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名字菌
时间:2018-11-13 13:28:13

  她的身子微微地抖,攀在墙边上一点一点的打出了眼睛,只瞧见方金河一身贴服整齐的西装,一架金框细边的斯文眼镜,侧面冷硬利落,狭长的双目从镜边打了出来,如利剑一般渗人,而他脚下躺在一个女人的尸体,猩红地血淌了一地。
  阿香赶紧捂住了嘴,免得自己惊叫,她喘了好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赶紧绕了个大弯路寻了个侧门出去,守门的侍从淡淡看了她一眼,也没问什么,就放她出去。
  阿香看了看怀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她的腿脚实在软得不行,这会儿都人力车都是少的,她耽搁的时间太长,关家的人以为她早回去了就不再等她,她在黑暗的街角藏了好一会儿,总算平息了心中的惧怕,然后她避开街上的醉汉混混,心惊胆战的跑了回去。
  关家今夜不眠,卯时初是吉时,阿香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寅时,她想进去和小姐说话,但是太太的人和黎家的人已经挤满了院子,小姐在房里梳洗,刘婆子一看她浑身狼狈,便银铃声笑了起来:“阿香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快!你是陪嫁的丫鬟,给你早备上了新衣,王婆子!快带阿香姑娘去梳洗!”
  “哎!我得见小姐,我有话说!”
  刘婆子笑了起来:“你就这么黏糊?几个时辰不见就嚷嚷着有话,小姐现在在梳洗打扮忙得很,早寻不见你,现在来了也是添乱,赶紧去打扮,待会小姐打扮好了有的是时间给你说话,快去啊,别误了吉时!”
  阿香被推搡着去房里梳洗打扮,她在澡盆里洗了洗脸冷静了一下,而后配合着打扮梳洗,衣裳头发一弄好她就去小姐的房门外候着,但是她完全没有说话的份,她又不能把这事嚷嚷出来,毕竟她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方公馆死了个女人,方金河冷眼看着,他手里没枪,也没有亲眼见他杀人,而且她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丫鬟说什么都没有分量,她也是个没主意的,从小到大只听从主子吩咐,什么都等主子决断,这事也是。
  而且这年头世道乱,军阀土匪还有权贵,个个手中沾了人命,官府没那么大的本事得罪人,她听闻方金河背景很大,又权势滔天,这样的事报官也没用,指不定还要惹来报复。
  关玉儿房里挤满了人,黎家的人关家的人都在里头说话,一会哭一会笑,喜婆子一边还讲着讨喜的话,时不时唱上一段。
  等喜婆子唱完了,有人推阿香进去伺候,阿香才见着小姐。
  关玉儿一身大红嫁衣,好看得无法用言语相容,浓施淡抹,朱唇殷红,一双美目里仿佛含着星辰与海,她瞧见阿香过来便朝她招了招手,阿香过去摸住她的手,她那手微温微凉,像细腻的玉脂,像上好的绸缎,纤白修长,阿香一碰,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一旁的太太连忙嗔笑:“刚刚哄了老夫人,怎么你个小丫头也哭了,这哭嫁都过了,得笑,这大喜日子的,就哭一炷香就够的!别带着玉儿也哭了,若是妆花了人就不美了。”
  关玉儿眼泪刚出来,听了太太的话又收了回去,阿香擦了擦眼泪拉着关玉儿坐在一旁,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她压低声音贴在关玉儿耳畔:“我刚才在方公馆……瞧见了死了个女人,血流得成盆,方先生就站在一旁…….”
  关玉儿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细想,外头一声大鼓将她惊了一下,喜婆子开始唱歌,司仪大喊——
  “吉时已到——”
  三姑六婆们一顿手忙脚乱,各项礼仪皆是如流水般接起了龙,关玉儿罩着大红盖头被众人搀扶着,她瞧不见前方,纤白的的手往前方探了一下,一只修长的手立刻托住了她的手。
  比她的手大了许多,修长偏白,关玉儿从盖头底下隐隐约约能看清那只手,节骨分明,修长利落,但手上带着薄薄的茧,细嫩的手皮子一触碰仿佛刺了一下,她蓦然思起阿香那番话,她的手一颤,刚往回缩了一寸,对方立刻捏得紧了些。
  不疼也不是太紧,但就是握住了,不容退缩不容反抗,牵着她进了花轿。
  喜气的乐声接着响了起来,鞭炮噼里啪啦,关玉儿一夜没睡,都在打扮,此时有点儿累,她紧紧握住手帕,花轿抬得稳稳当当,是八抬大轿,富贵喜气。
  关玉儿寻常少有坐轿子,不是坐汽车就是人力车,如今大城市里、年轻人都喜欢西式的婚礼,用汽车载着新娘子,新人去教堂里,新娘子一身白色的婚纱,新郎西装革面,牧师做司仪主持婚礼。但这婚礼简单,许多老习俗都没有。
  虽说关老爷也是跟新潮的,但是他半跟不跟,别人怎么着他都说好。就好比别人家的孩子要去留学,他双手赞成,关玉儿要去留学他一万个不愿意。再有关老爷坐不了汽车,一坐就吐,还要生一场大病。
  关家也买了汽车,但这不过是做做样子显得富贵,要他坐进去,九头牛也拉不进。
  关老爷不喜西式的婚礼,他更不喜欢新娘子穿一身的白,他觉得不吉利。而且老式的婚礼规矩的,喜话多,铺张富贵,喜气又繁琐,他最是宠爱关玉儿,他得让她风风光光出嫁,怎么着也得折腾得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关玉儿只有小时候坐过轿子,还是太太抱着她挤在一块,少有独自乘坐,这会儿独自乘坐,轿子里红彤彤得很暗,还不到日光照射的时辰,瞧着黑漆漆的,感觉自己独身被关在箱子里,又想着今后嫁了人不再是关家的大小姐,而是称作“方夫人”“方太太”。称呼变了,住所变了,身边的人也变了,一切都陌生至极,未来的一切变得不可掌控,她的心底蓦然窜出一丝惧怕。
  花轿的窗帘是用绸缎做的,关玉儿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外头亮不亮,她戴着大红盖头微微开了窗帘,光线一窝哄涌了进来,阳光洒在她手上微暖,她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怎么了?”
