她在真的生气。
不知怎的,两个丫头反倒心跳如鼓,觉得这样镇定的小姐迥异往常。
华灯初上时朱墨方回,楚瑜如常在廊下迎接他,宽下外衣,并赶他去净室,并未有一字半句提起今日之事,回头却警告两个丫头,“柳大夫过来问诊,你们不许向外人提起,否则我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