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觉得来到洛阳这大半年所见到的一切都像是蒙在一层虚假的幕布里,表面繁花似锦,而广明宫里的那一幕,仿佛是幕布的一角被拉开,让她在无意之中窥到了背后的血腥与可怖。
而姑姑是她的亲人,她们是一个姓氏,来到洛阳之后是她养着她,疼爱她,给了她所有的尊荣和关怀,在冷静下来之后,她当然选择来向她报信。
现在姑姑告诉她,她知道?
姜后将阿妧的手握在掌心,女孩的小手现在还有一点儿凉,她轻轻摩挲着,声音温柔地道:“元皇后的死是宫里的一个禁忌,从来没人敢提,所以你才一直都不知道,现下才会这样意外。”
阿妧的眼睛看着她,明显是有话要问,姜后继续道:“他们说元皇后的死跟我有关,这话对,却也不对。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姜后微抬着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陛下是在御极之前遇到的元皇后,对她一见倾心,娶为夫人,恩爱十年。后来爱弛,又娶了我跟李贵嫔。定鼎洛阳的时候,元皇后留在邺城,听说常有怨语,陛下大怒,将她召来洛阳,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又将她赐死了。”她看着阿妧,“再往后就是姑姑被立为皇后。”
阿妧也抬头,对上她的视线:“那为什么太子这样恨您?”
“傻孩子,”姜后一笑,“陛下杀了他的生母,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总要找到一个人去恨,不能恨陛下,那便迁怒于我,毕竟是我导致了元皇后的失宠,如今又占了他母亲的位置。”她抚着少女柔顺的长发,“他只能这样去想,不然一个没了娘的孩子,要怎么去宣泄这仇恨?”
阿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乱得厉害,袖子里的手攥紧了,看着姜后道:“那姑姑会有危险吗?太子这样恨您。”
“你见过杀太后的皇帝吗?”姜后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忽然觉得有点难受,“假如有一日陛下……那姑姑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历朝都是以孝治天下,朝中的大臣们也不会看着你表哥胡来的。”
阿妧想到将来,仍是有些忧心,伏在姜后的膝上道:“既然甄皇后是陛下所杀,那与姑姑又有什么干系呢?太子恨您实在没有道理。”她想着,“有没有法子解开彼此之间的心结?”
姜后笑着,叹了口气:“道理摆在那里,只是谁能够忽略了本心。其实我也能理解他,毕竟你表哥也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元皇后去时他也才跟你一般大,那时整天地跪在未央宫外面,哀求陛下不要杀他母亲,磕得头破血流的,我看着也是心疼得要命。后来姑姑本打算将他养在膝下,谁知他又因为忤逆陛下被废为庶人。”
阿妧沉默了,慢慢直起身子,看着她。
“你想的是对的。”姜后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背,“你表哥年少时性子桀骜又顽固,丧母之痛几乎成了他的心魔,令他行事愈发偏激。不过姑姑也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善待于他,时间久了,他也总有化解执念的那一天。”
阿妧想到自己从衣柜里出来突然见到他的那一幕,一颗心又开始紧张得砰砰跳起来,那样阴郁又冷酷的一双眼,看着她的时候,满满的都是嘲弄的恨意,真的能够放下执念吗?
她把当时的情形告诉了姜后。
听完,姜后先没有说话,而是想了一想,忽而笑起来,抬手抚着阿妧的一侧脸颊:“傻妧儿,他只是吓唬你罢了。”对上少女明显不解的眼眸,姜后又道,“我猜你之所以能够偷听到他们谈话,也是他们故意安排的,不然哪有这样的巧合?”
“可是,他为什么要吓唬我?”
少女灵动澄透的眼睛里有光影流过,惊疑,迷惘,不解,姜后看着她,手指下女孩的肌肤盈润光洁,微微仰起头来,整个人像是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样想着,他毕竟没有真正伤害过你。”姜后道。
是这样吗?
