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淇只笑道,“等安置好了阿娘,便回姑娘身边。”
云秀:……等下,什么叫“回”啊!
然而吃人嘴软。看看这屋子里的情形,若无人接济,万一家里再有谁生场大病,迟早得再去举债。
倒不如让阿淇去她身旁做工,赚一份月钱。
何况……虽相处时间极短,但她和阿淇姑娘言谈甚欢,竟也有些小小的舍不得分开。
便没开口反驳。
第32章 蓬山此去(二)
反而主动提出,“道观里还缺人手做杂役,虽然钱少,但差事也轻快。”便对阿淇她娘道,“若婆婆您愿意,不如就和阿淇一道过去看看吧。”
人吃饱了便觉得安逸。
云秀对那骗子的怒火其实已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她见识的骗子少,难免就想去看看这骗子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会使些什么骗术。
在阿淇家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阿淇虽想和她同去,但毕竟是个小姑娘,不大方便出门看热闹。云秀直说不要她跟着,阿淇便不强求。
大大方方的便送云秀出门了。
这小姑娘既不强人所难,也不强己所难,和云秀真是投契极了。
云秀回空间里易了容,便直往街角去。
拐过街角,却先望见不远处大道上侍从如云的车队。当中两辆格外华美精致的四轮马车,分明是她二姨和十七哥的令狐十七竟又到华阴县来了。
那车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片刻后,云秀便遥遥望见有人在令狐韩氏的车窗下拜了一拜,和车中人说了些什么。
短暂的应答之后,车队再度前行。
先前拜见令狐韩氏的人则立在道边,望着马车行远了,才折返回来。
竟是村子里的人。
云秀略一想便也明白了。
这村子山明水秀,且又临近京兆,多殷实富贵的人家。也许村子里就住着郑国公府的故旧知交,得知郑国夫人的车驾路过此地,特地过来打声招呼。这也是常有的事。
令狐韩氏一行已然离开了,云秀便不纠结。
直接找人打听,“今日来的那个活神仙去哪里了。”打算先把此间的事处理了再说。
这“活神仙”实在很有唬人的本事。来了不到半日,整个村子就都知道他了。云秀一问,人人津津乐道。不过片刻功夫,云秀就已知道他这中午都做了些什么,去过谁家,如今正在谁家做客连他中午吃了哪些菜都没落下。
倒是有些出乎云秀的预料,这人并没直奔村里最富贵的人家那个据说“连京中贵妇人也用他家胭脂”的杨员外家,而是先去给个“上个月砸断了腿”的光棍治好了瘸腿,然后忽然就盯上个来看热闹的读书人,不但凭空算准了他的生辰八字,说准了他家哪里哪月发生了什么大事,随即语气一变,就说人近来恐怕要有灾祸。
再然后,自然就被顺理成章的请回家,施法□□除秽去了。
如今许多人都围在他家院子里,等着看“活神仙”做法。
街上的人,也正打算赶去围观。
云秀:……
她便跟着人群一道,往那“穷措大”家中去。
跟着他们拐过了街角,先看见的是面朝街道的一扇朱漆大门,大门两侧围墙几乎占足了整条街,显然是个大户人家。
云秀便有些发懵,问,“这是那‘穷措大’家?”
便有人替她解惑,“这是杨财主家,隔壁才是刘措大家。”抬手一指,却是大户隔壁那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云秀:……
她好像有些明白骗子的套路了。
正要跟着人进院子,忽就瞧见迎面走来个肥白高壮的锦衣汉子。云秀不由就在意起来先前就是此人在令狐韩氏车下拜见。
那汉子见了人群,分明有些介怀。却没直接询问,而是同身旁下人略作耳语。
随即那下人便上前来问,“都聚在我家院前做什么?”
