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茂林修竹
时间:2018-11-13 13:27:35

  他记得自己那日吹奏“凤凰曲”,将云秀给听哭了,记得云秀还说,“好听归好听,却不适合在寿宴上吹。”
  那曲子是他阿娘最后一次吹箫时所吹奏,他虽略作修改,然而基调本就是哀伤的当日他阿娘病体支离,追怀往事,难免留恋不舍,亦难免流露出来日无多的悲戚。他将阿娘的遗音奏给天子听,是希望能替他阿娘打动天子,令天子缅怀片刻。如此,他阿娘黄泉路上,走得也不至过于凄冷。
  可如今国有战事,前线屡屡传来不容乐观的消息,天子亦仪容疲惫,忧虑在心。这会儿吹奏凤凰曲,只怕更令天子情意郁结、志气受挫了。
  天子见他还不演奏,便笑道,“朕准备好了,开始吧。”
  十四郎便起身致意,坐回去开始演奏。
  那起音空旷嘹亮。
  天子原本只是想随便一听,不教孩子的心意和努力空掷,然而不过听了片刻,便觉耳目一新。
  那箫曲流畅明亮,别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荡涤一空,空旷又敞亮。宛若风过草原,遇山而上行,击云荡雾之后,化鹰俯瞰万里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盘,世间诸事,一时都清楚明白起来。
  乐曲有时比文章更能展现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纪尚还小,气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后继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见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箫音。
  天子想了想,道,“这不是你当日想吹的曲子吧。”
  十四郎虽讶异,却并没有起意隐瞒,“……阿爹明鉴。”又小心问道,“阿爹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子没作答他其实比十四郎以为得要更深情些,他记得叶娘,也记得叶娘的祭日便在他寿诞前后……似乎是在上元节吧。他还知道十四郎温柔努力,幼学馆中那些皇子皇孙数他的学业最好,然而他生性沉默,没什么鲜明的特色,幼学馆的师父们提起他也只有“学业好”“寡言”“彬彬有礼”几个字可提,却都十分赞赏他。以这孩子的性情,纵使是在自己的寿辰,可因临近叶娘的祭日,只怕也无法作此慷慨之音吧。
  天子只笑问,“原本要吹的是什么曲子?”
  十四郎略顿了顿,才道,“是阿娘……阿姨生前吹的最后一支曲子,我想着……阿姨也许是想吹给您听的,所以……”
  天子便愣了一愣,问道,“那为何又不吹了?”
  十四郎道,“……阿爹看上去有些忧虑疲惫。”
  天子又愣了一愣这孩子玲珑心肠,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只觉愧疚怜惜。便招手令他过来。天子想说些什么,譬如夸赞儿子懂事一类,然而丈夫怜子时只觉词穷。语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顶发。
  天子手掌大而温暖。十四郎不知为何,只觉眼泪要溢出来,忙垂下头去。
  天子道,“朕听师父们说,你功课很好?”
  十四郎红着脸,点了点头。天子不由笑起来原来这孩子是有“自己功课好”的自觉的。
  便又道,“在淑妃殿里住得可还习惯?”然而问了就觉多余叶娘一直都是淑妃殿里的婢女,十四郎其实自出生后一直都养在淑妃殿里。只不过如今名正言顺了而已。而以淑妃的教养,哪怕不喜欢十四郎,大约也不会给人留下嫉恨苛待的把柄。
  果然十四郎立刻便道,“淑妃娘娘对我很好。”又道,“二哥哥待我也很好。常指点我功课,还说我是咱们家的小进士。”
  天子被他逗笑,道,“就他那点学问,哪里能指点得了你?还不如去问你大哥哥。”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哥哥比较忙……下回我问问他试试。”
  天子又笑了一笑。他自己的皇位就是从父亲手上夺来,当然不愿给自己也册立个家大业大的太子。但此刻也不能不承认,太子毕竟是淑妃所教导,性情确实比大郎和柔亲善不少虽说淑妃三个子女都不聪慧,但至少品行上都是宽厚贤德,令人称道的。只十二娘一个骄纵蛮横了些,但这该怪他,也不是淑妃的错。而大郎既长且聪颖,却不得立,性情难免就消极沉郁了些。会消极沉郁,可见也有争位之心。只怕纵使他立了大郎,也不能安心……这倒不是大郎和二郎的过错。
  一时竟想,若大郎和二郎也都在十四郎这般懵懂无害的年纪,自己也还在而立之初,血气方刚、年富力强……该有多好。
  叹息了片刻,终知不能。
  便令人传唤太子和澧王入宫,道,“就说许久没见他们了,怪想的。让他们来陪朕赏月。”
  侍从领命去了。
  天子又摸了摸十四郎的头,道,“你二哥哥既说你的小进士,定然是想日后重用你。你要好好的精进学问。声乐虽好,也不过是君子兴之所至,偶尔为之就罢了,不必勤学苦练。”
  二郎道,“……是。”
  二十
  奉安观的平安符近来很走俏。
  城东卖牡丹的老蒲家,家里孩子原本三天两头的闹病,大人也接连病倒了好几个。可自中元节拿到了奉安观散发的平安符,小半年的晦气一扫而空,不到一个月,家里大人孩子就都痊愈了。城南修善里的杨九郎,连着考了五次乡试都不过,今年他家娘子求来了奉安观的平安符,一举中第,如今正打算趁势入京去考今年的新进士。住在保福寺对面的赵娘子能平安诞下龙凤胎,听说也对亏了奉安观的平安符……
  如今人人都知道,奉安观的平安符灵验,没求到的人趋之若鹜,求到了的还想再求。
  但奉安观的女冠子们姿态高得很,说当初只做了八百枚,拿到的是有缘人,没拿到的也不会再做……纵使有人通过旁的途径拿到,那也肯定不是她们家的。有人出价到一千贯一枚,她们都不肯做,真是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出家人。
  云秀:……谁差你那一千贯啊!又不是做生意的!
