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发声考虑,里层黑巾比外层短了几乎一半,只勉强盖到他整张脸上最骇人的部分——那只远看仿佛一只黑窟窿的鼻子,露出下半截脸上畸形肿胀的嘴唇。
雷米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下,但或许是对此早有听闻,又或许是男人悦耳的声线柔化了怪异的色彩,中年秘书仍坚持这一邀约。
“那么,我的荣幸,先生。”男人于是放下手臂,低沉悦耳的声音隔着两层半透明的丝巾传来,叫人有些听不真切。他犹豫了一下,再次看向街对面的黑发少女:“那么蜜萝呢?她最近时常为我伴奏。”——虽然每到这时候,总免不了吓走大半忌惮“恶魔眷属”的听众,或者被伴奏者逮住机会热情推销自家店里在冬季很难瞧见的鲜花作为对歌者的献礼。
雷米愣了愣,对此倒也不是太过意外。毕竟,只要在附近稍稍打听,就能知道这位多情的绅士来胜利圣母街的第一天就为小戴耶小姐斥责过好几位以相关流言为谈资的少女,似乎对前者有着特别的好感。
更妙的是,就雷米所知,那位小姐亦然。毕竟,不是谁都有心换着花样带自家价值千金的种种乐器为一位陌生异性捧场,叫人忍不住更嫉妒她有位在剧院炽手可热的女高音姐姐——现在倒是再没人提起戴耶小姐这些乐器来路不正的传言了。
许多待嫁的年轻女孩儿们还时常惋惜或庆幸这胜利圣母街上最美艳的一朵玫瑰已先一步为他人所摧折呢——否则,他们该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呀。
事实上,蜜萝从剧院回返后,就听从妈妈和姐姐的好意待在家里或者花店,并没有像从前那样频繁地出现在剧院;因此,雷米对这位红伶妹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抱着被子躺在姐姐属于姐姐的房间里,憔悴可怜的模样。
这就更不奇怪了,毕竟,这姑娘最近的遭遇,对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儿来说,的确是不能更糟了。秘书先生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立即又得意起来:不过,天使,神灵,还有负隅顽抗的恶魔眷属,这倒是很好的宣传素材。
他丝毫没想过少女拒绝签约的可能。毕竟,就像那位先生时不时的维护一样,剧院的邀约无疑也是少女在这孤立无援之境中难得的救命稻草——除非后者实在傻得厉害,否则哪会不拼命抓住呢。
“这对剧院来说太冒险了……”但雷米还是先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然后才在男人应当是期盼的目光注视下悠悠地叹了口气,“不过好吧,谁叫我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呢——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愿意回去同经理说说。”
埃里克当然知道剧院里那些家伙会打些什么主意,但这同他的谋算并不相斥。于是男人客气地对这歌剧院的使者表达了期待和感激,待后者同他告别,才大步跨过窄窄的街道,喜气洋洋地窜到蜜萝面前。
迎接他的是少女似笑非笑的眼神。
“恭喜你呀,我的小星辰,”她十分真诚地恭贺道,以至于随后的话也显出几分认真,“可我要是不想登台怎么办?”显然,就算隔着一条嘈杂的街道,蜜萝也没错过埃里克方才与人的交谈。
“我从前也不喜欢让别人看见我的面容,可是姐姐,因为在那个梦里,你不想让我戴面具,我后来就尽量不遮掩面容——而现在,我有些希望有以后哪天能在巴黎歌剧院的舞台中央大大方方摘下这顶帽子。”埃里克愣了愣,居然认真严肃地回答,流金的眸光落进蜜萝幽邃的眼底,有些恳求的意味,“我知道,那些传言很糟糕,甚至变得越来越糟糕,但……”
