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的是,按她的说法,那位埃里克神父后来似乎已不再保有那神圣的身份——这就为警署可能的调查传唤平添许多难度。
“我对这罪行其实早有预料,”最后,老妇人仍可怜巴巴地喘息着,但神情反而有些难以觉察的轻松;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机会丢开这沉重的包袱,“但我没能从主那里得到足够的勇气——每当她用那洞穴般幽深的眼眸注视着我,我便一次又一次畏缩不前,并且始终心怀侥幸,以至于终于令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地步……难道我不是个虔诚的信徒?”
难道我不再是个虔诚的信徒了吗?与此同时,红伶小姐也禁不住在心底暗暗叹息——幼年时父亲对她的宗教教育以及瓦勒利乌斯妈妈多年来的耳濡目染分明仍兢兢业业发挥着它们应有的作用;但克莉丝汀忽然发现,自己对养母口中反复提起的“罪行”竟然无动于衷。
这对一位主的虔信徒而言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直到这一刻之前,她还相信自己对主的信仰坚定虔诚。
这不免令她有些惶恐,但同时又有几分窃喜——就像意外脱去了什么枷锁似的。克莉丝汀一面心不在焉地安慰满心迷惘的老妇人,一面冷静地思索自己是从何时偏离了对主的信仰。
蜜萝的潜移默化自然是主因之一,只是这种影响从前碍于她一心沉浸于对生父的缅怀而未有机会显现。
除此以外,那位同样陪伴自己走过那段晦暗岁月的“音乐天使”恐怕同样功不可没——她仍感激那神秘天使对自己的庇护与陪伴,但走出信仰的迷瘴,克莉丝汀不难发现,这假托宗教之名的神秘存在实质上对宗教怀有怎样的轻蔑。
或许这就是他选中蜜萝,或者说蜜萝引诱他的原因?克莉丝汀悚然一惊,但一直紧绷的心弦到此刻竟然隐隐轻松起来——无论如何,年轻女孩儿深情错付总比其纯洁的躯体惨遭暴徒蹂/躏更能让人感到安慰。
说来,子爵与歌女的恋情也几乎无人看好。倘若那位神秘人物对蜜萝若是真心爱护,这也未必不能成为我与拉乌尔的参照……
曾真诚相信“音乐天使”这一奇幻存在的红伶小姐脑海里毕竟还根植着许多少女式的浪漫;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恋人那方身份贵重的亲友们对她这未来的子爵夫人不太热情的反馈以及剧院同行们对她这新任红伶各不相同的态度等大大小小的麻烦又纷至沓来……克莉丝汀揉了揉脸颊,暂时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统统丢到脑后。
“对于蜜萝的……过错,我很遗憾。”她并未质疑养母关于蜜萝行为的定义用词过激,只是含糊地回应了一句就迅速把这场谈话拉回正题,“可是妈妈,如果说蜜萝最近的遭遇与性情变化都是天主的警示,那么从前呢?妈妈,你还记得吧,在那件事之前,她原本已经被父亲教导成了一个那样温柔热情的姑娘——就像所有贴心的女儿一样,而我虽然比她大些,那时候却还是个被她宠得娇气任性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2333,小克被男女主一起成功带歪(虽然一如既往的敏感,但跟上本那个敏感多疑小可怜渐渐走向两个极端……),以及镜像又一脑洞蓄力中~
最后,今天的我那么勤奋,有没有小天使夸夸我嘛~
☆、浓情如刃
没错, 在与那神秘伴侣相遇之前, 阿凯隆特河的浊浪也曾有过一段灵巧温驯的好时光。
克莉丝汀至今仍记得蜜萝在佩罗的海滩上将醒未醒时, 身周贝蟹来朝的模样。那本是太过神性的画面,奈何那傻姑娘却对自身造就奇景如临大敌。
据拉乌尔的说法, 蜜萝那时就已初露艳色的面容紧绷起来也并不如何可怖, 唯独那不似凡人的幽冷眸光令人感到一种不容冒犯的威严——简直像一尊高踞云端的神灵, 却又隐隐透着些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的苍凉狠戾,这约莫也是他与瓦勒里乌斯妈妈许多年过去, 仍被那目光所慑的缘由。
