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槐树上飘着的白影。
是纪云开。
周月明无意识轻舒了一口气。
他大约也看见了她,缓缓飘下来:“卿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周月明上前一步,纤长的眉微扬,“在西山,是不是你帮了我?我还没跟你说……”
一声“谢”字尚未出口,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纪云开,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他依然是一身白衣,飘在距离地面数寸之地,但他的“身体”分明稀薄了许多,几近透明。
之前见到他的魂魄,虽是飘着,也不能碰触,然而看上去却是与寻常人没有差别的。这也是她偶尔会忽略他是异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为什么现在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啦?”周月明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纪云开,你怎么……你是要去转世了吗?”她思绪急转:“还是因为今天在西山?”
前几天翻过的志怪笔记里的内容骤然浮上心头。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要死时就是一点点变淡,直至消失……
没看见黑白无常,他不会是要再死一次,连鬼都做不了吧?
他突然消失是在西山帮了她以后,会不会和那有关?
……
短短数息间,周月明已经杂七杂八想了许多。她瞳孔微缩,脸色苍白。
诚然她暗暗祈祷希望纪云开的魂魄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死去”,而是去投胎转世啊。
周月明颤声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少女眸色盈盈,如深不见底的潭水,紧张和不安隐约可见。
纪云开很少见她这般。在他有意识以来,她的紧张和担心从来都没因他而出现过。这感觉还挺新鲜。
他怔了一怔,眉宇松弛下来,眼睛里蓄着笑:“说什么呢?我已经死了啊。”他停顿了一下:“应该不是去转世。”
“那你……”
“只是有些乏,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闻言略微松一口气,但仍有些将信将疑:“你乏的时候,都这么……”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皱眉想了想,才道:“透明?”
纪云开略一沉吟,如实回答:“以前变戏法,也会乏……”他笑一笑,宽慰她:“应该不至于死,都死过一次了。就是比较累。”
“……”周月明却笑不出来了。她抿了抿唇,所以说他现在会乏,身体会变得这么“稀薄”,是因为今天“变戏法”救了她的缘故?
认真打量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真的比平时虚弱许多。
一些杂乱的思绪浮上心头,有感激、有歉疚,也有后怕和不安。
她后退一步,也不顾自己身穿男装,直接福身行礼,轻声道:“纪云开,今天的事情多谢你。”她静默了一瞬,望着他明显变淡的“身体”:“我能帮你什么?”
纪云开一怔,随即变笑开了,他薄唇微勾:“不用你忙活,你今天登高也累了,快去沐浴歇着吧。我也回去歇一会儿。”
言毕,他转了身,轻飘飘的,不过是一瞬间,就到了十来步开外。
“纪云开!”周月明咬了咬唇。见他“身形”停下,她深吸一口气,续了一句,甚是郑重,“谢谢。”
周月明以为他会飘回到槐树上。因为她看的志怪笔记里说,槐木属阴,对鬼有益。然而纪云开却径直穿过了院墙,不知去了何处。
其实纪云开自己并不想多飘在树上,得知自己以前住松涛居后,他就经常歇在松涛居。飘在树上、挂在墙上,仿佛在提醒着他是个异端。今日特意留在槐树上,只是为了她回来后能看见他罢了。
他在西山那一托之下,耗尽心力。她站好之际,他几乎已经看不见自己。在那一瞬间,他第一反应时,唔,大约要结束这样的状态了,也挺好。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凝出了“身形”……
卿卿对他现在这样不了解,他自己又何尝能明白?