蜜萝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男人的意思,她看着埃里克暗藏小心的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不会以为那些流言就能让我退避三尺吧?”少女的声线比之从前的清甜融进了些海妖独有的娇媚,黝黑的眼眸却明明白白泛着暖意与柔情,些许潇洒自负的语气更是埃里克极其熟悉的模样。
“埃里克,你真可爱。”接着,她随意地总结道,并不追问埃里克为什么忽然起了心思想要自己登台表演——当初他整天琢磨怎样把女武神这一以隐隐以蜜萝为蓝本角色改得更适合克莉丝汀时,分明还恨不得将自己的心上人藏得严严实实呢。
事实上,曾经深深为这张可怖的面容所困,没人比我更了解,当一颗敏感的心灵被恶意长久地包围鞭笞将历经怎样的煎熬——但就像您在那荒诞之梦中对我的期待一般,我亦真诚地祈盼,最终令这世界在您镜中留下的印记,是美好多于丑陋,善意多于恶意,希望……多于绝望。男人维持着略微尴尬茫然的神色,在心底沉静地将未出口的劝慰或者说祈祷补充完整。
而埃里克信仰的神灵向来对他有求必应。
“埃里克,你知道,我正在学着诚恳——包括歌唱。”她郑重地望进男人暗藏炽烈的眸光,语调温柔:“那么诚实地告诉我,您还会入跌我的陷阱吗?”
“我从未想过逃脱您柔情的罗网,”埃里克眼里飞腾着比方才更炽烈的火焰;他镇定自若地答道,尾音自然而然带起缠绵的歌调,“因而我的眼光必将去往您目之所及;无论您憧憬的风景在何处,请让我的足音都将伴奏您的足音;无论我深陷多么甜美的梦境,若梦中已无您的身影,那么我也绝不再做一刻停留——我时刻向您祈祷,允我如昨,虔诚追随于您。”
作者有话要说: EMMM……终于要浪上天,也甜回来了!之前玻璃渣强行插糖可以说是很心累了……
果然本蠢这种玻璃心还是适合撒糖!个人jio得本章渐入佳境(小声哔哔)
☆、心思各异
埃里克带着蜜萝一同与剧院签约的消息在巴黎歌剧院的三四级演员以及整条胜利圣母街中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几天前姑娘们从歌剧院门口的海报上知道了前者的名字。但除了越来越妩媚的模样与声线, 黑发少女意外的没有一点儿先前守着自家花店时表现出的放肆——就仿佛这“恶魔眷属”当真被天使或神灵驯服了一般。
不, 那是比驯服还要奇特的状态。
用索蕾莉与小雅姆闲谈时的话来说:这不贞的女子根本不曾重回主的怀抱——那双地穴般幽冷傲慢的黑眼睛就是证明;而她们偶尔被那双眼眸注视时, 就像是被地穴深处,毒蛛的罗网团团包裹, 从脚底到头顶都浸透了寒气。至于两人被少女瞧见时, 口里正吐露怎样的言语, 则谁也不曾提起。
但除却部分对流言深信不疑的人以外,大多数人都认可少女对主所化的敬畏——鉴于她并不像许久以前来剧院探望姐姐时那样活泼地欢笑, 且不时对其他人隐隐流露傲慢的神情, 人们相信她仍心向撒旦, 而如今谨守礼仪的表现则完全出于对神使伟力的敬畏——而有些心软的妇人们又开始谈论那位小戴耶小姐从前是个多么虔诚的姑娘。
露西却无暇理会蜜萝是否虔诚。这个被克莉丝汀好心收留, 却被蜜萝有意无意教导着的姑娘,近来心里始终燃烧着一股怒火——尽管她多数时候被蜜萝安排在自家陪伴瓦勒里乌斯太太, 但那些无孔不入的流言依旧不曾仁慈地绕过她的耳目。
最重要的是, 比起同“音乐天使”尚算相处得宜的克莉丝汀;她虽未对任何人诉说,但从前在花店初见埃里克时, 相对她平常的性情大大超出常理的惧怕并非毫无缘由——同那些在歌剧魅影阴影下瑟瑟发抖的巴黎市名流们一般,露西在为戴耶家工作的第一天就遭遇了幽灵无情的示警。