  关玉儿的耳朵几乎抖了一下,沙哑低沉的轻声像是贴在她耳畔,方金河大概是骑着马,见窗帘开了就俯身问了一句。
  关玉儿立刻关上了窗帘,阿香说的话又浮了上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开始臆想方金河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多数女人臆想的东西,要么是顶好、要么是顶坏,这会儿阿香起了个头,有了坏的开端,关玉儿一向想得多,于是越想越坏,已经想着方金河披着张斯文的皮囊,暗地里是个喜好折磨人、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了!
  然后她把那些残忍的臆想加在了自己身上,已经揣测出将来如何暗无天日,要被收拾得怎样的惨!
  她脑子里正出现了自己可怜兮兮给他洗着衣服、还不给饭吃的场景,然后她奋起甩了衣服,方金河跳起来要打她!
  但人还没打成,轿子却先停了,喜乐声更大,唱歌的参差,关玉儿被吵闹的声音阻断了想象,忘记了自己刚刚编到了哪,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花轿,方金河牵着她进了礼堂,喜婆子们念念有词,一道一道门的唱,焚香祭拜了天地,直到黄昏司仪终于念起了婚书——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家宜室,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筏,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送入洞房——”
 
 
第4章 洞房花烛
  关玉儿坐在床檐边,床上洒了花生桂圆红枣等等,还用红线绑着几个蜜柚,盘子里放了些寓意好的水果。
  屋子里亮着洋灯,也点着红烛,照得大喜的婚房亮堂堂的,橙黄的光映得屋子很暖,关玉儿双手有些冷,她只有化妆前吃了点素食,婚礼的步骤太多,入洞房的时候已经快是黄昏。
  按照礼仪,这期间不准吃东西,但其实也是有人吃的。
  关玉儿出身大户,家中重礼,特别是婚嫁这种大事尤为看重,小户人家随意,大户人家讲究,关玉儿能端能忍。
  但她其实并不怎么舒服。
  一般新郎得陪客人喝酒喝到半夜,新娘就这么等着,关玉儿顶着红盖头,遮住了光线,她昏昏欲睡,眼皮一合一合的,周公盛情,正在唤她,仿佛要跟新郎官抢人。
  突然一声门响,关玉儿惊了一下,瞬间清醒起来,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垂眼瞧见了来人的鞋,是方金河无疑,想来是新郎官和周公抢人抢赢了。
  这会儿不过六七点,按理说方金河应该在外边陪客人,此时进来的确早了点儿。
  关玉儿心里开始紧张,她性子娇气,在家里是放肆,那是她知道父亲和太太都宠她,做什么都能给她撑腰。
  这她现在嫁了人,嫁了人就成了方家的人,方金河是圆是扁她还没探清楚,待她好不好也未曾可知,一切都在未来。
  再有阿香的话犹在耳畔,关玉儿指望不上他能给她撑腰,只觉得不作弄她就好。
  她有点儿害怕。
  她瞧见大喜的布鞋又近了一步,大红盖头垂而晃动,她垂着眼只能看见他的鞋面头子,然后她感觉自己的红盖头动了一下。
  她屏住了呼吸,瞧见那双修长的手托住了她的盖头边缘,在她屏息的一瞬间,盖头掀起的风拂过她的脸颊,温凉的风仿佛沁进了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这这一瞬间眨了一下,婚房里红彤彤的颜色与橙黄的光呈现在了她的眼里,她仰头的一瞬间微微晃了一下,瞧见一名大红婚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眉眼如利剑一般,五官深刻利落,俊美得生出一丝冷硬的质感。关玉儿被这样的样貌慑了一下,他的气场与相片中完全相背。
  那架细金边的眼镜取了下来,露出了狭长的眼,徒然一瞧显出一丝凌利。
  关玉儿一瞬间有些害怕,与相片里斯文漂亮的模样有所差异,真实的方金河气场很强,双目深邃,五官利落,像极了奔走于荒野的野兽,像是一瞬间能咬破人的喉咙。
  他非常的高,大约要高关玉儿一个脑袋,关玉儿此时坐着他站着,这样压迫而危险的感觉愈加强烈,让她一瞬间将阿香说描述的话语配上的画面。
  她往回缩了一下,方金河却微微俯了身,他挑开狭长的眼盯着关玉儿,像一只即将进食的野兽。
  “怎么着,你还想躲啊?”他笑了一下。
  关玉儿简直要哭出来,她声音又弱又小,语调还不稳:“你、你怎么不去陪客人喝酒呀?”
