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沐青霜心中愈发烦乱,浅浅冷哼一声,柔软红唇扬起个自嘲的弧,从桌上那叠地形图中抽出“京畿道山水详图”,状似认真地细看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桃红敲响了书房的门。
“大小姐,贺大将军来了。”
沐青霜捏着地形图的手紧了紧,面无表情:“哦。我嫂没让人将他打出去?”
这时辰沐青演上值去了,沐武岱又放了话不愿瞧见贺征,想来该是向筠出面应付才对。
“府中也没谁打得过他啊,又不敢当真跟他拼命,”桃红偷觑了她一眼,小声告状,“他这会儿将老爷给堵在书房里了。”
“什么玩意儿?!”沐青霜手中那张地形图的边沿立刻被她捏出褶皱,“贺大将军出息啊。”
敢将她爹堵在书房?这白眼狼怕是想上房揭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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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揣着满心的怒火与疑虑出了自己院子,直奔自家父亲所在的主院书房。
贺征高大的身躯杵在书房紧闭的门扉前,倒没有当真强硬到破门而入。
见此情形,沐青霜心中的火气才稍稍平复了些。
向筠带了几个人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观望,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理眼下这场面。
向筠站的位置正对着沐青霜的来处,瞧见她走过来,便无奈地对她耸了耸肩。
沐青霜大步流星地行过去,正好听到贺征对书房里的人道——
“……请沐伯父见谅。”
沐武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既是如此,我还得谢你呢,见个哪门子的谅?没怪你,赶紧走赶紧走。”
贺征冷静地看着门上的雕花:“既沐伯父不怪,为何避而不见?”
“不怪,不等于不气!我老人家不要面子的啊?!”里头传来沐武岱烦躁躁的怒喝,“快走快走,别在我家晃悠,我如今一瞧见你就由内而外的不痛快!”
痛失颜面的老人家给气得不行,一开口就像热锅上被烧到爆开的油,光听他的声音都能叫人觉得身上烫得疼。
“要不,”贺征倒没被他这怒意吓退,认真地提出了个解决问题的法子,“我跪还给您?”
“滚滚滚!我老人家缺你这一跪啊?你别让我瞧见你就行,懂吗?最好这辈子都别叫我瞧见你!大恩不言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贺征面上的镇定之色终于被这话打了个方寸大乱,正要说什么,余光却蓦地瞥见沐青霜的身影,便立刻转头向她看过来。
沐青霜的淡淡撇开目光:“你跟我来一下。”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肯这么老老实实被她爹关在门外,低头求和的诚意也算得上真挚,她就暂且在心中替他将那“白眼狼”的帽子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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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从主院出来,沿着通往正厅的回廊绕过拐角,贺征才如梦初醒,大步上前握住了沐青霜的手,不肯再走了。
“我又不是客人,去什么正厅。”贺征抿了抿唇,沉嗓轻哑。
沐青霜止步,反手一挥挣脱了他的大掌,双手紧紧握成拳:“合着有谁同意你在这家是主人了?!”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贺征毫无斗志地败下阵来,“我知道你有气,要打要骂都随你。”
沐青霜“哼”了一声,将双臂环在胸前,斜身倚墙,扭头举目望着廊外的瓢泼雨幕。
她不说话,贺征拿不准她的心思,也没敢吭声,就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静默半晌后,沐青霜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陪审的事,真是你自己揽下的?”
“陪审的事我已向沐伯父解释过了,”贺征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向她蹭近了半步,“钟离瑛老将军病得急,陛下拿不定主意该由谁来递补这差事,皇后便有意借此机会让陛下解禁赵旻。”
虽然主审是成王赵昂,但赵旻有皇后撑腰,若当真由着赵旻坐镇陪审,那狗东西有的是法子掣肘赵昂,如此一来,沐武岱的案子怕就不会是当日那样的结果了。
而且,一旦赵旻被解禁,在皇后的维护下必定死灰复燃,到时还不知会闹出多少幺蛾子来,贺征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只能主动站出来将事情揽下。
沐青霜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那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她不是个当真胡搅蛮缠的性子,既已知道贺征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他也尽力在暗中替沐家周全许多事,便不再纠缠着陪审一事与他置气。
不过,这么多天不见人影的事,总还是需要他给个解释的。
“允州那边的布防有点争议,”贺征倏地垂下了眼帘,反手摸了摸后颈,“临时跑了一趟允州,来不及告诉你。”
沐青霜半信半疑,觑了他半晌:“嗯。”
以她对贺征的了解,想来确实是去办了什么正经大事,却很可能并不是他口中这一件。不过如今他的身份不同,能遣动他的无非就是赵诚铭一个,难免会经手些不方便说的事,这点门道沐青霜还是能理解的。
既是不能胡乱张扬的事,她就没必要知道,她并没有那种不知死活的好奇心。
于是她没有咄咄逼人地再深问下去,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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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沐青霜面上冰雪消融,贺征大着胆子又朝她靠近了半步:“你这算是……消气了吧?”
