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霜紧紧回握了贺征的手,轻声笑道:“好。”
已是卯时,天边绯红霞光如水,有日色隐隐。淡绯的瑰色天幕与远山青岚一并倒映在湖面上,盈盈荡着活水清波,绚烂美好。
沐青霜这才瞧清,眼前的沣南湖是在一处坝上。
堤坝之下,初秋的田野间阡陌相交,有房舍屋宅错于熹微晨光里,隐有炊烟袅袅如雾。
“之前请你看过了月亮,”贺征抬手指了指天边,“现下我再请你看看太阳。”
沐青霜笑着偎在他身侧,不是很认真地啐道:“说得像太阳月亮都是你家的一样,还请我……”
话还没说完,耀眼红日蓦地自远山之巅跃起,如火球破水而出,万丈光芒霎时喷薄,充盈了整个天地。
枝头夜露将天幕染成水碧之色,四下里有许多高大树木在晨风中枝叶轻摇。这季节已渐入秋,许多树叶正是由绿转黄的时候,黄绿交融成秋香之色。
中原的破晓晨光,与利州是同样的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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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携手并肩沿着小径往回走时,不期然遇见一位十二三岁的红衫少年。
那少年站在小径中愣了愣,旋即笑咧了嘴:“我还以为我娘唬我的,原来真是大将军回来了。”
说话间,他自以为不露痕迹地好奇打量沐青霜好几回。
“贺渊,”贺征板了脸,不太高兴了,“我念你是好奇堂嫂的模样,才忍着没吭声让你看两眼的。你若再多看,我可要揍人了。”
这话给沐青霜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偷偷伸手捏了他的腰际。
名唤贺渊的少年哈哈大笑着转身就跑:“莫醋莫醋,我只是个孩子啊!”
沐青霜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大笑奔逃的背影,忽地笑了。
有一个困扰她多年的谜题,好像解开了。
她似乎明白了当年在利城的善堂破庙,病到两眼混沌的贺征为何会正正好抓住她的裙摆,而不是向别的人发出求助的讯号。
原来,她与他之间的渊源与羁绊,远比她从前以为的更早、更深。
原来,在她不知不觉时,许多事早已被老天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注定是要来到她面前的,也只会来到她面前。哪怕当时在场还有别人,他的手也只会伸向她的裙摆。
“我问你……咦?!”
她这才发现,就在她方才走神的那一小会儿,就被贺征牵着进了小径旁的林间。
这厮的歹念很明显了。
被困住的沐青霜后背贴着树干,仰着红红的脸,湛亮双眸笑望着他。
“你又胡乱摸我的腰。”
贺征试图先声夺人,却没料到怀中的小姑娘突然反客为主,双手搭上他的两肩,贝齿轻轻啮住他的下唇。
就在他傻气愣怔的当口,沐青霜一个旋身,反与他换了个位置,将他推向树干,毫不犹豫地亲到他腿软。
半晌过后,她满意地点着头退离他的唇,右手滑向他的腰侧。
“纠正一下,我方才那叫‘掐’,”她红着脸,满眼写着嚣张,“这才叫,摸。”
贺征周身绷紧,大掌仓皇按住她的手,无比煎熬地仰头闭目。
“我看你是真的……很想要了我狗命。”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强烈地希望——
时光能如白驹过隙,一睁眼就是八月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洞房花烛了,前方高甜预警,请大家提前做好护牙工作~~ (#^。^#)
第94章
对于沐青霜一反常态的招惹与挑衅,贺征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平复了片刻后,便赶忙牵了她重新走回小径,东拉西扯寻些旁的话来冲淡满心旖旎燥火。
“你方才想问我什么?”贺征耳骨还透着狼狈的红,目视前方,连余光都不敢瞟向身侧的沐青霜。
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倒是收得紧紧的。
其实沐青霜这会儿也不大好意思看他。
她骨子里是个容易冲动的恣意性子,之前在金凤山磨了几年,瞧着像是比小时沉静稳重多了。可自打到了镐京,身上领兵的重担卸下,在家人与贺征不着痕迹的纵容下,竟又像是一日日长回去了似的,时常是身随意动,想到哪儿是哪儿。
方才她突然明白了当年病到迷糊的小贺征为何会独独向她求助,心里一个激动,就给人按住一顿乱亲乱摸,这会儿冷静下来,她完全耻于承认先前那个没羞没臊的疯姑娘是她本人。
那不是沐青霜,那就是个小流氓。
自欺欺人完毕后,沐青霜赧然地清了清嗓子,扭头看向小径旁的林间小鸟:“哦,我是瞧见方才那个……贺渊?他是叫贺渊吧?我瞧着他的衣衫,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中原人,是不是不兴用图腾家徽?”
