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后才刚醒来,他嗓音干涩沉沉,时不时还轻咳两声,想是正难受着。
“……记住,让‘她’每日在门口稍稍晃一晃让外头的人瞧见,但别露正脸。你们继续守死沐家周围所有高点,绝不能让人找到空子接近窥探。”
沐青霜自己也是领兵的人,就这么三言两语听上一耳朵,她立刻就明白贺征这些日子为沐家都做了些什么。
近来她几乎足不出户,加之心事重重,便丝毫没察觉到自家周围原来是暗流涌动的。
贺征这讨厌鬼,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死蚌壳,再是为别人做了天大事都不肯轻易多说一句。
她在心中暗骂着,又听得里头那护卫恭敬应下,接着道:“若他们在沐大小姐回来之前突然起了疑心,与咱们撕破脸往这里头硬闯,那……”
“‘他们’不敢轻易将事情闹上明面,你们不惜代价将局面控制在暗中即可。最好不要惊动沐家任何人,”贺征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听上去就多了一丝冷厉,“若对方彻底撕破脸,那就让‘他们’全都出不了循化城。”
窗下的沐青霜缓缓将脊背贴在墙上,垂眸望着自己的鞋尖,百感交集地笑了笑。
这次贺征回来,一直在她和家人面前做小伏低,极尽讨好,谦卑得让人都快忘了,他是个在中原战场立下赫赫功勋的少年将军。
是了,领军之人,在中原征战五年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怎可能没有杀伐决断、铁腕狠戾的一面呢?
每一个在烽火狼烟里活到最后的人,都是要趟过尸山血海,才能踏上归途的。
只是,细细想来,无论是从前,还是五年后的如今,贺征在她面前始终都将这一面藏得很好。
此番归来,他的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只像个愧疚回家的寻常游子,柔和无害,笨嘴拙舌,有时甚至傻乎乎像是谁都能欺他一头。
没有半点历了生死的血腥戾气,不见一丝沙场归来的强横冷硬。
原来,不是没有,而是藏起来,不给家里人看见。
就像她十几岁时那样,总是只想给他看到最好的那个自己。
或许,无论有没有这天涯相隔的五年,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彻底地了解过对方的每一种面貌啊。
“可……若循化这头的人全被灭了口,王府那头多日收不到消息,只怕会……”
护卫的低语再次透窗而出。
“那就叫赵旻自己来问我要人。”
赵旻,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沐青霜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是当年讲武堂考选时那个对学子们又使迷药又砸芥子汁的狗东西。
难道,自家这回遇到的事,那狗东西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沐青霜心头慢慢卷积起疑惑的重云,不懂为什么贺征之前在她面前从没提过,赵旻那狗东西也与此事有关。
那护卫出来时,沐青霜还在窗下发呆,护卫窒了窒,恭敬向她执了军中礼大声问好。
沐青霜知道他这是在给里头的贺征报信,便若无其事地笑着冲他颔首示意,假装自己是刚刚才走到这里。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从容地踱进了寝房。
靠坐在床头的贺征面上神情顿软:“你几时……来的?”
“在窗下站了一会儿了。本想说来问问你晚上怎么安排的,”沐青霜神色坦然地望着他,“方才听了那么一耳朵,大概知道了。”
贺征也不知在尴尬什么,讪讪垂脸摸了摸鼻子。
“你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该说的不说,”沐青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话锋一转,“多谢你。”
他早早安排了人在暗处将沐家上下护得滴水不漏,还不知不觉。若没有他先行一步,只怕家中众人早已因为察觉被人监视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谢什么谢,这也是我家,你自己说过的。”贺征说得很小声。
沐青霜笑了笑:“你找了人来替我?”
“嗯,身形与你大致相仿,侧脸也有两分相似。人已经来了,等会儿与大嫂交代一声……”
“行了,你既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不懒怠听你再说一遍,该做什么做什么吧,”沐青霜摆摆手,“几时出发?”
“亥时。”
“好,那我不耽误你梳洗准备,”沐青霜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蓦地回首,“路上你再好好给我说清楚,赵旻是怎么回事。”
原本贺征还心怀侥幸,想着她或许没有听到赵旻这一茬,可这大小姐从来不按套路来,临到最后突然掀了他的盅。
贺征无奈苦笑:“好。”
看来是瞒不住了。
第35章
听贺征言简意赅说完他的安排后,向筠半句废话也没有,只拣要紧的问:“你找来代萱儿留在家的那位姑娘已到了吗?”