飘在槐树上时,他还在想着,他突然不见,会不会吓着她。
原来她也会紧张他,担心他。
周月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房。
沐浴时,她一直回想着今天的种种情形,心内波涛翻滚。
纪云开生前,她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但此时仔细想想,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归根结底,是她将对父亲的不平迁移到他的身上。多年来,她不愿意看到他,见了他就当没看见,正面冲突的次数并不多。
他们之间冲突最严重的一次是他不顾她的意愿要娶她为妻,她也用上吊拒婚了。
她想,他们两人的恩怨应该随着他的离世而终止了。
他变成孤魂后屡屡出现在她身边,她怕他、恼他,到近来的默认他的存在。
今天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她都要承他的情。因为是他救了她。
如果没有他的突然出手相助,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她不敢想象。
第16章 寒衣
再次见到纪云开已经是五天后了。
周月明清早洗漱后,去向祖母请安。一出房门,就看到院子里的槐树下负手而立的白衣人。
大约是听到了她这边的动静,他缓缓转身,如同寻常人走路那般向她而来。曦光笼了他一身,他原本冷峻的眉眼多了些暖意。他挑眉,唇畔漾出若有若无的笑:“卿卿……”
他的“身形”仿若有实质一般,不再像数日前那般“稀薄”。
周月明看一眼身边的青竹,轻声吩咐:“青竹,你回去把我前几天做的那个抹额找出来,我等会儿直接给祖母。”
青竹不疑有他,应一声便转身回房。
四下无人,周月明这才轻声问纪云开:“你现下是好了么?”
“嗯。”纪云开点头,“本来也没什么大事。”
“我……”周月明略一沉吟,再次道谢,“那天的事谢谢你。”
“没什么。”纪云开神情诚恳,“真的没什么。”
反正对他也没什么损害,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心说,他可以不在意,但她不能。因为被救的人是她,她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弯了弯唇:“你这几天去了哪里?”她停顿了一下,换了个问法:“你平时都在哪儿?一直在静心居吗?”
她也是这几日没见到他才想起来的。她之前强调让他不要总跟着自己。那么不在她跟前时,他是飘在哪里的?
纪云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隐约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好似柔和了许多。略一思忖,就知道是因为那日西山之事。他也未深想,只回答说:“我听说我以前住松涛居,我有时候会去那边走一走。”
周月明“哦”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小声道:“你的确住那里。”想起先前他问她旧事,她含糊回答,她这会儿不免有些心虚:“你很早以前就住那儿了。”
说了这一句以后,她就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正思忖着如何打破尴尬,偏巧青竹握着抹额从房间出来:“姑娘,找到了。”
周月明松一口气,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她冲纪云开小声道:“我先去祖母那边。”就带着青竹前往春晖堂去了。
这抹额本就是要送给祖母的,不过是这一会儿提前拿出来罢了。
刘氏收下抹额:“非年非节的,怎么想起给这个?”
“孝敬祖母,还要特意挑节日么?”周月明轻笑,“可惜我不会裁衣裳,不然给祖母做件衣裳。”
“说起衣裳,这都九月了,你们的冬衣备好了没有?”刘氏问道。
周月明答道:“二婶婶已经让人准备了。”安远侯夫人早逝,府中内务多由二房的徐氏料理。近年来,周月明年纪渐长,也跟着徐氏学些管理家务。这些事,她还是知道的。
刘氏点了点头,略过此事不提。
周月明则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十月初一寒衣节,也该给已经离世的母亲烧些冥衣了。她思绪转的快,不知怎么就又转到了近一个月来一直一身白衣的纪云开身上。
前几天他救了她,按理她也该给他烧些冥衣。
再次见到纪云开时,周月明正坐在阳光下看书。
午后阳光和煦,她持一卷书坐在院子里。连纪云开何时飘在她身边的,也没察觉。
她手里的书是她从书房新翻出来的志怪小说。她父亲安远侯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许子女们看这些邪书。周月明在书房翻了许久,也才翻出几本来。
她原本想着会有让人去投胎转世的方法,但是翻了好久,没见到怎么转世,反倒是女鬼和书生你侬我侬起来了。她还觉得有些奇怪:这鬼居然还能跟人肌肤相触的?纪云开好像不是这样。
周月明看书一向快,一目十行而下。不一会儿就看到女鬼含羞自荐枕席,要做鬼妻,书生应允,两人对月盟誓,结为夫妇。她再往后一翻,居然是简陋的洞房花烛,没有红烛鸳鸯帐,但描写得甚是香艳。
周月明一个闺中少女,何曾见过这些?看第一句时还不甚明白,后知后觉懂得后,当即吸了一口冷气,脸颊却不知不觉就变红了,烫得惊人。手里的书也在一瞬间变得灼热,让她坐立不安。
她心说,难怪爹不让他们看闲书,这都什么东西?她随手将书合上,偶一抬头,却看见纪云开就在她身侧不远处,不知已经待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来的?”周月明心里一咯噔,双目圆睁。她立时站了起来,卷着书就要往袖子里塞。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书里的内容?
