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羡动了动唇,没有应声。
万俟燮哂笑了一声,掀袍在一旁坐下,「其实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不就是为了那颜家的小姑…」
「万俟。」
「好,我不提。」万俟燮耸了耸肩,「只是时慕,你别忘了宋家。」
温羡缓缓地睁开眼,眼风扫了万俟燮一下,苍白的俊脸上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意︰「宋家?」
「你跟定国公府断了往来,如今连着宋家也得罪透了,可你别忘了小宋姨即使不在了,但到底曾是宋家人,还有那一纸婚书至今下落不明,你难道真不怕宋家从中作梗?」
听了这话,温羡脸上的笑意反而浓了几分。
婚书?估计也就只有宋仁那老匹夫和温恢会当一回事,想拿莫须有的婚约来束缚他,又哪里那么容易呢?
「万俟,我收回以前的一句话。」
「什么?」
「宋家人并不都是愚不可及的。」
「…」
万俟燮忖度着自己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瞧着温羡一副淡然的模样,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索性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您吶心中有经纬,我啊只顾喝茶看戏。」
说实话,温羡能动一动凡心,最高兴的人还是万俟燮了。他认识温羡十多年,亲眼看着他从当初金尊玉贵的定国公府小世子变成如今清心冷面的尚书大人,对温羡经历的一切,他还是有些心疼的。
万俟燮离开大帐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时分,卢远道早已回了自己歇脚的大帐,只有颜桁还坐在帐外的石墩上等着。
彼时已经被苏氏勒令换了一身衣裳颜桁看起来干净爽朗,他看见万俟燮出来就立刻迎了上来,问道︰「万俟先生,怎么样,没事了吧?」
万俟燮瞥了一眼颜桁,心里纳闷这五大三粗的颜将军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个娇娇软软的四姑娘的,但面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将军放心,温大人只需静养几日就行了。」
颜桁听了这话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是件好事,便咧开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万俟燮看向不远处的营账,想起那冷箭,便问颜桁道︰「将军可有找到那放箭之人?」
「找到了。」
「哦?」
「是太子身边的一个侍从。」这时候颜桁已经知道万俟燮与温羡相识,也不怀疑他会坏事,直接道,「说是那侍从想射杀南蛮将捞个功劳,不想射艺不精,误伤了人。」
万俟燮挑了挑眉,拍拍自己身上的药囊,低头一笑,反问道︰「将军信了?」
「老子信了他的邪。」
第21章 来日方长
「老子信了他的邪!」颜桁轻嗤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屑,见万俟燮瞪大了眼楮盯着自己,便捋了捋还没有修理过的杂乱胡须,道,「这柳营里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谁在背后动了手脚,藏好了也还罢了,这样明目张胆的,除非我是个傻子才不知道。」
那日黎煜被人撺掇着暗地里放冷箭,却疏忽大意周围还有出身颜家柳营的兵将在。等到战事平了,重伤的温羡被送回营账医治时,就有人把城楼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禀报给了颜桁。
「将军却也沉得住气。」胡涂太子要射杀的人本来可是颜桁,对于他能隐而不发,万俟燮多少有些意外。
颜桁捋胡须的手顿住,瞥一眼万俟燮,笑了︰「读书人不是喜欢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吗。」
「将军言笑了。」
「平州才刚刚安定下来,扰乱民心的事还是不要做了。」颜桁端肃了语气,负手而立,望向信陵的方向,意味深长地道,「太子的功过自有陛下来定夺,这啊来日方长。」
战场上太子射杀主将若是传了出去,先不说平州城的百姓作何反应,这柳营上下的兵将怕就不会让太子好过,到了那时,外乱才定,内讧又起,岂不是平白教刚刚服了软的南蛮子看笑话?颜桁早年读过一两页书,知道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暗暗在心里给这胡涂太子记一笔。
颜桁有主张,大帐里养伤的那位也不是善茬,万俟燮反而觉得这会儿该坐立不安的应该是那位太子殿下了,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说说现在怎么办?颜桁没伤到,伤到了温羡!」黎煜将手里的茶杯一把摔在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的侍卫喝问道,「你说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那侍卫身子抖如筛糠,嗫喏了半晌,才用十分无辜的语气道︰「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
「你——」
吴弗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冤的慌,大战开始之前他就吃坏了肚子,急急忙忙找地方方便却被人敲了后脑勺,晕晕乎乎醒过来就被太子叫过来臭骂,安的罪名还是挑唆太子暗杀镇南将军!吴弗真的是欲哭无泪。
「奴才被人打昏了,才醒过来就被您喊过来,奴才根本没有上城楼,更不敢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啊。」
黎煜眯眼看着吴弗,见他神态不似作假,又一次回忆起城楼上的一幕,他顿足懊恼起来。
这摆明是有人在算计他哪!
