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萝忍不住垂首看了看自己怀里这个出生不到一天就已经两次险些没命的孩子。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此后可能背负怎样的命运,白惨惨、皱巴巴的面孔上,鼻子和嘴唇的位置都是怪异的凹陷,对十九世纪的普通妇女而言大概也的确有些不堪入目。但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孩子的意识,就像所有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纯净而混沌,但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更有韧性与活力——排除外貌,他将来必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男孩。
此外,可能是因为出生不久就一直待在蜜萝怀里的缘故,那意识理所当然对蜜萝表现得十分依赖——依赖且带有隐约的熟悉感,这让蜜萝有一瞬的恍惚。而在降临人世后的几个小时之后,这个意识渐渐开始集中而迫切地向她表达一个主题:饥饿。
闻声而来的贝尔纳大步跨过蜜萝身边,一面迅速将罗珊娜瑟瑟发抖的身躯揽进怀里温柔抚慰,一面对仍抱着孩子杵在床前的黑发女童发出咆哮:“还不带你弟弟出去!”——大约是忙着压抑暴怒的缘故,贝尔纳本能地用了中文。
期盼落空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这样近乎从天堂到地狱的体验。蜜萝看着那张本该波澜不惊的脸上交替呈现柔情与怒意交替的神情,忍不住庆幸怀里的小家伙还没到能够记事的年纪——至少现在,他还不必为自己遭受父母的无情冷待而忧郁不安。黑发女童稍稍收紧臂弯,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厨房里,刚做好没多久的小碗米糊已经在夜风中变得温热——刚好是孩子能够入口的温度。因为主料是蜜萝临时从厨房翻出来的土豆和小麦,入口带有淡淡的甜味——跟她从前瞧见妇人们做来喂养孩子的东西好像没什么差别。
黑发女童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转眼却发现家里并没有能用来给这么小的孩子喂食的餐具。也是,看贝尔纳之前的表现,明显没想过这孩子会活下来的可能,自然不会提前准备婴儿用品。
以蜜萝现在这身板儿,要她独立完成一个分量不小的摇篮确实有些麻烦,但比着孩子的小口削一个简单的小木勺倒还难不倒她,尤其是这位贝尔纳明显在木工上也有所造诣,木工器具基本都有现成。只是婴儿肌肤娇嫩,口腔肌肤尤其如此,因此打磨抛光确实要费一番工夫。为了避免孩子饿得太久,也免得米糊彻底放凉,蜜萝只细细抛光了木勺要入口的部分,勺柄则只用细砂纸大致打磨了事,握着有些毛刺的感觉。
好不容易万事俱备,蜜萝回忆着那些妇人们哺育儿女的姿态,那孩子软绵绵的小身子却无论如何都没法保持半坐的姿势,蜜萝奋斗了一会儿,也只好把碗放在手边的矮凳上,并让他维持斜躺在自己怀里的姿态,拿起子勺开始人生中第一次投喂。因为本身也只有两三岁模样,这场面不免就有些滑稽。
老实说,把第一口米糊送进那孩子嘴里时,蜜萝很有些自得的感受。但她刚喂进去一勺,贝尔纳似乎已经安抚好罗珊娜的情绪,开门走了出去,并且目标明确地向厨房走来。蜜萝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举着半勺米糊,警惕地与他对视。
贝尔纳没有对蜜萝忽然展现的烹饪才华发表任何意见。事实上,他沉沉地看了蜜萝好一会儿,忽然挤出一抹难看的微笑:“三个月以下的孩子基本没法消化米糊,尤其是你这种米糊,六个月以下的孩子都不适合吃——可能会让他拉肚子甚至过敏。”蜜萝狐疑地看着他,举着勺子的手却忽然僵住了——她想起来,自己看到那些吃米糊的孩子,尤其是旧人类孩子,好像是比怀里这个大些?