  云秀觉着百姓还真是人云亦云,毫无理性。
  她都解释过了蒲家的病是因为井里泡着的那只死兔子。他们捞掉到井里的平安符时,顺便发现了死兔子,去除病源,人就不会重复感染了……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杨九郎得中,不是因为他回船去找他娘子给他求的平安符,而是因为他发善心让没赶上渡船的举子上了自己的船,碰巧那“举子”是考官他弟弟,替他说了好话,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赵娘子就更不必提了低头去捡平安符时,躲过了山上落石,结果被吓得早产……这都能算平安符灵验?
  还有那些跟风附和的人,把一件件小巧合生拉硬扯成大灵验……怎么这么热衷于造神啊!
  她一面帮着华阳真人配药,一面就随口抱怨了几句已到深秋时候,又要换季了。华阳真人要准备新的成药散发给信徒,以避时疫,便唤了云秀来帮她配药,顺便也替云秀解答疑惑。
  近来云秀在“术”上大有长进。虽还是没能不经琴箫合奏就开启通往长安的随意门,去见十四郎,但前日她竟成功令枯枝抽条开花了当然,依旧借了一些药效。她心花怒放,但是涉足全新的领域,最先面临的竟不是成就感,而是越想越多的不解之处,便又厚着脸皮来向华阳真人求教。本以为师父又要敷衍她,谁知华阳真人竟真的为她解答了。
  简直就和真的师徒一样。
  故而如今云秀在师父面前,也越来越敢乱说话了。
  听她吐槽,华阳真人只笑道,“这却也是一条求仙之法。灵与愿相互承托。神仙是什么?被传颂之人罢了。人间生愿与遗愿所寄托之身,飘荡无依之灵所凝聚之处。只要还受人信仰,还享受香火,便能保有神力、万世不灭。如此名利双收,你就不动心?”
  云秀听懂了当无数祈愿与感激齐聚集在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便能封神。
  云秀确实想成仙,但她想修的可不是这种神仙。
  “这种神仙有什么意思?到最后肯定一个个的都得想尽办法讨好信徒。我要修的是逍遥无拘的真仙。”
  华阳真人笑道,“莫非你还瞧不上这些神仙不成?”
  云秀头也不抬,依旧专心调配丹药,“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能据此修成神仙的人,若不是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本事臻于化境,那就必是真有一副济世救难的慈悲心肠,并当真成就了解民倒悬的功业。对这些人,唯有真心敬佩而已,怎么可能瞧不上?可这些人做功业时,大约不是为了修仙,而是为胸中仁心。可我就是要修仙呀。若为修仙去慈悲,那慈悲就称不上真慈悲,只是沽名钓誉。修仙也称不上真修仙,只是争名夺利。就算最终修成神仙,肯定也会因为害怕流失信徒,害怕归于寂灭,而汲汲营营、不能逍遥。所以我才不修这样的神仙呢。”
  华阳真人笑道,“说你痴,偏偏又有一颗慧心。”
  云秀道,“我才不痴呢。七言律诗,我听一遍就能背诵。三百言的长赋,我读一遍就能复述。配手头这些药方,您一说原理,我脑中就能列出方子,分毫不差。我这样的智力,在凡间就叫过目成诵、触类旁通。是师父你们神仙的眼光太高了,才会觉得我痴。”
  华阳真人笑道,“才夸你一句,就又犯痴病了。”
  云秀:……
  配好了药,华阳真人又道,“我要去赴远方的法会,需离开七日。刚收到郑国夫人的来信,想请我去替她验看新修建的温泉池。我去不了,你替为师走一趟吧。”
  华阴县在蒲州西南,过华阴县、下?,再往西便到京兆治下。京畿一代都十分富庶,华阴县又倚华山而临黄河,是八百里秦川最形胜之处,自然更是烟火繁盛。云秀几次路过华阴县,都没能好好观赏过,这次华阳真人说“若一日来回不得,可留宿一夜”,云秀当然说什么也要仔细走一走,看一看。
  至于令狐十七家的温泉,她却是头一次听说夏初的时候她得罪了令狐十七,之后令狐十七便只送节礼,其余无片言存问。