或许是因为她同戴耶一家更为密切的关系,这种示警较之幽灵盯上的其余目标甚至来得更为频繁。而露西在这一次次磨砺中并非毫无所得——虽则她至今也未看过那幽灵的真容,前不久却终于在前者偶然松懈时, 瞥见了黑斗篷里惊鸿一现的金色眼眸。
那种颜色非常罕见, 至少露西从乡下的家里逃出来,一路辗转到巴黎,也只见过那一双熔金般的眼眸。当然, 即便如此,她并不以为自己能利用这个把柄做些什么;但她相信那位爱护未婚妻的夏妮子爵会对制伏那位神秘莫测的歌剧院幽灵很有兴趣。
“金色的眼睛?你从前为什么不说?”克莉丝汀自小便向往优雅的言行,少有如此失礼的时候。但当她与露西满溢着复仇之火的眼眸对视,因米弗瓦警探那头始终毫无头绪渐渐动摇的决心忽而愈加坚定起来。
露西当然并不计较。她不躲不闪地与克莉丝汀略急躁的眸光对视,唯独声音里泄露了几分痛悔:“他从前并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而且……我以为他爱蜜萝。”——结果蜜萝因从前那个家在她身上残留的惯性的软弱受到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幸好,近来她似乎与一位绅士两情相悦。
红伶小姐听懂了露西未尽的话。她有心怨怼,可这个小姑娘的眼神已告诉她,她这回就算拼了命也不会任由那可怕的幽灵将蜜萝拉回它绝望可怖的地狱。
“这条线索拉乌尔已经知道了,他说夏尼家近来有意赞助歌剧院,因此菲利普伯爵很重视相关事件——接下来的调查追捕将由伯爵亲自主持。”半天过后,克莉丝汀眼里带着相似的坚定决绝告知了露西近段时间以来,在对幽灵的调查一事上唯一的好消息。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很难令妹妹产生“敬畏”之类的情绪;自从听露西讲述了那位神秘人物的种种手段,她对“音乐天使”的存在也无法再报以希望。红伶小姐思及妹妹最近忽而安分的举止,不由带着几分忧虑几分欣慰旁敲侧击问起她近来的变化——既而得到少女一张神秘又自得的笑脸:“这是我对天使的承诺。”
而听取过她承诺的“天使”直到看着少女日益妩媚的面容,脑海里却越来越清晰地回忆起另一张对他以外所有人都冷淡守礼,稍有冒犯就会回以刻薄的面孔,才有所觉察。
“姐姐……”埃里克在五线谱上挥洒自如地绘出纪念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转头迎向少女冷淡的目光,竟有些久违的胆怯。
“你写完啦?”头一句还是那样疏离的神情,待埃里克小心翼翼地点头确认后,那双黑眼睛里的神情陡然生动起来,“说实话,如果我现在背后生出一双翅膀,会不会很像玛德莱娜大教堂壁画里那些天使?”——公正无情,却又暗藏悲悯的审判天使。
“您不必羽翼的缀饰也是最仁慈慷慨的神灵——仅于我而言。”埃里克迂回地答道,神情瞬间轻松下来。在这首为纪念那位真正的姐姐而写的曲子创作渐入佳境时,他才后知后觉蜜萝正履行对他的承诺——扮演他原本的姐姐。
埃里克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镜像在模仿方面都有如此惊人的天分与敬业精神;但他后期对着那个扮演时间越来越长,破绽越来越少……总之,越来越朝梦中梦里的情形靠拢的“姐姐”,一面欣喜若狂地哼唱记录,试图以音符拓印脑海里那个越来越清晰丰满的人影;一面又无法抑制地感到恐慌——既恐慌于自己对从前那位面目模糊的亲人随线谱蜿蜒渐渐复苏的复杂情感,又恐慌于蜜萝会否因为这天衣无缝的模仿,在纪念曲完成前再次被原本那位姐姐代替。
“可我还真想要一双翅膀……长出鱼尾前,我从不知道置身水底是何等安宁——如果再能有一双翅膀,那该多么快活呀。”但少女并未留意埃里克霸道自负的宣言;她摸了摸自己一片平滑的背脊,像是忽然被这个话题勾起了热情,难得热切地看向埃里克,那海妖特质日渐显著的声线不必刻意撒娇,就已令人很难抵抗,“埃里克,要不你试着送我一双翅膀?”