“苏茜大姐家养了一头小羊,你可以去问问她那里有没有羊奶——当然,这比母亲亲自哺育差些,但是不要为难罗珊娜好吗?你知道,她很爱你。”贝尔纳像是终于应激反应过去,想同孩子修复关系的父亲,笑得有一丝丝尴尬,但十分诚恳的模样。
不过是些美好的错觉罢了,蜜萝冷漠地想,神情倒是放松了些许。老实说,现在就算罗珊娜愿意鼓起勇气尝试,她还不敢再把这孩子交还给她呢——毕竟,在末世里,好言好语哄得伴侣托付孩子,转头就把有缺陷的孩子扼杀还非要谎称孩子是自然夭亡的狠心父母都大有人在。
不过,经过贝尔纳这一提醒,蜜萝觉得旧人类的孩子初生时似乎的确需要喂食母乳——在没有母乳的情况下,用其余动物的奶喂养或许是个办法?黑发女童努力回想自己来到十九世纪后听过的某些关于哺育新生儿的只言片语,忍不住有些后悔进入这场“幻境”过后没提前向苏茜婶婶她们请教相关事宜。
有些麻烦的是,孩子出生时就已是黄昏,好几小时过去,如今正是深夜——她再心急也知道扰人清梦是多么无礼的行为。好在定居小镇的这五个多月里,蜜萝也曾带着自己在野地里采来的花束随贝尔纳到左邻右舍拜访过几次,其中苏茜婶婶为人最是热心,只要她诚恳些讲明情况,应当不会被为难。
蜜萝从贝尔纳的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实些的成人旧衣,准备将那孩子的襁褓多裹几层再带出门去——不是不知道苏茜婶婶对这个孩子的忌讳,但把他独自留在贝尔纳眼皮底下显然更无法令人放心。
“刚出生的孩子不能见风——还是我去吧。”然而贝尔纳主动拿了两根用料扎实的干面包放进竹编的篮子里,然后提着篮子向门外走去,语气已是全然的沉静:“我会尽快回来……罗珊娜又睡着了,你不要带弟弟去闹她。”黑发女童迟疑地应了一声,重新抱起同样由旧花布临时改制的襁褓,乖乖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贝尔纳最终完成了许诺。那个命途多舛的孩子终于在出生后的第四个小时喝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口乳汁,并在天色将明时睁开了眼睛——一双纯净的,绚烂的,朝气蓬勃的金色眼睛。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事实上,如果不是末世婴幼儿多畸变的固有印象,她本该在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情人。蜜萝自从遭遇“幻境”以来一直隐隐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了,但又立刻代之以更为郑重的警觉。黑发女童再次细细端详起怀里的襁褓,复杂的神色迅速归于一种隐含戏谑的温柔宠溺:这回,你可真是我的“小”星辰了——埃里克。
一个新生命引发的忙乱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但在埃里克出生的头一个月里,这个奇特的家庭就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贝尔纳比从前更加勤奋地往来于各个工地寻找机会,空闲的时间绝大部分交给搭理家务和缠人的罗姗娜,但也会分出一小部分精心雕琢黑发女童要求的摇篮;而蜜萝有权决定一家人的食谱,并理所当然承担起照顾弟弟和贝尔纳不在家中时看护罗姗娜的责任。只一点需要特别注意——绝不能让前者出现在后者的视线中。
当埃里克能够在蜜萝特别设计的摇篮里快活地翻滚时,贝尔纳给两姐弟的禁令就又多了一条:禁止带他出现书房或客厅等一切有客人的地方。起因是这个小家伙过分活泼的动作惊吓了登门探望罗姗娜的苏茜婶婶——他在蜜萝怀里咧着不成型的嘴巴,并且好奇地伸手试图去碰苏茜婶婶布裙上的褶皱。
