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措急着辩解,“我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站着的小月牙慢慢吞吞走过来,到了叶卿身后,牵了一下他的校服衣角。
叶卿的手伸向背后,握住她小小的手。
严禾横了一眼叶卿,继而转身走远。
小月牙的手暖烘烘的,给他手心捂热了。
江措面红耳赤站在叶卿面前,“你相信我吗哥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伤害她。”
叶卿沉默了很久。
“我相信我姐姐。”
江措眼里唯一的一道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他说,“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勉强我,早点回家。”
叶卿带他的“弟弟”离开,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回眸。
——
回到岩叔家。
叶卿用清水帮小月牙冲洗脖子上的红肿。
她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脑袋,接受清水往脖子上的慢慢浇灌。
虽然不严重,但被咬到的地方很痒很难受,小月牙一直试图用手去蹭。
叶卿把她的手抓住,“不要挠。”
小月牙的手从他的手心滑掉。
有一点水灌进了衣领,她轻轻瑟缩。
叶卿用干毛巾拭去一层水汽,“把衣服脱了。”
小月牙一紧张,抱紧了胸口,“不行,我好冷。”
拿她没办法,叶卿没有生气,他放下花洒,捏过来一片玫瑰花瓣形状的香皂。
抹上红肿处时,她“咿呀”了一声,手又滑向脖子。
叶卿重复:“不要挠。”
他把她的手拉向自己的脸颊,“难受就抓我耳朵。”
小月牙抬着头,将低垂看他的双眼也缓缓抬了起来,眼角的泪水自然滑落。
她在想,叶卿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呢?
小月牙以前也被虫子咬过,但是不管肿得多么难受,即便是发了高烧,也没有人帮她清洗伤口,或是送她去医院。
她命大,就这样被人遗忘着活了过来。
叶卿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住了,他用湿润的手指抹掉她的眼泪。
小月牙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小时候教他们写字的老师说,人都要懂得感恩。
他对她这么好,她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而且……而且她还骗了他。
以为她很疼,叶卿停下了手里涂抹的动作,“别哭了,你是男子汉。”
等她停止这段啜泣,夜色已深。
吴岩一直没有回来,叶卿就在他家多待了一会儿。
躺在吴渭渠睡过的床上,他一言不发地想心事。
叶卿安静地盯着小月牙的睡颜看了很久。
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捏着东西,枕头的荷叶边,或者他的手。
被他攥紧的那只手很暖,叶卿似乎也能从中得到一点点力量。
叶卿的童年是没有光的。
父母一出门就会把家里的门反锁起来不让他出去,所以他只能趴在窗口看着同龄的伙伴追逐嬉戏。
因为身体不好,学校的体育课他基本没有参与过。
叶卿小时候一个人在家里,有时严禾会来陪他玩,不过叶卿宁愿她不要来。
严禾很喜欢玩角色扮演。总是在身上披一条红色的毯子,假装自己是女侠。
叶卿在旁边睡觉,脑袋被蒙上一层被子。
“你死了。”她突然说。
“不过宝宝,你不要难过,妈妈一定会为你报仇雪恨的。”
她在外面报仇雪恨,他被捂了一身汗。
叶卿觉得幼稚,但是他“死”的时候,即便再热,也是不会动的。这种似有若无的配合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叶卿大多数时候希望严禾不要来,但倘若她在,那就在他的房间里永远这样热闹下去。
有一次问她,“你为什么不出去玩。”
严禾沉默下来,说,“因为他们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
从此她清高寡言,不再与任何人纠缠。
成长迄今,他企图坚强起来,对生命本身少一些苛责。
因为看到有那么多在苦海中挣扎的世相。无辜出世,野蛮生长。
他们仍未上岸,却长出了一颗顽强的灵魂。
——
因为生病,叶卿几乎连去学校的力气都没有。尽管请假很方便,他还是坚持每一天都去上课。
室内体育课,操场上有很多班级。
叶卿被允许放了半节课的假。
他坐在观众席的最后排,看着球场上密密匝匝的人。
手里捏着一封信,是好久以前江措给他的。叶卿翻书的时候才翻到。
信里有什么,叶卿忘了看。
直到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东西,他依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动作很轻打开。
信里什么都没写,只有一张画。
虽然画得不太精致,但是叶卿认得出,那是一朵蔷薇。
他小时候给她摘过的。
叶卿把信纸塞回去,抬眼看着高中部的学生在上体育课。
初三班级,老师把排球队的同学招过去训练,其他人自由活动。
严禾一边往场地走,一边把头发绾起来。
排球的场地在体育馆的最角落,经过热闹的篮球场时,有好几个高中部的男生在打球,因为女孩子们穿的短裤就热血沸腾地嚷嚷。
严禾用余光瞄着队伍里的某个男孩,他接球,奔跑,投篮……
她走完这一段长长的路,听见后面的欢呼声。
进球了吧。
恭喜你啊。
她在南边的观众席坐下,等体育老师拿球过来。
身边的凳子上放了很多衣服,她越过两张凳子,偷偷拎过去一件黑色的外套。
严禾把这件外套放在自己赤.裸的膝盖上,她低下头,把脑袋埋进去,贪婪地细嗅。
领口,胸口,袖口,帽子……
每一寸紧贴过他身体的地方。
“砰”的一声,篮球砸上前排的座椅。
扔球过来的周访先还站在很远的球场边,他皱着眉头喊了句,“拿我衣服干什么?”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一直到哨声催着集合。
周访先已经走到严禾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严禾把衣服放下,站起来,“拿错了。”
面对他凌厉的目光,她抬头说,“让我走。”
周访先没有要给她让路的架势。
直到那边——“老周你干嘛呢!球儿!”