  修竹管引泉水,不留神挖出温泉来,于是干脆在别墅里修一处温泉池,这么有趣而值得炫耀的事,他竟都没写信告诉她。
  云秀觉着,他若不是专心修养至不问俗事的地步,当就是下了狠心要同她绝交了。
  云秀自我反省一番,觉着自己当日说的话、做的事,实在没可恶到让人想同她绝交的地步,便只当令狐十七是在专心修养。
  因此,替她师父去华阴县别墅验看温泉一事,云秀也不打算写信告诉他。
  她准备验看好了就抢先进去泡一泡狠狠的泡一泡。等令狐十七出了关,明年春天回华阴县疗养时,再告诉他,“哦,你家温泉啊。我已经先泡过了。”
  忙完了观里的事,十月初七日一早,云秀便离开奉安观,易容成小道士,坐上驴车,摇摇晃晃的离开蒲州城,来到了华阴县。
  才进了城,正和车夫商议明日几时来接她,便听一个惊喜的声音,“恩公!您也来华阴县了吗?”
  云秀闻声望过去,便见阿淇母女面前摆着货担,正当街卖豆腐。
  云秀:……
  豆腐虽还没卖完,但剩的也不多。
  阿淇母女便收拾起货担来,挑好,说什么也要请云秀去家中做客。
  云秀虽有些无可奈何,但也挂念阿淇母女的前程,便没拒绝。还是和她们一道出了城。
  虽说阿淇把金锞子还给云秀了,但当日从那宦官钱袋里掏出的钱云秀都给了阿淇她娘。按说够她们在华阴县租个小作坊了。但听她们说来,眼下她们似乎住在外郭一个小村子里。
  再想想这个时代昂贵的药钱,想想她们家病倒的是唯一的男劳力,倒也能明白缘由。
  便问,“你阿爹的病如何了?”
  提到这个,母女两个便有些拘谨。还是阿淇开口,“八月底走的,初二那日才过了五七。”又轻声道,“……这才脱下孝服。穿着孝服人嫌晦气,不让做买卖。我们庄户人和城里不同,都不守长孝的……”
  云秀没料到正问在伤心处。随即又懊悔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若不是她阿爹去世了,母女二人哪能一道出门卖豆腐?总得留个人在家照看病人吧。又听阿淇解释自己没守孝的原委,便知道阿淇在为此事羞愧。
  忙道,“哦。”
  她不大会说安慰人的话,便干巴巴的道,“……节哀顺变啊。”
  阿淇垂头悄悄抹去眼泪,道,“嗯。”
  过一道山坳,便到一处不小的村落。因临近华山,这村落也十分繁华热闹,颇有几个高门大户。
  阿淇家住村西的草庐。那草庐后面便是连绵的荒山。山上多栎树,秋深橡子熟,有老妪背着竹筐、牵着黄口小儿,在山岗上拾橡子。
  有儿童顽皮攀上栎树深山多老木,那橡树得有百十年树龄。枝蔓不多,只一味伸展向上,独木秀出群树三五丈。这时节秋叶落尽,只高高的躯干上支棱着不多的枝桠,如枯指般向天。那儿童见枝桠上还有未落的橡子,便跨在树上左右摇晃。
  见阿淇过来,便招手道,“阿姐,看我看我!”
  阿淇抬头望见,忙道,“阮小七,你又闯什么祸!爬这么高不怕摔啊!赶紧下来吧,我家今日烹豆腐吃。来晚了就没你的份了。”
  阮小七道一声“我要吃!”便扶了枝桠要站起来。高处风急,他一脚踩空,没稳住,便惊叫着从树上摔落下来。
  阿淇也跟着叫起来,忙上前想接住他。
  云秀见状,赶紧伸手进乾坤袖里,抓了一把“回春粉”,当空撒出去。那橡树沾了粉末迎风回春,枝叶迅速抽条舒展,转瞬便又郁郁葱葱起来。阮小七跌入枝叶间,然而那些新抽的嫩叶托不住他,立刻便又跌穿下来。
  转眼之间已跌穿六七层枝叶,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云秀心下焦急不已。
  虽说落势已缓了许多,但就这么落到地上,只怕也得伤筋动骨一番。
  她已来不及再思索对策,忙直接双手穿过乾坤袖,从半空中伸出了,去接阮小七。
  接住了。
  但她忘了自己也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子,立刻便觉得手肘巨疼难忍。
  一哆嗦,便已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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