贺征点点头,对正厅门口的两名护卫唤道:“阮十二。”
这两名护卫是十一月十四那日下午随贺征回到沐家的,这几日多只在贺征左近不起眼处跟着,偶尔其中一个会进进出出去为贺征办事,另一个就很少在沐家人面前晃荡。
被唤作“阮十二”的那名护卫应声而入,在厅中站定后,对主座上的向筠恭敬执礼:“阮十二见过沐少夫人。”
“他”看上去就是个长相平平、没什么表情的少年人,这一开口却脆生生的,分明是个姑娘的声音。
向筠惊了片刻,露出一个好奇的笑脸,左右打量她半晌。
阮十二看了贺征一眼,得他颔首应允后,便抬起手,小心翼翼从面上揭去薄薄一层,露出本来的面目。
竟是个清丽飒爽的姑娘,那对笑吟吟的杏眸与沐青霜确实颇有几分相似,远远只看侧脸就更像了。
时间紧迫,向筠也顾不上惊讶好奇,立刻叫人唤了桃红来稍作吩咐,桃红便领着阮十二去了沐青霜的院子。
为了怕家中孩子不懂事说漏嘴,向筠又叫人请了沐青泽与沐霁昀来,吩咐他们二人从明日起就将家中的孩子全拢到一处,不拘练武还是做些旁的,总之让孩子们累得没空留心旁的事就行。
虽说向筠的年纪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可她打理沐家已近十年,一向稳妥细致、分寸得当,待人处事亲厚又不失公允,因而沐家上下不拘年纪辈分,对这位少夫人都很是敬服。
沐青泽与沐霁昀听了向筠吩咐后,也不多嘴瞎问,就按她的吩咐各自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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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诸事安排妥当,外头又有贺征的人在暗中周全,这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沐青霜换上阮十二拿来的护卫衣衫后,由得她帮着自己做了简单的易容。
之后,沐青霜又仔细将自己身上所有东西都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容易引人注目的物事,这就算准备停当了。
“大恩不言谢,”沐青霜笑着对阮十二拱手抱拳,“待我回来请你喝酒。你还别说,连我自己都觉得咱俩有几分相似。”
说实话,她心中对阮十二的来历有些好奇,但此刻时间不等人,确实不是个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阮十二也笑着回礼:“沐小将军抬举了,我这不过就是……李代桃僵?哦不不不,鱼目混珠?也不是……”
半晌找不到个合适的自谦之词,阮十二有些尴尬地挠起了头,自暴自弃的苦笑,“我没读过书,不会讲漂亮话。”
虽说中原已在战火中乱了几十年,可利州与中原之间隔着崇山峻岭,一直未真正被战火波及;加之沐青霜长这么大又从未出过利州道,故而虽知这些年中原人的日子不好过,心中也时常同情喟叹,却很难真切地感同身受。
直到此刻,沐青霜看着眼前这个年岁明显比自己小,长相与自己有那么两三分相似的姑娘,心中蓦地涌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悲悯。
是了,这些年的中原,寻常人家的孩子能活着长大就已是祖坟冒青烟,读书这种事,他们想都不敢想。
“咱们江湖儿女不讲那些花腔,意思到了就行。总之多谢你,”沐青霜忍住心中闷痛,若无其事地笑问,“你多大?入军籍几年了?”
这话题显然缓解了阮十二的尴尬,她挺直腰身,不无自豪地笑道:“开春就十七,入军籍已四年了。”
她想了想,拍了拍胸口对沐青霜又道:“我可是三年前在上阳邑阳江关打过守城之战的老兵!请沐小将军尽管放心去办事,这里交给我就成。”
三年前的上阳邑阳江关之战,贺征领一万余人生扛了伪盛朝号称五万大军的围攻,死守阳江关近两月,最终与赶来增援的敬慧仪部里应外合,歼敌三万。
这是贺征过去五年所有战绩中不大不小的一笔,却必定是将来战史上不可回避的一笔:在粮草供给被切断时,面对五倍于己方兵力的围困,孤军坚守两月而城池未破,最终与援军配合反击大胜。
何其壮烈,何其辉煌。
当时捷报通传各地军府,沐青演回来向家中众人说起此战虽也与有荣焉,却又庄严肃穆。
据说那一役结束后,贺征手底下活下来的人不足五千。
那一年的阮十二才多大?还不满十五啊。
而十五岁的沐青霜,还在赫山讲武堂和伙伴们一道“为非作歹”,还在为着心心念念的少年或喜或嗔。
沐青霜眼眶酸烫,笑望着眼前这个没事人一般的小姑娘。
她强忍泪意,拍拍阮十二的肩,郑重叮嘱:“既外头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若出了什么差池被人看出破绽,你定要先顾着自己,否则我良心不安。”
新朝新气象已近在咫尺,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看没有战火烽烟的锦绣山河。