利州偏远,民风习俗上仍有不少古风遗存,初民先祖留下的习惯整体上并未走样。利州的大姓到如今依旧以图腾做家徽,以区别各家的起源与传承,例如循化沐家的家徽图腾就是青蓝羽翼的凤凰。
贺征垂眸瞥了瞥衣摆,有点明白她要问什么了:“对。”
中原各大世家间不乏姓氏相同但血脉并无关联的门楣,为做区别,就会在姓氏前加上祖居故地地名,再以家服衣衫与纹样来区别门楣。
“沣南贺氏先祖崇尚金乌,”贺征耐心解释,“所以家服为金泥滚边的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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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贺征辗转走过了极其漫长的逃亡之路,原本护他出逃的人陆续丧命于途中。他很清楚不能轻易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即便病到迷糊地蜷缩在利城善堂破庙的一隅多日,也从未向任何人发出过求助的讯息。
偏就是沐青霜与母亲去的那日,他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了手。
因为她着金泥滚边的红衣。
那是年幼的贺征记忆里关于家的印记,对他来说,那颜色与纹样是他在乱世中唯一可以全心信赖的归依。
沐家人多是青、蓝二色衣衫,唯独沐青霜以红衫居多。真是阴差阳错,却又像是冥冥中的命中注定。
沐青霜停下步子,脚尖转向贺征,略仰着头,笑眼弯弯地凝望着他。
当年贺征为何会选中向她求助,这个疑惑在她心中盘旋许久,如今答案已呼之欲出,只要问一句,这个谜团就解开了。
可此刻她忽然改了念头。
毕竟若是问出来,难免就会触及贺征年幼时那段心惊胆战的逃亡之路。
她舍不得。
贺征随她驻足,略有些疑惑地淡挑眉梢,眼神温柔地回视她:“怎么?”
他的长相偏于阳刚俊朗,高长身形又是战将应有的颀硕模样,冷脸肃正时,什么话都不必多说,什么事都不必多做,光站在那里,就自成凛然威仪。
这样的外形很容易给人粗犷的印象,可他却偏偏有一对灼灼桃花眸,就平添了几许矜贵之感。
金色薄纱般的清晨天光从枝叶中倾泻而下,似在他身后添了若隐若现的浅金羽翼。
英华璀璨的儿郎,红衣金羽风扬鼓张。
“我征哥穿红衣真好看。”沐青霜眼唇俱弯,笑靥甜滋滋如花沁蜜。
贺征愣了愣,双颊慢慢渗出浅铜肤色也遮不住的红晕。
似是为了掩饰无措的赧然,他蓦地低下头,猝不及防地轻啄了她的笑唇。
接连好几下,如蜻蜓翩跹点水,点得“水”都傻眼了。
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牵着她继续往回走,“你嘴上一定抹蜜了,不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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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常理,该是八月十三两人成婚过后,贺征再另择时日携沐青霜到此相认亲族,夫妇二人再同去宗祠敬祭香火之类。
昨日因沐青霜失控大哭不愿回家,贺征仓促间只想着带她到这里来散散心,便也没打算特地带她去见谁的。
可黎明之前他的马车刚到山脚下,就被族中负责夜巡山道的人看到,再加上贺渊那个大嘴巴少年跑去向各家宣扬,说堂兄提前带回新娘子来了,于是少年少女们按捺不住,纷纷往主宅这头来凑热闹了。
回去时,门口人头攒动的阵势让沐青霜哭笑不得,好在贺家的小辈们不像沐家的那么能闹腾,虽看得出都有几分好奇雀跃,却大多只是腼腆笑着向他们二人问好。
以往贺征在他们面前多是冷冷淡淡的,今日有沐青霜在身侧,心情大好,竟难得带了点浅浅笑意,还简单为沐青霜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姓名,这让他们忍不住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心中感叹果然有媳妇儿的大将军是不一样的!
打发了这群好奇的小毛头,两人进了主宅大门,却意外与正要离去的贺莲迎面相逢。
之前沐青霜与贺莲在将军府闹了个相看两厌、不欢而散,后来贺征便收了贺莲暂代的家主令,以督建祖宅之名将她送回了这里。
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身处环境不同对一个人的改变之大,在贺莲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此刻的她身上的装束与别的贺氏族人没有太大不同,没了早前在将军府那种刻意华服盛装的倨傲模样;身后也只有两名族中仆妇跟随,全不是当初那般六人随扈的张扬,倒有了几分为人长辈该有的端方朴雅。
她好似没料到会与二人照面,略有些尴尬地淡垂眼帘,浅笑局促:“我想着你们中午才会回来,带人过来替你们准备午饭。”
自这宅子建好后,贺征只回来看过一次,平日里都是贺莲带人过来洒扫打理,并没有特地留人。
早上贺征喂给沐青霜的早饭还是他去隔壁九叔家拿来的。
贺征淡声谢过,她便带着两名仆妇离去。
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沐青霜沉吟片刻,扭头看向贺征:“她看起来怎么有点……不一样了?”