“好啦,”姜后拍拍她的背,“别害怕,今晚跟姑姑一起睡,等睡醒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将里侧的衾被递给她。
阿妧躺在了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姜后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了,并不像她先前想得那样严重,所谓的杀母之仇,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个误会,只是源于少年的心结。
然而等到她迷迷糊糊地入梦,梦里却全都是与萧叡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当她换了一个角度来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发现了他的冷淡和漠视并非是天性使然,也不是纯粹的对她不感兴趣,而是明明厌她至深却不得不敷衍。
梦中的情景转到那天两人在宫外遇刺,血色充斥了整个梦境,萧叡锋利而阴郁的眼睛像是黑色的漩涡一样凝视着自己,他手中提着长剑,没有刺向那摊贩,而是戮入她的腹部。
“啊!”她猛然间惊醒。
天光大亮,阿妧闭了闭眼,等到适应光线才又睁开。姜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吩咐了不要吵醒她。
小腹那里刀割似的疼,她一只手捂着肚子,掀开衾被下榻,却看到床铺上的一片血迹。
阿妧惊叫了一声。
第16章 调戏
侍女们在殿中垂挂了安神的百花香囊,姜后听到消息过来的时候,阿妧正在梳妆。
她走上前,接过流苏手中的梳子,替阿妧抿了一下鬓发,温柔而爱怜地望着她,语气欣慰地道:“姑姑的小侄女长大了。”
镜子里的少女脸颊刷过一层粉红,轻轻垂下了眼睫。
“再有几个月郡主就要及笄了,可不就是大姑娘了么。”流苏也在一旁道。
阿妧没有说话,她从镜子前站起来,扶着姜后一起到榻边坐下。
谈到下个月陆府老大人的七十大寿,姜后道:“这是老人家的大日子,原本陛下是打算亲自前去恭贺的,只是这一向忙于伐吴,脱不开身,约莫会派太子前去。”
河东陆氏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自汉时起便是累世公卿,家主陆骏在魏帝当年的夺嫡斗争中出力颇多,如今担任尚书右仆射,极受魏帝信重。数月前伐吴,陆骏受魏帝之命镇守故都许昌,目下不在洛阳。而姜后说的陆府老大人则是陆骏的父亲,昔日的洛阳京兆尹。
这样分量的人物,姜后让阿妧去赴他们家的寿宴,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到时候京中的年轻贵女们去的人也不会少。只是一说到要跟萧叡一起去,阿妧就有点不愿意了。
“还是分开去吧,姑姑。我让流苏她们跟着我,再带上几个侍卫。”她从那个梦魇里醒来还没有多久,心里仍是怕得厉害。
姜后不是她,自然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还以为她在使小性子,语气哄慰地道:“那成什么样子了?别人看着还以为你跟太子闹不和呢,乖,听姑姑的话,别耍小孩子脾气。”
阿妧没办法了。
到了这一天,仍然跟萧叡一起去了陆府。
宽大的食案前,十几个少女围坐在一起,大部分都是阿妧认得的,也有几个生面孔,彼此正在低声谈笑。其中一个长相英气的女孩子起身到了阿妧近旁。
她身姿修长,穿着简洁利落的胡服,长发也都束起来,打扮与座中的少女们殊不相同,一眼就吸引到了阿妧的注意力。
“这位就是永宁郡主么?”萧道凝在阿妧身旁跪坐下来,提起酒壶为自己满斟了一杯,“久仰,这杯我敬你。”说完一饮而尽。
阿妧本来以为对方是来示好的,刚坐直了身子,微笑着准备开口,却又听见她道:“我见郡主方才与太子殿下一起过来的时候,脸色很是冷淡,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对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满呢?”说着微微看向她,神色很是挑衅。
她声音不小,周围的女孩们也都看过来。
阿妧脸上的笑容没有立即消失,然而声音里却多了几分冷肃,慢慢地坐回去,道:“这位女郎,我并不认得你,我与太子殿下关系如何也没有必要告诉你。”转头看她一眼,“你失礼了。”
“还有,”阿妧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樽,向她示意,“我也不需要你敬我。”同样一饮而尽。
萧道凝没想到这小郡主看着柔柔弱弱的,性子却也不是好拿捏的,讨不着好,冷哼了一声便起身离去。
等她走后,崔青蘅揽了一下阿妧的肩膀,安慰道:“你别理她,这姑娘就是这样莫名的性子,为这个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看这里也没人理她。”
“可是我之前都没有见过她,她为什么要来找我麻烦?”
“因为你比她美,也比她有才气。”崔青蘅道,“更重要的,她嫉妒你跟太子殿下的关系。”
阿妧一开始听不懂,崔青蘅又再解释,她才知道萧道凝原来是中军大将军萧则的养女。萧叡从军时就是在中军大将军的帐下,与萧则这位族叔的关系很是亲近。
听完后,阿妧虽然觉得有些莫名,但知道了萧道凝对萧叡的心思,特别是对方还因为这个跑过来难为自己,不禁稍稍地转过头去,往男宾那边的席位上看了一眼。
这一下,正对上萧叡一双英俊而锋利的眼。阿妧仿佛被抓了个现行似的,一下子晕红满脸,匆匆转过头来,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
结束了午膳,该是回宫的时候,阿妧却找不到萧叡了。问过他的侍卫,才知道太子现在正跟陆府的二公子在书房里。
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阿妧又不想一直等下去,于是让侍卫带她过去。
听到外间的动静,萧叡的声音传了出来:“是谁?”