颜桁死,一箭双雕;颜桁生,他也将颜家得罪了,这算计不可谓不阴狠啊。
黎煜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跟吴弗计较,急急忙忙往帐外走去。
常信守在温羡的帐外,远远地看见疾步而来的黎煜,脚下步子微移,恰站在帐门前将通路拦住。
「让开,本宫要见你家大人。」
常信绷着一张脸,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家大人身子不适已经歇下,还望殿下止步。」
黎煜知道自己那一箭是教温羡挡下了,但也知道这柳营里有神医妙手回春,因此这会儿还是执意要见温羡。然而常信却油盐不进,黎煜无计可施,少不得放下太子的架子,软和了语气,开口道︰「我难道想探望一下自家表弟也使不得?」
常信心道,还真是使不得,只还没开口,账内就传来了温羡的声音,他愣了一下,到底退到了一边。
黎煜进了大帐,见温羡身披鹤氅坐在矮案前,面前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折子,忍不住心头一跳,连忙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道︰「时慕怎生不好好歇息,这要是牵动了伤口可怎生是好?」
一面说,一面就要上前去扶温羡,眼角的余光却一个劲地瞥向那案几上的折子。
温羡不动声色地避开黎煜的触踫,顺带着合上了折子,缓缓地起身给黎煜施了一礼︰「劳太子费心了。」
语气淡淡,意思不明,教黎煜心里没底。
黎煜坐到一旁铺着毛毡的石墩上,犹犹豫豫地将一路在心里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说了出来,字字句句直指城楼暗箭的蹊跷之处,「当时是有人蛊惑了本宫,本宫不是有心的。」
「臣知晓。」
「你知道?」黎煜瞪大了眼楮。
温羡苍白的唇勾出一丝寡淡的笑痕,静静地看着一脸惊色的黎煜,淡淡地道︰「只是那又如何?」
「你什么意思?」黎煜站起来,看向温羡的目光里多了些慌乱。
温羡笑︰「众目睽睽,是殿下射的箭,除非抓到罪魁祸首,不然这罪名只能是殿下担着。」
「…」
翌日晨起,温羡才换完药,就听到大帐外传来了颜桁的声音,抬眼朝门口望去,就见颜桁阔步进了大帐。
他坐在榻上,朝颜桁微微示意,未等他开口,便道︰「将军是为了太子而来?」
颜桁愣了一下,直接道︰「你不会要闷头吃了这一箭的亏就此将这事揭过去吧?」
今日天明,他就得知太子已于昨夜启程回信陵,送太子离开的人竟还是温羡的亲随,一时难免有些不解。
放太子提前回京,岂不是给他回去在云惠帝跟前斡旋的机会?
温羡亲自为颜桁斟了一杯茶,而后走到一旁坐下,缓缓开口道︰「如将军所言,来日方长。」见颜桁皱眉,他也不急着解释,反而岔开话题问他,「不知将军何日启程回信陵?」
温羡和卢远道此行领了云惠帝的旨意,若是此战大捷,便下旨召颜桁归京。
「平州诸事皆已交割妥当,随时可以动身,只是你——」不论怎么说,温羡受伤是为了救自己挡的箭,颜桁还做不出将温羡一个人丢在平州的事来。
温羡以手抵唇轻咳了一声,道︰「将军不必顾忌在下的身子,这伤不碍事。」
伤的不是要害,又有妙手万俟燮在,虽只两三日,那点箭伤的确不足为惧。
颜桁觑着温羡有些发白的脸色,在心里摇头,只当他在逞强,但也不与他争辩,只道︰「不急不急。」
其实颜桁心里还是着急的,因此离开了温羡的大帐后他就折回去寻了苏氏,暗戳戳地想要提前启程,毕竟他心里着实记挂远在信陵的女儿,还有据说急火攻心的老父。
苏氏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凝眉寻思了片刻,对颜桁道︰「那便后日一早动身,路上多看顾些温大人就是。」顿了顿,又道,「将柳营的那个万俟先生也捎上。」
颜桁素来听苏氏的话,因此苏氏一锤定音,隔了一日,颜桁夫妇并温羡及一队兵马便动身离开平州,至于卢远道则暂时留在平州主持战后的诸项事宜,等着云惠帝派人来接班。
信陵城里,颜姝日日掰着手指算着颜桁和苏氏回来的日子,愈发懒怠踏出芙蕖院半步。
这一日一早,颜姝才起身洗漱,就听到一阵环佩轻响的动静,随即便听到门口悬着的珠帘发出清脆的踫撞声。
「阿姝,给你看样好东西!」
颜嫣脚下的步子轻快,她走到颜姝的跟前,献宝似的将别在身后的手抽出来,一支处处绽放的莲花便嫣然出现在了颜姝的眼前。
颜姝眼楮一亮,露出一丝惊喜之色,有些诧异地道︰「已经开了?」一面忍不住透过纱窗向外面的院子望去。
颜嫣抿嘴一笑,「呶,可不是你这芙蕖院里的。」
因着颜桁和苏氏即将回信陵,颜老夫人便吩咐人收拾打理东跨院,颜嫣一早从那边经过,瞧见正在清理的小池塘里有朵初绽的莲花,就忍不住让人摘了下来,特意过来与颜姝瞧的。
将荷花交给翠喜拿下去插瓶,颜嫣自己端了个小鼓凳坐到一旁,侧首看翠微为颜姝梳妆,目光不经意落在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枚玉佩上,不由「咦」了一声。
颜姝只觉眼角的余光里有粉色的影子一晃,回过神来发现她适才随手放在一边的玉佩已经被颜嫣拿在手里把玩,心里不由慌了一下,「三姐…」