这事儿要传出去,她也不必再见人了。周月明情急之下,一时竟忘了纪云开已经离世,无法将此事说给旁人听了。
纪云开神情如常:“我刚到。”
不过他心里并不像表面这样淡然。他过来有一会儿了,无意间瞟了一眼她手里的书,那一眼掠到的内容教他脸红耳热。——如果他还有身体的话。
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身体。见面前的少女脸颊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乌黑透亮的眸里写满了不安。纪云开虽然仍觉得不自在,但到底是镇定下来。他佯做不知,故意问道:“你是在看佛经吗?”
“啊?”周月明心内正天人交战,忽听这么一句,犹若天籁,她轻咳一声,点一点头,“是吧 。”她主动换了话题:“寒衣节快到了,你需要冥衣吗?还是我让人提前跟你烧?”她皱了皱眉:“烧了你能收到么?”
“冥衣?”纪云开双眉轻皱,下意识拒绝,声音冷硬,“不用。”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是异类,但是他内心深处很排斥这一点,尤其是在她面前。
“哦。”周月明微微一怔,垂眸,不再说话。她也没有对纪云开示好的经验,被他一句话回绝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重新坐下,遥望院中栽种的花。
她垂眸不语,纪云开反倒懊恼起来,好不容易她对他态度柔和了,他自己倒像是在拿乔了。他轻咳了一声,缓缓下沉,半截“身体”在土里,与她视线平齐:“我的意思是,不用这么麻烦。我母亲烧了纸钱给我,我可一点都没收到。你给我烧冥衣,肯定也到不了我手里。”
周月明腾地站起,脸庞雪白:“你出来啊,别这么跟我说话。”
土里一半,地上一半,很吓人的啊。
第17章 柔和
纪云开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了,那不是在提醒她,自己是个异类么?听她这么说,瞬间拔地而起:“卿卿。”
见他不过一眨眼间已高出自己一头有余,虽然暗自一惊,但到底是正常多了。周月明松一口气:“这样就好啊。”
“刚才吓着你了?”纪云开声音温和。
周月明心说,这会儿才想起来?又不是第一次了。她只扯了扯嘴角:“还好。”
相对无言也太尴尬一些,周月明索性借着方才的事情问道:“纪云开,你这样遁地会不会乏?”
难得她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纪云开少不得要认真对待。他摇一摇头:“不会,小事。”
周月明“哦”了一声,心里琢磨,大概对他而言,使用不同的本事对“身体”的损耗程度不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你平时会不会饿?会不会渴?摆在供桌上的东西,你能吃掉么?会不会也有鬼差也来接你……”
纪云开脸上闪过诧异之色,如实回答:“不会饿,也不会渴。不能吃,没见过鬼差……”
他根据她提问的顺序,一个一个回答,神情认真。
周月明点头:“原来如此。”和她方才看的志怪笔记里还是有不少差别的。她想了想,继续问:“那你想去转世吗?”她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见过其他的,和你一样的鬼啊?”
这世上每天都会有人去世,不会只有纪云开一个人变成鬼了吧?不知道什么缘故,她能看见纪云开,那纪云开呢?他是否看得见他的同类呢?
“没见过。”纪云开摇了摇头,至于“转世”那个问题,却被他略过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但是也不大相信自己是鬼。至于鬼差、上供、转世什么的,他自有意识以来,更是从未接触过。他轻声说:“这样也挺好。”
周月明略一迟疑,猜测他这句话可能是针对她前面那个问题,她点头:“哦。”
果然纪云开又补充了一句:“能不能投胎转世,随缘吧。”
“嗯。”周月明冲他笑了笑,心说他自己都这般想了,而且合上道士都没法子,那就先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