他拍了下篮球,又重新捉住,转身奔向了球场。
周访先砸球过去那一瞬间,叶卿也站了起来。他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待到松开时,手里信封已经被揉皱了。
叶卿展开手掌,轻飘飘的信封掉到地上。
那边周访先打球专注,没怎么往旁边看,等他体育课快结束,老师整完队之后,才突然想起严禾。
他往体育馆二楼看台处瞄了一眼,从更衣室出来的女孩子长发飘飘,脸色白得像雪片一样。
虽然严禾自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周访先心中突然跑出一些内疚的意思,不知道要怎么上前道歉。
他把篮球夹在胳膊里面,用手指随便撩了一下汗津津的刘海。
虽然步子是在动,可是觉得往女生堆里走不太好。
一边犹豫着一边看着严禾那边,周访先没有注意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初一3班,初一3班……”
咣——
一个喃喃自语的小不点撞上他的腿。
小月牙晕得揪住他的衣服下摆。
周访先拉了一下她的手腕,以防她摔倒,“眼睛长屁股上了?”
小月牙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对不起,我太调皮了。”
她身穿一件大大的白色t恤,打点干净了也挺像样。还蛮可爱的。
“找谁?”周访先缓和了语气问。
“我给哥哥送药。”她把手里的药盒举起来给他看看。
周访先站定,一条腿往旁边懒洋洋地一支,“你是叶卿什么人?”
小月牙说,“我是他的小伙伴。”
“他从来不跟女生交朋友。”
“可是我是男生呀。”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是男生,我有小弟弟。我可以脱裤子给你看。”
“那你脱。”
小月牙犹豫了一下,说,“这里人很多。”
周访先把怀里的球往旁边一摔,撞开了一扇门。
眼前最近的是一间体育器材室,他三两步走过去,把小月牙往里面扔,然后把门踢上了。
“这里没人,脱吧。”
里面闷闷的,有点透不过气。
小月牙靠着墙,低头不说话,她现在非常非常紧张,很容易露馅。
沉默了数秒之后。
“别怕,一起脱。”周访先开始解自己的皮带,“大家都有小弟弟。”
这阵仗把小月牙吓坏了,但是还得强装镇定。她抬起头,义正言辞道,“啾啾,你可以斯文一点吗?”
第十二章
周访先的身影压过来,小月牙的眼前暗了下来。
他说话声音很沉,“为什么骗人?”
“我没有骗人。”
“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浪费时间。”
小月牙小声嘀咕,“好凶啊啾啾。”
“啾什么啾,说话。”
小月牙吓得一抖,“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那……我看你这么喜欢耍流氓,不如叫你流氓兔吧。你喜欢流氓兔吗?”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咚咚两下敲门声,喊他,“访先。”
他盯住那扇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开门。”
小月牙暗测测地往门口挪步子。
气氛僵持一会儿。
叶卿又说了句,“开门。”
周访先把门拉开,瞪外面的人,“哥都不会叫了?”
少顷,叶卿道歉:“对不起,哥哥。”
周访先懒得跟他算账,望了一眼小月牙,眼神不带力量,却有一层轻飘飘的警告。
算了。
他眼皮耷拉着,痞气看着叶卿,“你好自为之。”
你好自为之。
五个沉重的字眼压在心口。
叶卿目送他走远,转身看到脸色通红的小月牙,“找我?”
“我给你买药了。”
他松下一口气,小声问,“他为难你了?”
“没有,流氓兔是好人。”小月牙晃晃脑袋,这样说。
叶卿把她拉到外面,锁上门,“流氓兔是什么?”
球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三束灯光照亮空荡荡的场馆。
小月牙拉着叶卿的手说,“流氓兔就是会耍流氓的兔子。”
“哦。”
“虽然耍流氓不好,但是它很可爱,白白的,肚子上很多肉,而且它还特别馋,什么都吃。所以我很喜欢它。”
“它吃什么?”
“它吃……吃青草,吃泥土,吃足球框,吃国旗,还吃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
教室门口有很多人在打闹,叶卿把小月牙送到操场,“你自己去玩一会儿,我还有一节课,上完就回家。”
“嗯。”她点点头。
操场上有绿绿的青草地,宽敞明亮。
这是小月牙第一次进学校,她高兴得想要在地上打滚。
可是她要做一个有风度的女……男孩子,所以她背着手,在操场上走了一圈。
虽然操场离教室很远,但是小月牙仍然能够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不过整整齐齐的声音真好听。
她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在校园里念书,只是不知道梦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实现。
打了下课铃之后,每一个教室里都涌出来大片的学生。
小月牙紧紧盯着叶卿刚刚走进的那扇门。一直到最后人都快走光了,他才出现。
严禾等得不耐烦,等叶卿出来,她一句话不想说,走在最前面。
叶卿牵着小月牙。
周访先靠在学校铁栏杆上,手插裤兜晃着腿,穿着那件黑色外套。
见严禾过来,他立马到她斜后方跟着,“刚刚打球急,冲你了,对不起啊。”
“没什么。”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严禾没看他,“值日。”
“你哪几天啊?下次我帮你打扫。”
“老师会来看的。”
“哦。”他视线往下坠。
严禾没有穿校服,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垂在腿间,走路时被膝盖撞出一层一层涟漪。小腿像是藕段,细细的一节。
想摸一下。
周访先捏一下鼻子,看她侧脸,“裙子蛮好看的。”
“好看改天借你穿。”
他低头呵呵地笑一声,速度往前跨了几步,跟上她。
两人静静并行,风吹落了树上的香樟枯叶。
为了避免脏叶子落在她头上,周访先拉了一下她的手。
因为动作太轻,只握住一根手指。
他手暖,她手凉。周访先用力,慢慢地裹住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