那是你和你的同袍曾为之浴血的将来,你们比谁都更有资格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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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与贺征是乘马车离开的,对此沐青霜很是诧异。
不过,更叫她疑惑的是,上了马车后,贺征就横身斜倚在车内的坐榻上,还煞有介事地拿一件天青锦大氅搭在自己身上。
沐青霜眉梢疑惑轻扬,无声向外指了指车帘。
贺征点点头。
于是沐青霜没再多问,自觉抱着长刀端坐在一旁,易容过后的小脸严肃板正,活脱脱就是个少年护卫的模样。
亥时人定,城门早已下钥。
负责看守城门的仍旧是利州军循化营的人,属令子都管辖。只是关卡前的两名卫哨旁边却多出个着朔南王府戎装的人。
沐家马车的车帘上都会挂一根燕尾翎,利州人都知道。
见是沐家的马车,两名卫哨士兵相互对视一眼,又看看身旁那个朔南王府的人,一时没敢动弹。
那人手执长枪迎到马车前来,向坐在车夫旁边的护卫低声问了一句“是哪位要出城?可有贺将军手令”。
那护卫没应声,沉默地自外打起车帘。
见是贺征本人,那人愣了愣,赶忙行了礼:“贺将军前日回循化城时是骑马,如今出城却改乘马车,可是身体有恙?”
“冬日天寒,旧伤复发,”贺征淡掀眼帘看向他,“承蒙汾阳郡主关照,已请了名医在钦州王府内等候。王府那头没派人通知你?”
“回贺将军,王府那头的信鸽昨日清晨就到了,只是末将没想到贺将军会星夜启程。不耽误您了,请。”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朝车内打量,见里头除了贺征之外就只另一名少年护卫,便恭敬地向贺征告了罪,安静地将车帘放下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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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循化城后,马车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上。
沐青霜背靠着车壁坐在长椅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坐榻上的贺征。
贺征将盖在身上的大氅掀到一边,规规矩矩坐正:“你……坐上来说吧?”
长椅的面上虽加了软垫,但肯定不会比坐榻舒适的。
这一路去钦州百余里,自不可能“夕发朝至”,沐青霜也不与他矫情客气,站起来踢掉鞋子上了软榻,盘腿坐到了他对面。
她想问的事太多,一时竟不知要先提哪桩。
贺征无端端清了清嗓子,眼神莫名心虚。
“赵旻,先说赵旻的事,”沐青霜将双臂环在胸前,横眉冷对,“我家外头都是赵旻的人?方才城门口的那人也是?”
“只有咱们家附近是赵旻的人,方才城门口那人是朔南王的亲信。”
贺征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见“咱们家”这个说法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忍不住就悄悄扬起了唇角。
“此次沐伯父那桩事云里雾里,谁也说不出准话,朔南王拿着也难办,所以对外才一直没有声张。”贺征接着道。
这二十年来,沐家虽未在最初就直接向中原战场投入兵力,却尽全力稳住了利州这后方基石,使利州持续为前线输送粮草、战马甚至兵源,还收留了大量中原流民与豪绅避难,这是路人皆知的事。
眼下赵诚铭毕竟未正式登上龙座,如非铁证如山就贸然出手动了沐家,终归会给人一种“兔死狗烹”的印象。他还是要点面子名声的,不至于这么莽撞。
“我知道的事情将大哥扣在朔南王府是汾阳郡主的主意。渡江之战后,赵诚铭收到沐伯父临阵脱逃的消息,命人将沐伯父羁押在朔南王府,当时却并没有打算对大哥做什么。大哥就提出要回利州。”
贺征顿了顿,与沐青霜四目相对。
沐青霜了然轻笑,扶额一声长叹:“傻子都知道,那时只要一放他回来,他八成就会带兵反了朔南王府啊……”
自家亲爹突然背着污名被关了起来,又不让旁人探视,沐青演自然是要发疯的。
那种时候,若沐青演回来振臂一呼,沐青霜肯定也是沉不住气的。
“真是多谢汾阳郡主,救了沐青演也救了沐家,”沐青霜有些后怕地吐了一口气,“可这和赵旻有什么关系?”
贺征眸心沉了沉,语气透出点淡淡戾气:“朔南王并不想就此置沐家于死地,汾阳郡主也想保全沐家。但赵旻似乎不这么想。”
赵诚铭同意了由贺征回来暂代利州、监管沐家;赵絮扣下盛怒中的沐青演,避免了他被怒气蒙蔽理智贸然起兵造反,这都是在给沐家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