侍卫道:“回殿下,是郡主。”
萧叡顿了一会儿,才道:“进来吧。”
阿妧走进去,看到萧叡正坐在宽榻的正位上,对面是陆家的二公子陆劭,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几案。
她没有上前,而是就站在门边。因为隔得远,很明显地表现出一种疏离和冷淡。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上个月的那件事过后,阿妧看到萧叡的时候就感到有点害怕,姜后的那些话似乎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这感觉是萧叡本人带给她的,而阿妧又是个相信感觉的人。至于更久之前的那点子还未萌芽就被掐灭了的不可言说的少女心思,似乎真的就成为往事了。
阿妧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镇定了的,但她站得远远的,脊背刻意地挺直,双手攥在袖子里,微垂着眼不与萧叡对视,这样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小模样,谁又看不出来呢?
萧叡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问一下殿下准备什么回宫,如果暂时不打算走的话,我可以先回去吗?”
少女亭亭地立在那里,姿态礼貌又恭敬,挑不出什么错来。
八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她穿着水蓝色的襦裙,身影纤柔,腰间是粉红的系带,门边的吹过来,衣裙和垂落的系带一齐被吹动。
萧叡没有说话,倒是一直沉默着的陆劭开口了,笑着向阿妧道:“站得那么远做什么?我们两个又不是狼,还能将你吃了?”
阿妧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话里有几分调戏的意思,因而没有理他。看向萧叡,等他的回答。
陆劭却又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那么早回去做什么?”向萧叡道,“带着小表妹出去转转?”
阿妧已经有点生气了,她跟陆劭并不熟,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单单针对自己?
萧叡却同意了他的提议。
第17章 踏秋
到了洛阳城的郊外,可以看到不少前来踏秋的人。
天气已有几分凉爽,草木却还未凋落。一片辽阔的平野上,清澈的河水像缎带一样萦纡而过。
阿妧站在河边,极目遥望平野的尽头,可以望见北邙山的轮廓,山脉在平野之上远天之下连绵起伏,有一种苍莽雄壮的气魄。
收回视线,无意间瞥向不远处的萧叡和萧道凝。
阿妧听说魏帝之所以立萧叡为太子,尚书右仆射陆骏和中军大将军萧则的进言起了不小的作用。所以他今日出宫赴宴,更多的应该是为了跟两家联络感情吧?
一行人刚刚到达郊外,萧道凝便缠着萧叡教她骑马。阿妧看着她一身的胡服装扮,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没有多想,一旁的陆劭已经摆弄好了渔具,招呼阿妧。
“小郡主,站着干什么?”见阿妧目露疑惑,抬起手中的鱼竿向她示意,“教你钓鱼。”
阿妧拢一下自己的衣裙,在他身边的一个小杌子上坐下,一只手支着下巴,偏过头对他道:“我会钓鱼啊。”
陆劭有点意外,笑了一下:“是吗?看不出来。”
秋日凉爽的风吹过来,让人倍感舒适,阿妧心情好地道:“我家就住在江边上,不光是钓鱼,我还会游泳……”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太多,把头转过去,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陆劭把挂了鱼饵的钓竿递给她。阿妧接过,动作熟练地抛竿,随后便耐心地等着。
她抬头望着远处的山林,偶尔垂目扫一下钓钩有无动静。
怕惊扰了鱼儿,陆劭跟她说话的时候便压低了声音,稍稍倾身向她这边靠过来。两个人隔得有点近,阿妧没有注意,顺着他的话随意回了几句。
她望着前方,然而却莫名感到身后有人在看她,像是芒刺一般,带着些许寒意,令她感到极为不适。
阿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然而什么也没发现。
难道是错觉?她转过头来,微微皱眉,疑惑着。
……
萧叡从陆府出来的时候没有避着人,再加上陆劭一贯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平时身边就围拥着一大帮洛阳城的贵族少年,因而现下也就有许多人一道跟了出来。
众人自然是以太子为中心的,见陆劭跟小郡主正在钓鱼,也不好打扰,只围在萧叡的身边。
一身胡服的萧道凝正牵着一匹白马,看向萧叡的时候明显带了几分羞意。她性子不算太好,但也是明眸皓齿的一位佳人,今日的打扮又特意凸显出纤秾合度的身材,看上去颇有几分英姿。几个儿郎也都愿意捧着她。
萧道凝见状,心中更是得意,半是仗着养父与萧叡的关系,半是撒娇耍痴地道:“阿兄,小妹近来苦练骑术,不知成就如何,可否请你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