「嗯?」颜嫣挑了挑眉,手指勾着玉佩上的系绳轻轻地晃着,好些好奇地问道,「阿姝,你这玉佩哪儿来的呀,居然是上好的温玉。」她盯着那玉佩打量了一会儿,见颜姝一脸紧张,才莞尔一笑将玉佩塞到她手里,笑着道,「我在医书上看过,南有温玉,可养身,有去病之效,阿姝这可是好东西,你贴身戴着,对身子好呢。」
见颜姝捏着玉佩,颜嫣转了转眼珠子,笑了一声,「不过阿姝,下一回得了这好玉就不要在上面乱刻字了,哪有人在温玉就刻温的,等回头得了和田玉,难道还要刻个『和田』上去么?」
颜姝握着玉佩,感受掌心的温热,低着头,莫名松了一口气。
颜嫣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恍然想起自己一早过来的目的,凑到已经梳妆好的颜姝跟前,小声与她道︰「阿姝,明日陪我一起出门好不好?」
颜姝愣了一下,想起明日是五月初二,颜桁前几日来了书信说初二就到信陵,便迟疑道︰「可我阿爹明天就回来了。」
「我知道啊。」颜嫣咧嘴一笑,「三叔明日一早进城嘛。」
「我想等阿爹回来。」已经隔了两个月没有见过双亲,颜姝有点想拒绝颜嫣。
可颜嫣哪里会给她拒绝的机会,「三叔是领着兵回来的,到了信陵肯定得直接进宫去啊,回头若是再耽搁了,你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咱们明儿个一起去街上呀,听说明儿城里百姓都要夹道欢迎三叔凯旋呢,咱们去街上可以看看三叔的威风多好呀。」
说的很有道理,只是颜姝却觉得颜嫣的目的不单纯,不由狐疑地看向她,「三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颜嫣嫣然一笑,捧着脸道︰「听说明儿温大人也随军进城呢。」
「温大人?」颜姝莫名心头一跳。
颜嫣点头,「都说吏部尚书温时慕惊才绝艳,颜色无双,我想开开眼界啊。」
「…」
第22章 当如温郎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丝炎热吹过信陵,满城夏荷悄然绽放的时节,镇南将军颜桁携着夫人回到信陵,才到了护城河畔,就看到城门的方向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群人。
颜桁摸着胡须嘁了一声,扭头对一旁身着红衣的苏氏道︰「本来还想着先回家去看一眼阿姝,眼下这阵仗怕是要直接进宫去了。」
「都已经到了信陵,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苏氏望向城门的方向,摇了摇头,叹息般开口,「这般风头太大了。」
本就是手握重兵的边将,此番又得民心,若是有心人趁机钻营,天家威严恐是难测。
颜桁倒不担心,反安抚苏氏道︰「夫人放宽心,一切交给为夫。」
急流勇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三分,自然明白此次回到信陵,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到平州去戍边了。虽有遗憾,但并不埋怨。
苏氏弯了弯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敛去了方才的愁色,「好。」
估摸着是要直接进宫去给云惠帝请安,颜桁便调转了马头到温羡的马车前,隔着车帘问车里的人是否要同行进宫。
温羡半挑开帘子,冲着颜桁颔首,不疾不徐地道︰「温某本是戴罪离京,自然得与将军同行觐见陛下。」
颜桁不知前事,被他这一句说的一肚子狐疑,但也懒怠过问,毕竟温羡这一路上着实分去了苏氏不少的注意力,对此,颜桁并不想继续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了。
马蹄声哒哒,溅起尘土飞扬,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饮月阁二楼临街的雅间里,颜姝坐在窗前,忽而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她眼楮一亮,立即扭头向窗外张望。
远远地她便一眼看到了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颜桁和一袭红衣张扬的苏氏,小脸上顿时露出欢快的笑容,兴奋地与正在埋头与点心苦战的颜嫣招手道︰「三姐姐快来,我阿爹阿娘真的回来了!」
平时的颜姝行动贞静,鲜少有这样欢快的时候,颜嫣捏着半块糕点呆愣愣地盯着她,被她的笑容晃得整个人都怔住了。然而等到回过神来以后,她迅速地扔掉了手上的点心,似一阵轻风般卷到窗前,探头向外望去。
颜嫣对自己三叔三婶没什么印象,这会儿瞧见二人比肩并驾的模样,由衷地喟叹了一声,继而却又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逡巡,似是搜寻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