  方金河‘啧’了一声,瞧见了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像只小兔子似的可怜兮兮,不敢躲又怕极了,他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揉了一下,又十分乐呵爽快,心里想着你也有今天啊?
  方金河平日里带着副眼镜装模作样,像个有文化的先生,西装革面,一表人才,说话还慢条斯理懂得跟人打太极。
  但他其实没什么文化,一年前还过着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半年前还认不得几个字。但他勤奋,能揣测人心,而且糊弄人的本事他学得精。
  找了个先生教了他认了字,又学了几个好的词语装模作样,再有他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场合都观察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厉害,他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寻常人难以看出他的本相。
  若说关家,还是与他有点儿渊源的。
  方金河年少时被卖到了平阳,关家有个婆子见他机灵就买了他,那时候他还没个正经名字,恰巧庭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婆子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桂子。
  关家是旧时代的贵族,方金河年少时关家还风头正盛,旧时代留着尾巴,关家有权有势,人丁颇多,据说皇帝还赐了太监,那些太监就取名叫什么“小允子”“小圆子”。
  不过当时方金河并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有何不妥,只觉得这名字好,是个富贵名 ,又进了大户人家,往后定然能吃饱穿暖。
  方金河算是最后进关家的孩子,那次只买了他一名小孩,他又黑又瘦,当时已经是十二或者是十三岁,却像个八.九岁的小孩,关家的下人们都能吃饱穿暖,个个养得像富贵的主子,方金河就像个泥巴里滚出来的猴子,没人搭理他,活也多给了他。
  大抵有人命与常人不同,而命不同的原因有许多,有的是家世,有的是遇见的人,但将来要成如何,归根结底还是性子。
  方金河的性子与常人不同,他并不喜欢有人搭理他,他闷不吭声一整天不说话,像个小闷葫芦。他手脚灵活,活也能干完。
  但他饭量大,吃的多,也吃得急。
  关家是富裕的,也不苛待下人,别的孩子也就吃饭的时候和他说一两句话,瞧着他像个小叫花子似的狼吞虎咽,他们都觉得好笑,甚至还拿饭逗他看他能吃多少,像看猴子耍把戏,又像逗傻子,这个年代没什么娱乐,这也算得上一种乐趣。
  方金河并不觉得这很傻,所有能得到利益的方式在他眼里都不是傻,他吃饭还有人能给他,他们笑是他们的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要保证能够活着和吃饱就够。
  但吃多了逗多了也寡淡无味,方金河渐渐的吃不饱,他又得干最多的活,肚子就更饿。
  有一日管事的让他挑一石白菜去内院,原来挑菜的许是找不见了,恰巧他在旁边刷桶,他个子不高,但是力气大,管事的让他挑一个试试,没想到真的给挑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内院,内院是主子们的地界,听说富丽堂皇堪比皇宫,方金河一进内院就看傻了眼,但他先把东西挑进了厨房。
  他要想做一件事,绝对不会让另一件事绊住,就好比挑白菜,倘若他按时挑了按时回去管事的自然不会说什么,但他若是晚了了,管事的就会问他去了哪里,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快,他先做完这件事,就有时间看这富丽堂皇的内院。
  花开得姹紫嫣红,亭台是他从未见过的精巧漂亮,院子大得他都能迷路——
  我想要这样的院子。
  方金河当时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想法,这想法这样异想天开,但是不突兀,他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的人生大多数是为了“活着”,他现在已经能活着了,渐渐的就会出现想要的。
  他把这个想法搁置在角落里,并不刻意去想也不忘却,但是他已经开始盘算这着得用什么法子得到一间这种院子,当然这盘算的计划需要很多很多年很久很久的时间,他的阅历此时也有限。
  他在内院里胡乱着逛,他看起来像个忙碌的下人,但也只是看起来,没人能管住他的眼睛。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一间八角亭,八角亭里有个小石桌也有几个固定的石凳,上头摆上了精致的点心。
  方金河咽了咽口水,那点心实在太漂亮了,香甜的气味让他的肚子瞬间就咕咕叫了起来,他的手蠢蠢欲动,他想要捏一块吃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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