这些日子他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快马加鞭地在镐京与允州之间跑了个来回,就为了早些回来,将能说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不要留什么无谓的误会。
今日他一回城就赶了过来,半点都没有耽搁。
他知道今日来会面对什么,无非就是怒火滔天或横眉冷对。
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对他来说,曾庇护他十年的沐家,和这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真的很重要。
“消了一半,”沐青霜轻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得寸进尺的步伐,“说话就说话,一直往我这儿靠是几个意思?”
“唔,想说走近点,好看清楚你气消没有,”贺征无辜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消了那另一半的气?”
沐青霜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那得看我爹什么时候愿意见你。”
这话对贺征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场劈得他脸色焦黑如碳。
“沐小将军,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沐伯父方才撂话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时,你明明就听到的。你这意思,是打算袖手旁观?”
“恕我直言,这事我真帮不了,”沐青霜幸灾乐祸地摆摆手,“他一开始还只是说三年之内不想见你而已。结果你自己作死,拖这么多天才登门解释,给老人家火气越拖越大,张口就坐地起价,变成了‘这辈子别让我瞧见’,怨谁啊?”
贺征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捏在掌心,委屈控诉:“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口中这么说着,胸腔里悬了多日的心却终于有了着落。
“哟哟哟,瞧给你委屈惨了。”话音落地,沐青霜抬手照他心口就是一拳,疼得他皱起了脸,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那可是我亲爹!你活生生受了他当面一跪,他是面子里子都没了。若我再吃里扒外帮着你,那简直是火上浇油,信不信他能火大到把你剁成肉馅儿?”沐青霜弯了眉眼,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你自个儿想法子吧,这事我不管的。”
贺征想了想,嘀咕道:“那我还是去跪还给他吧,跪到他乐意见我为止。”
“好主意。”沐青霜这会儿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贺征抬眸看着她幸灾乐祸的笑脸,再度确认:“你方才说气消了一半,是真的吧?”
“什么意思?”沐青霜略偏着头,满目狐疑地打量着他,约莫是觉得这句问话背后有什么“奸计”。
“空口无凭,”贺征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唇,垂下眼睫问得小声,“能否……证明一下?”
这要求,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耳尖蓦地就烫了起来。
“好呀。”
沐青霜这痛快的回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愣住了。
他抬眸看过去,见她红着脸笑吟吟对自己勾了勾手指,忍不住喉头发紧。
“征哥,你得低头啊,”红脸沐青霜笑的蜜甜,一副有求必应的模样,“不然我怎么亲?”
有诈,绝对有诈!
贺征耳畔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示警,可他实在抵不住心中那股不断滋生的渴望与期盼,被蛊惑似的,弯身低下头,与她目光齐平。
随着属于她的温热馨香充斥了他的鼻端,她那红扑扑的明艳俏脸也离他越来越近。
那甜软红唇在离他薄唇约莫两指宽的距离时顿了顿,两人的鼻尖若有似无的轻蹭了一下。
泛着蜜光的柔唇近在咫尺,有一种极为可耻的酥麻毫无预兆地自贺征尾椎直蹿头顶。
他面上顿似野火燎原,心跳加剧,手脚发软,恍惚间如在梦中。
在他失神之际,沐青霜突然退后两步,红着脸若无其事道:“就这样。亲完了。”
什、什么就这样?!什么就亲完了?!
贺征抓狂得险些跳脚:“你那叫亲啊?”
“我都说了气只消了一半,你若要我证明,”沐青霜红脸上浮起得意的笑,“那我当然只需要证明一半。我这人公道吧?”