便有人笑着替他解惑,“不是来吃大户的,快放下你那颗狗腿心吧。我们都是来看神仙施法的。”
下人又细问是什么“神仙”,问得七七八八了,才回头去回禀。
那锦衣汉子听了回复,也没做声,只略吩咐几句,便穿过人群自回了家但那个下人却跟着人群一道挤进来,旁观“神仙做法”。
云秀心想,果然不愧是有钱人,确实比没钱不怕骗的这些村民,要谨慎得多。
此刻她其实一猜到这锦衣汉子是谁了。
若他姓杨,是做胭脂生意的,又同她二姨认识,那恐怕就是长安西市杨记胭脂铺的当家人了。
长安许多贵妇人都标榜自己从不用外边买的胭脂,嫌腌?。唯独对一家例外西市的杨记胭脂铺,原因无他,因为郑国夫人只用他家的胭脂。
郑国夫人虽已是半老徐娘,但不论让谁来数长安的美人,掰手指数的第一个,毫无疑问还是她。
多少年了,美艳的二八少女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她的地位,始终雷打不动。
旁人年长了,是人老珠黄。而她,却跟美酒似的,年岁越深,韵味越醇。容颜仿佛不会衰老一般,总是以光彩夺目的姿态见人。
郑国夫人本身,就是一面活招牌。
凡她用的东西,外头人无不想方设法的弄明白,而后务必要弄到一模一样的。
伯乐多看一眼的千里马,身价十倍。郑国夫人的一光顾的效果,也不下于此。
自然便有许多商贩特别是绸缎庄、首饰铺和脂粉铺的都要想法设法的想让她用一用自家的东西。
但郑国公府何等富贵?郑国夫人是什么眼光?
到头来她肯用的,就只杨记的胭脂罢了。
也因此,杨记胭脂铺简直把她当活财神一般供奉着,变着法儿的调配各种方子,亲自上门送给郑国夫人试用。
云秀在郑国公府上,就碰到过他家去送脂粉。选用硬而无味的麻梨木精心雕刻打磨成一套十二件胭脂盒,一件件拧开,都是红色胭脂,但红与红又各不相同,云秀比了比,居然真的足足调配出了十二种不同红色来,而且还分作六种不同花香,实在令她大开眼界不论是对胭脂匠的技艺,还是对她二姨的骄奢淫逸。
若真是他家,郑国夫人过境,当家的肯定得亲自前去拜见只怕过两日还要登门去送礼呢。
杨家做着全长安贵妇人用的胭脂,也许在京城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这小小的华阴县,无疑是首屈一指的豪富。
但他心思缜密谨慎,恐怕没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因此这骗子才没直奔他家去,而是选中了他家隔壁的穷秀才,先在他眼皮子底下亮一亮“真本事”给他看,动摇了他的心思,再徐徐图之。
这骗子长得仙风道骨,足以唬人,却还如此深谋远虑的规划骗术。真是敬业得令人感动了。
只不知道他的“真本事”怎么样。
云秀便悄悄的挤进人群,去看他做法。
那骗子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而后停在井边的杏花树下,道,“此山谷前窄后宽,形似漏斗。妙在是面山的一侧宽,出山的一侧窄,乃是一个倒漏斗。这种地势,在山谷,便叫凤喙,在江河,便叫龙爪。你道妙在何处?灵气都是顺着水走的,有流水处便有灵脉。这山上有水,灵气正顺着水流至此处山谷。经过这个村子,由此流出。因这山谷是个倒漏斗,故而进的多,出的少。天长日久,便凝聚起充沛的灵气来。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围观的村民被吹捧得舒服了,不管信不信的,都先微笑起来。
但那道士话风又一转,“可惜,可惜,空有灵气却不会使用,纵使常年浸淫于此,也不过比旁处略长寿少病些罢了。想要富贵起来,却还缺口‘气’。”
众人心中一凛,稍一回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山上长寿者多,然而富贵起来的,还真不多……至少自家就是,距“发达”似乎总差着一道时运。
那道士摸了摸胡子,又笑道,“唯独这条街不同。”
众人点头全村的财运,好像都聚到杨财主身上了似的。杨财主弟兄四个,经商的有钱,读书的也有考□□名的。确实与众不同
但也有人觉出不对,刘措大就羞愧的掩面叹息,“惭愧,惭愧。运势好的也只杨家罢了,某的时运倒比在列诸君差得多。连长寿少病也不能。”
道士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你并非是时运不济,只是运势被吸走了罢了。”
那措大一惊,忙道,“此话怎么讲?”
又有人笑道,“莫非是被杨财主家吸走了?他一个经商的,家里出了好几个乡贡举子了。倒比刘措大这个家传读书的还会读书。”
那道士又笑道,“非也,非也。杨家的运是他家自己的。刘郎中的运势没被吸旁家,是被他自家养的东西吸走了。”
刘措大忙道,“求天师指点!”
那道士便指了指井旁的杏花树,笑道,“此树多少年岁了?”
刘措大略一迟疑,道,“这学生还真不知道,从记事起就在此处,怕比学生的年岁还要大些。”
道士笑道,“岂止比你大,比你父祖、高祖还大。国朝初创时,它就在这里了。”
人群中立刻便有个长者应道,“是,是,老朽小时候还摘过树上的杏儿呢,那会儿就是棵老杏树了。”
刘措大迟疑道,“国朝初创时……那至今岂不是近两百年了?!”