“算啦,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就算以后真长出了翅膀,大概也不是天使……说起来,我记得关于海妖的传说也有肋生双翼的?”不等埃里克回话,少女又一面说着话,一面将一只精致的银碟子递了过去,碟子里乘着一小叠同样精致的小薄饼,“吃点饼干垫一垫肚子再去洗澡,然后抓紧时间睡一觉,到剧院排练时间之前我再叫你。”
这可未必。男人回忆着自己关于某部歌剧表演的种种谋划,娴熟地接过乘着饼干的银碟,眼中一闪即逝势在必得的笑意。
埃里克同蜜萝重逢前虽然长年在歌剧院地下避世而居,却向来假托幽灵掌控着剧院的种种事务——这也正是他从前作为“西德尼”时毫不犹豫对蜜萝用“我的剧院”形容这金碧辉煌之处的底气所在。
而当雷米毫无所觉地将那熟悉的曲谱交回他手上,甚至带点见过世面的得意一再对两人申明“这是幽灵最新的作品。一定要慎重揣摩,表演时尤其不要像在街头卖艺那样随性发挥”时,不由感觉十分微妙,而蜜萝看上去已经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幽灵最新的作品?”雷米一走,蜜萝就毫不意外地凑到耳边,对他低声戏谑道,那又娇又软的尾音像个坏心眼儿的小姑娘,偏在男人敏感的耳道里缓步轻移,直挠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痒。
埃里克尴尬地笑了笑——从他在歌剧院里弄出种种常理难以解释的动静起,这座剧院前后四位经理已经推出了不少所谓“幽灵的杰作”,但除了克莉丝汀第一次演主角的那场开幕小戏,也只有这回这曲谱让他特意跑了一趟放到了经理办公室的桌案上。
至于其余的冒名之作?在歌剧魅影动了两次雷霆之怒吼,原先的两位经理就不敢再拿那些除了商业价值毫无可取之处的庸俗之作败坏他的名声了。而目前替他打理剧院的两位经理,因为他最近一度忙于与蜜萝幽会,连同巴黎警署那头同样新上任不久的警长似乎都不那么服帖——是该找个时机统一警告一番了。埃里克摩挲着手中曲谱暗色的红封皮,理所当然地想道。
“写给姐姐那首曲子不在其中?”蜜萝随手把自己分到那部分曲谱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不由疑惑——鉴于埃里克早已殷切盼望蜜萝登台献唱,此前沉寂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歌剧魅影重出江湖,逼迫剧院给了蜜萝一份待遇优厚的歌唱演员合同;而少女难得有良心地拒绝在自己将海妖天赋收敛自如前试唱,以至于本就满腔不愿意的指挥先生愈发惴惴不已。
“这是我为你写的歌剧。”埃里克不在意地合上乐谱,低声叹道,流金的眼眸显得深情又委屈。他这次给歌剧院的曲谱并不比之前的开幕小戏长很多,主干情节是由“花衣魔笛手”这一欧洲古老的民间恐怖传说改编而成,最初的灵感来源是蜜萝闲聊时提起老戴耶对相关传说的讲解;而其中的绝对核心——那位引诱孩子的“恶角”花衣魔笛手,埃里克想不出还有谁会比海妖少女更加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