贺征无奈轻笑着摇摇头,领着她往饭厅去:“先时她在镐京待了半年,来往的人物全都非富即贵,或许一时想太多。当初她与白书衍的夫人走得近,听闻白家或要与甘陵郡王府联姻,便觉我怕是也该尚个公主或郡主才不会叫人比下去。”
在之前许多年的战乱岁月里,贺莲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是他们那辈最小的姑娘,宽纵娇养大的,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可想有多艰难坎坷。
有些人在从云端跌倒泥里又突然重回云端后,难免会有一种比较刻意的自我补偿。她过了太久被人踩在脚底的生活,一朝翻身,便就生出些非要高人一头才能甘心的念头,什么都要与人攀比。
这些事原本贺征毫不知情,还是贺莲被送回这里之后,自己在几名相熟的旁支老姐妹面前抱怨,连同她与沐青霜的那回冲突都细细说了。
结果她的老姐妹们帮理不帮亲,将她好一通说,说得她简直要抬不起头来。
之前大家看在贺征的面上,对她的某些偏颇之处都没有妄自多言。可沣南贺氏即便在前朝最显赫时,家中也从无拜高踩低的习气,更没有揪着别家变故落魄的痛脚、无端端去羞辱人家小辈的道理。
打那之后贺莲的想法似乎变了许多,整个人一日日渐渐沉静下来了。
进到饭厅,就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虽都是家常菜色,却足够丰盛用心。
沐青霜与贺征从前都是行伍之人,并无那种事无巨细都要人在身旁伺候的娇气,饭厅里没旁人在,倒让他俩都觉自在。
落座后,沐青霜接过贺征盛好递来的饭,若有所思地拿起筷子。
“她毕竟是长辈,我总不能往后也一直都不搭理她,”沐青霜有点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看向贺征,“待会儿你去同她讲,上回她说我爹坏话,我也吓唬了她。若她向我爹道歉,那我也给她道歉。”
今日贺莲这桌饭菜,显然是有点“想低头服软又还有点拉不下面子”的意思,终归还是善意示好吧。
沐青霜不是个喜欢斤斤计较的人,想着将来终归是一家人,若每回与贺莲照面都这么不尴不尬,对谁都没好处。既对方有心求和,她也就大方地给个台阶了。
“嗯,我同她说,若她不愿,你不搭理也没什么。”这种事,贺征是毫无原则站在沐青霜这头的。
沐青霜笑眯眯地吃了两口后,忽然后知后觉地蹙起眉:“不是,你原本想尚公主还是尚郡主?”
“别瞎说,我没想,不可能,”贺征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继而又笑了,“我可是循化沐家大小姐的童养婿,一婿不侍二妻的。”
“你别那么笑,太狗腿了,好像给你条尾巴你能摇成风车似的。”
沐青霜被逗乐,心中嘲笑地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婿不侍二妻”?我瞧着你像“一狗不随二主”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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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沣南只逗留了大半日,下午就启程回了镐京。
理顺心结的沐青霜与父亲兄嫂将所有话都摊开来说了。她对自己年少时的莽撞冒失给家中招来祸端之人仍是自责,却再也没有前一日那般失控的情绪了。
家人自是不会怪罪她,好一通宽慰。
不过,她还是自己去了小祠堂,跪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这场风波就算彻底平息。
沐家人又重新其乐融融地为她筹备起婚礼来。
为着她的婚事,在明正书院念书的沐青霓、沐霁晴与沐霁旸特地告了几日假回来。
沐霁昭一看几个大的都从书院回来了,便哼哼唧唧半撒娇半耍赖的闹人,也不肯去私塾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沐家大人小孩忙的忙闹的闹,又是往日那随时会有笑闹声炸窝的模样。
按照利州人成婚的风俗,成婚当日新娘子身旁得有几名年纪小些的姐妹陪着过完一整日的仪程,称作“小喜娘”。
沐家只有主家迁居镐京,与沐青霜同辈的小姑娘只有沐青霓,沐霁晴虽只比沐青霓小一岁,辈分却矮一头,按理是做不了“小喜娘”的。
“事急从权,晴晴你就……聊胜于无,跟着来凑个数吧,”沐青霓一派老大姐的风范,语重心长地拍拍沐霁晴的肩膀,“到时你若不知该怎么做,学着我的模样就行,啊。”
毕竟在明正书院就读也快半年了,如今的沐青霓派头可是与从前大不相同,说起话来不掉俩书袋她是浑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