道士笑道,“两百年整。还是当初贫道随手抛下的杏核儿,下盘棋的功夫,它就扎了根……不想今日竟长这么大,还成了精怪,要出来祸害人。”
众人都惊了一跳,忙细细打量道士的模样,道,“两百年前……那天师今年多少岁了?”
唯刘措大关心的是,“是这杏树成精害我?”
道士笑道,“山间无日月,老朽自己也不知道。”一笔带过之后,便又转向刘措大,“正是它。可时常在夜间梦见粉衣女子登门求欢?”
众人闻言不由掩唇失笑。刘措大已年近四十,家中无妻。早些年有人给他说亲,他还看不起人家的出身。非说等考中进士后要娶名门闺秀,谁知屡考屡不中,说亲的人也不屑登他家门了。春秋大梦他做没做过不敢说,但女子登门求欢的春|梦,只怕他还真没少做过。
果然,刘措大红着脸,草草点了点头。
道士笑道,“那粉衣女子就是此妖。”又道,“适才说此街与众不同,是因为河流恰在此处转了个小弯,灵气跟着回旋成环,自然凝而不散。这种地势,在风水上叫‘穴’,在祝由术中,便叫做龙爪握珠。有龙爪、有龙珠,才是结灵之处。当然,龙珠灵泽所及,也不限于这一条街……只是,光有珠还不成,还要会汲灵才可。水井便是最常见的汲灵之物。可贫道观此处灵气分布,怕只有杨员外家和刘郎中家里打了水井吧。”
众人俱都恍然大悟,忙道,“确实没打水井,原来要打井才行吗?”
道士笑道,“有水井就行,有水塘更好,水井汲灵,水塘蓄灵。”
众人忙道,“难怪杨家运势旺,听说他家后院就是有水塘的。”又有人问来看风声的杨家仆役,“有没有?”
那仆役此刻也一被道士唬住了,忙道,“有有有。”
又有人问,“刘郎中家也有水井,运势却不旺,难道是因为灵气都被杏树精给吸走了?”
道士颔首抚须,“正是。吸走了灵气,才成的精怪。可惜她贪心不足,得了灵气,还要吸人的精气。到底走上了邪路。”他便踱步到那杏树之下,似乎是对杏树说话,“好好的正路你不走,偏偏要走妖路。当日贫道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容你留下来。今日却不得不铲除你了。”
云秀:……
她想,这道士真是巧舌如簧。有没有本事另算,可这套风水术说的真心头头是道,难怪这么快就能唬住满村子的人。
至于这村中少人打井一事,云秀却也已料到了这不是废话吗?此处土壤多山石,往下根本就钻不动?而地又近河,就算不打井,也能去河里挑水,自然就少人费事打井。
……事实上这道士说的许多话,稍用心之人,都能推测、打探出来。只是世上用心之人少,推测出结论,会拿来吓唬人的更少罢了。
就算在普遍胆大心细的骗子界,这骗子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
她确实很想看看,他打算怎么表演“斩妖”。
刘措大见道士要除妖,不由喜上眉梢,忙问道,“天师打算怎么除妖?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妨碍到天师,可要驱散众人?可要人帮手?”
那骗子笑道,“不必,小妖魔而已。有贫道在,伤不着旁人。只是你们又看不出门道,有什么可围观的?”
旁人都嘿嘿的笑,忙道,“咱们都没见过除妖,来长长见识。”
骗子一笑,道,“随你们罢。”
左手一翻,“变”出一把符纸来,右手一翻,又“变”出一管毛笔来。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云秀:……可恶,这戏法的手法,比她还要纯熟。
没办法,云秀年纪小,小手小脚,变这种需要障眼的戏法本身就比较费力。
随即那道士又扭头找什么东西。
刘措大先回味过来有纸有笔,却还没有墨呢,忙要进屋去拿。
那道士却已自踱步到供台前刘措大给他上的茶,就放在上面。他拿笔在茶水里一蘸,用茶杯沿舔了舔笔,便直接往符纸上书写。
那符纸上竟自动浮现出鲜红的字迹来。
人群便又是一阵惊叹。
云秀:……
那毛笔肯定在碱水里泡过,符纸上分明事先涂好了姜黄。作为一个理科生,这简直就是入门级别的常识姜黄遇碱变红。她还以为正常人一辈子都不会用到这种常识,谁知今日竟亲眼见到了此物妙用。
道士画好了符纸,命刘措大贴到院墙四角去,说是为了避免这妖物受伤后此处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