第66章
沐青霜处事向来是一码归一码的。
她今日选择接受贺征的解释,相信他之所以揽下陪审一事是为了不让赵旻有机会搅局,使她父亲能得到公允判罚;也相信他在那之后是因为有别的差事紧急离京才没能及时赶来解释,而非她之前揣测的“顾虑沐家眼下的名声风评而想划清界限”。
既这两个最重要的误会已解开,她自不会再端着怒气与他无谓僵持。
可这并不表示她全然认同贺征处理这些事的方式。
所以,她就公公道道的只消一半气了。
眼见沐青霜“公道完”就想撂挑子走人,贺征急忙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
沐青霜止步回首,轻抿笑唇,眉梢轻扬。
虽她两颊还有淡淡绯红,直视着他的目光里却有浅浅的威压:“怎么的?不服啊?”
“哪敢,”贺征垂眸迎上她的注视,认命轻笑着扯着她袖子晃了晃,“只是想问问清楚,剩下那一半的气,是为着什么?”
廊外大雨滂沱,有薄薄的水气凉爽扑人,但两人之间这般古怪中带点亲昵的姿态,却无端使周遭热气居高不下。
沐青霜回身与他面向而立,眨了眨含笑的美目:“我方才不是说过了?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在你跟前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他没有消气,我自然也不能……”
“不要敷衍我,我知道肯定不是为着这个。”
贺征无奈地打断她,嗓音沉缓:“萱儿,大哥说过,有时姑娘家想事情与儿郎是不一样。可我私下里又没与旁的姑娘有什么深交,不懂究竟是哪里不同。若你不说出你真正介怀的是什么,我不知该怎么改的。”
他难得开门见山地道出自己的困惑,一副诚挚求教的模样,这让沐青霜有些意外。
她一时没想好这话该怎么说,蓦地吸了口气将两腮撑得圆鼓鼓,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见她一径鼓着腮不出声,贺征只得又道:“你知道的,我打小就没太多朋友,也没法子当真敞开心扉与旁人言说儿女私事上的困惑,所以我一直不知该怎样待你才是好的。许多事,我只能想到什么是什么,有时或许会做出些自己为是的决定。我不想总是惹你气恼,又闹不明白你在气什么,这样我就……不知该怎么哄。”
在从前许多年里,贺楚的新政被众人看作是亡国的祸端起始。作为贺楚唯一的孩子,年幼孤苦的贺征若想在众人对贺楚的愤怒与鞭挞中活下来,就只能严守身世的秘密,这使他不得不用寡言冷淡来与旁人保持距离。
经过长达十几年的自我压抑,他的性子自然没法如沐青霜这般敞亮,在许多事上都习惯将话藏在心里。
沐青霜知道,今日能说出这些,对他来说实在很不容易了。
她略垂下脸,咬住唇角闷笑好半晌,才在他不安又焦灼的催促下重新抬起头:“几时要你哄了?一向不都是我惯着你多些?”
她不怀好意地逗他。
“那我、我也会想惯着你啊,”贺征有些起急,又有点赧然窘迫,“可我总拿不准你想要我怎么做,时常又不知你到底在气什么……”
这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倒跟甜言蜜语似的,简直猝不及防。沐青霜舌尖轻轻舐过自己的下唇,忍不住眉眼弯弯。
“那好吧,这可是你非要我说的。”
“是是是,我非要你说的,”贺征笑得纵容,“我求着你说的,行吗?”
沐青霜敛了笑闹之色,认真地看着他开始抱怨:“其实你样样都好的,就喜欢憋着话不吭声,自己闷头就把事做了。临到最后掰开揉碎了说吧,你是什么都考虑到了,最后的结果也总是周全的,谁也不能挑你错处。这就叫我想发脾气都觉得自己仿佛不知好歹。就,很烦人啊。”
见贺征默然,沐青霜轻哼了一声:“你瞧,你接下陪审之事的个中情由,是不是可以提前跟我透个风?若我早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能生气吗?我又不是不懂道理。”
“哦,明白了,”贺征摸了摸鼻子,态度可端正了,“往后若再有事,我尽量提前跟你讲。”
“那还有,你急事离京,就不能派人来说一声吗?”
“这个事……真说不了,”贺征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反手摸着脖子,“初七从大理寺出来到内城复命后,立刻就出城了……身边信得过的人都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