蜜萝没有异议,转头就带着自家比刚出生时更加健壮的小星辰出门赏景去了——末世前的生物与景观多么珍贵,她才不会遂贝尔纳的愿望让埃里克就待在自己卧室这一小片地方。她的小星辰,索取了她全部的爱与温情,在阿凯隆特河的浊浪冲撞下愈发耀眼的小星辰,她怎么舍得让他过那样可怕的“幽禁”生活。用那些教徒的话来讲,埃里克的喉舌与双手都是主的意志——他理当心胸开阔,驾驭世人。
当然,小埃里克的小手其实还没发育到能够抓住什么的地步,但也已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紧紧攒着拳头。蜜萝于是在转轴位于摇篮顶部两个孔洞之间的部分用柔软的宽布条绑了些色彩鲜艳的小球,高低错落地垂下。说起来,贝尔纳的杰作大体还算忠于蜜萝原意,宽敞的蛋壳状摇篮形制独特,表面光洁,尽管黑发少女总觉得比起自己设想中的温馨童趣育儿地,这只顶部弧度略过,纹饰近乎于无的大家伙更像是什么怪兽大张的巨口。
孩子睡在摇篮里时,最低的小球离他微微凹陷的鼻子只有不到五厘米,最高的小球却要他尽力伸直双手才能勉强够到。据说这是末世前人们训练婴儿上肢力量的方式,因为简便高效,在末世依旧被人们延用。这也是蜜萝印象中为数不多靠谱的训练方式。
考虑到埃里克超凡脱俗的艺术禀赋,作为姐姐的黑发女童还难得细心,进一步在轻飘飘的空心小球里掺入分量不等的清水、细沙等,令它们能够在被埃里克的指尖擦过时发出不同的声音。事实上,比起千方百计把那些小球抓到手里,小埃里克明显更喜欢用手指敲打它们的游戏。而蜜萝如果留心听,甚至能够辨别出那些随性的敲击中若有若无的一点韵律。
她高兴极了,恨不得埃里克立即长到能跑能跳能开口歌唱的年纪。这样,她就能把埃里克当初教给自己的一切艺术相关的理论技巧以及自己在那动荡之地积累的宝贵经验一点点教给他,一点点将他打磨成此世最高明的猎手与最璀璨的星辰。
但事实上,比起教导孩子,蜜萝教养埃里克的方式更像是教养幼兽——源自末世人无可奈何的传统。即便她已经尽量温柔细心,例如当初小埃里克幼嫩的肌肤被新衣磨红甚至险些破皮后就牢牢记住,给孩子剪裁新衣不能用粗糙的窗帘布,而应当选用更加细腻的材料;也会根据埃里克的喜好以及均衡营养的要求适当调整食谱内容。但请相信,即便是最自负的父亲也不会放自己不到七岁的孩子去野地里近距离观摩蛇类,尤其那还是花纹艳丽的剧毒蛇类。
“蜜萝,我们今天不学习演唱吗?”埃里克饶有兴趣地摸了摸那条盘在姐姐手上假装手链的一对幼年环蛇,不论是清亮的童音还是乖巧而略带狡黠的语气都与今后那个蛰居歌剧院的鬼魅相去甚远——倒是与蜜萝从前在歌剧院或教堂两人交情渐深时很有几分相似。如果不看他这六年来威慑力与日俱增的畸形面孔,听者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必定是个小爱神丘比特般顽皮俊秀的孩童形象。
“我不希望过度的训练令你厌倦歌唱。”蜜萝一本正经地回答,同时娴熟地加大力度安抚手腕上蠢蠢欲动的小东西。两条蛇都是金环蛇,细长的黑色身躯上分布着一圈圈美丽的亮黄色花纹。这种蛇其实通常分布在亚洲,能在欧洲的野地里看到它们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这个族群天性温驯,不爱招惹人——幼蛇除外。
“事实上,没有什么比音乐更动人——我想我很难对它们感到厌倦,无论是声乐、器乐,又或是编曲赋格。”男孩语气无辜,直到黑发女童恼羞成怒地使劲瞪他,才睁大自己漂亮的金色眼瞳,眼底带了点儿撒娇“讨饶”的意味,骇人的面孔却又露出一抹近乎宠溺的浅笑,只有蜜萝能看出来的那种,“好吧,蜜萝,那么这次你又想暂停几天?”
“到你能从我身边哄走蛋饼、蛋羹为止!”蜜萝现在虽然比埃里克大了两三岁,却也还未脱出儿童的范畴。此刻,她看着自家小星辰黑黑的眉弓下两汪流光溢彩的金色清泉,软糯的童音里零星的怒气眨眼间涓滴不剩——最终出口的,也就是一声毫无威慑力的轻嗔。埃里克于是扫了一眼那对儿分别被姐姐临时命名为“蛋饼”“蛋羹”的小蛇,佯装诚恳地仰脸认错,那双比小蛇身上的花纹动人百倍的眼眸却在蜜萝眼里愈发清晰起来。
蜜萝从没打算在小埃里克面前掩饰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于是小埃里克很早就知道,从姐姐手里骗走她的宠物,无论是什么种类的宠物,都是异想天开的事情。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反正等蜜萝搜肠刮肚整理出些还未用过的存货,就会兴致勃勃地回来继续对他的艺术教育了。虽然埃里克知道,蜜萝对艺术的认知大约并没有她自己宣扬的那样崇高虔诚。
不过这更好。毕竟,如果艺术在蜜萝眼里并不崇高,那么姐姐视为崇高,千方百计不忍断绝的,便只有我对艺术的喜好了吧。早已不再试图接近镇里同龄人的男孩想。他不成唇形的嘴唇抽搐了一下,怪异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像是笑容的表情。
老实说,在贝尔纳懦弱冷漠的放纵下,当蜜萝终于觉察自己所习惯的教育在这里可能不合时宜时,埃里克毫无疑问已成长为最顶尖的“幼兽”——无论是在狩猎方面,还是在蜜萝有意无意推崇的音乐艺术方面。前者在蜜萝以不少动物习性为例的“言传身教”之中进步神速,但限于贝纳尔的严防死守与相对安定的环境,在应付蜜萝之外难免欠缺经验;而后者得益于埃里克对声音非同寻常的敏锐灵性则已好几次掏空了蜜萝肚里的存货——从前向来仗着新人类的好记性死记硬背,对种种乐理不求甚解的黑发少女在这催逼下终于不得不认命地捡起自从遭遇“幻境”就开始在记忆里落灰的乐理知识默默咀嚼。
真是的,小星辰变小之后怎么反而把我一个新人类吃得死死的!蜜萝又一次拿着自己新整理的要点找埃里克继续课程时,一面有点儿挫败地抱怨,一面又忍不住傻傻地翘起唇角:这么说,埃里克从同我认识起也算很用心了,等我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什么时候能够离开?怎样离开?一连串思绪迫近之前,黑发少女感到自己的心脏隐约疼痛了一下——她承认,随着小埃里克的日渐成长,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念那个与自己几度欢好的男人;小镇上人们对他,或者还有蜜萝这个古怪的亚裔养姐日益恶毒的议论揣测也由不得她不提高警惕。但作为姐姐,她并不想与眼前这个刚出生就让自己手忙脚乱了好久,现在又把自己吃得死死的弟弟分离——只是单纯的不想,要说不放心,对渐露峥嵘的埃里克倒并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替换完毕,我已经是只废苏了……好吧我知道我又迟到了QAQ,然而看在人家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轻点鞭笞好不?
☆、生日决意
循循善诱从来不是末世教育推崇的风格, 对蜜萝这批注定临危受命的新人类孩子更是如此。从前在剧院时埃里克倒是做好准备耐心教导, 但蜜萝又仗着新人类的天赋, 听得并不经心,也就无从领会艺术家朋友的好意。于是, 到她当起老师, 对埃里克的教导别说是循序渐进, 前后能渐渐串成体系都多亏她后来断断续续但的确责任心十足的温故知新——当然,埃里克惊人的天资才是主要原因。
事实上, 虽然蜜萝不太想承认, 但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如何向一个良师的最低底线靠拢时, 却发现自家小星辰早就在青出于蓝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了——不考虑新人类天赋带来的技巧优势, 单论对乐理的见解,她努力温故知新以后的水准也就勉强不掉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