克莉丝汀不由庆幸自己那时更牵挂拉乌尔的安危——待她将注意力落到蜜萝那如画的面容上时, 便恰巧瞧见那些姿态各异的“臣民”们正陆续四散开去, 而那双神灵般清冷威严的眸光里藏了几分矜持的好奇, 分明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孩子。
因这过分美好的第一印象,不论少女初时是怎样眉眼清冷, 克莉丝汀总忍不住亲近, 就像时常被后者吸引的小动物,然后理所当然被那寂夜星河温柔地环抱。
那时候, 蜜萝还未完全通晓他们的语言,却先学会了老戴耶的曲调。于是每当那把有这年头的小提琴在父亲手中奏响悠扬的旋律,伴唱的声音便又多了一道——偶尔有不确定的唱词,便以她家乡的语言代替。那是一种与整个东斯堪的纳维亚语迥然不同的东方语言, 有着复杂多变的书面文字和抑扬顿挫的韵律。
老实说, 姐妹俩的嗓音很有些相似,这一度让小克莉丝汀生出巨大的危机感——她记得女孩儿此前从没接受过基础的声乐教育,但她只凭天赋的随性吟唱就已清纯甜美得让人心醉。
不过蜜萝对循规蹈矩的练声并不感兴趣, 重复的唱词或曲调也不能让她提起精神;或许是因为才从东方流落至此,欧洲大陆一切寻常的事物,譬如乡里妇人们往来时摇曳的裙角,城里咖啡馆的招牌,还有父亲口中那些早已讲老了的,来自北方地区的故事反倒令她新奇不已。
小姑娘非常热衷于跟老戴耶一同出席那些热闹的宴席与节日庆典,对于夜里宿在乡间的草垛上而不是更加舒适的客栈也毫无意见。在没有表演时,她便时常跟在主人家身后,熟练地说些喜庆讨巧的祝福话,以便获准摆弄那些乡下人家厨房里常见的食材。
“父亲说,如果我们能对自己的布娃娃保持忠诚,并珍爱各自的小提琴和红舞鞋,他就会为女儿们编织一顶春之花环,令我们永远无忧无虑,像只金色的小鸟在阳光下自由翱翔。”
这并不是小克莉丝汀在父亲与妹妹娇宠之下的童言稚语,而是蜜萝近乎天真的祈盼。那时候,黑发少女清冷的眉眼早已在平和的流浪与歌唱中柔化了棱角,夕阳金黄的余晖透过树影洒进少女眼底,映出一片温柔的暮色。
小克莉丝汀由此直觉,自己这位特别的妹妹很难被什么寻常的条框束缚,但意外地对长辈,譬如父亲,还有那位好脾气的瓦勒里乌斯老师有种特别的敬爱。
“那你记不记得父亲还说过,做个用心的孩子,音乐天使才会去叩响你的门扉,在你绝望时为你高歌以振奋精神,点燃你灵感的圣火;但你如果不肯学习发声的技法,或是轻视音阶练习,音乐天使就会推迟对她的拜访或者干脆永不前来。”金发女孩一本正经地回答,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激励妹妹发奋练习——就同父亲一样,她也觉得蜜萝那样的天赋,不尽心开发实在浪费。
但那时候,父亲已经对着屋外那片与故乡的海颜色一模一样的海水演奏了很长一段时间情韵哀愁的曲调,而蜜萝向来对那些不圆满的故事或曲子兴致缺缺。
再后来,父老戴耶终于被思乡的哀愁熬干了心血。他在临终前向她们承诺,等自己去往天堂,一定会派一位音乐天使降临身边,给予女儿们温柔的庇护——老戴耶离去那一刻,克莉丝汀对生活所有热情与曾为人称羡的歌唱才华随之而去,她的世界瞬息之间一片黯淡。
而蜜萝,现在看来,克莉丝汀不禁疑心她是否早已预感到这无望的别离——否则该作何解释,向来敬爱长辈的妹妹在父亲开始咳嗽前那个春天便渐渐同他疏离?尤其是,几年前瓦勒里乌斯老师逝世,她也是提前许久便有类似的举动。
不过直到那时,对不相熟的人而言,蜜萝也还算是个和善的姑娘,会谨遵瓦勒里乌斯妈妈的嘱咐在打理花店时顺便看顾邻居家顽皮的小姐妹,也会对姐姐勉强考进巴黎歌剧院后结识的同行们礼貌微笑。
克莉丝汀了解,蜜萝并非那种容易被名声所缚的寻常少女,也从未表现出软弱畏缩;但自从那对还未完全脱出稚童年纪的姐妹为了获取某位少年人的倾心,合谋玷污她这看护者的名声后,留给所有人,包括所有慕名来买花的客人甚至从前亲密无间的家人们的,就只剩这位美貌惊人的亚裔少女暗藏骄矜的笑容了。
但她绝不是那些鲁莽探头却被狠狠惊吓的软体动物;而分明是位乘兴而来,却对人间失望而去的神灵——冒犯者都被狠狠惩戒,而她依旧高踞云端,远远欣赏着自己曾热切喜爱的地上山河,偶尔才向俗世中那些卑微的仰望者们施舍敷衍的一瞥。
说起来,卡洛塔算是蜜萝难得一位脾气相投的朋友,但克莉丝汀成名后便从上前巴结的某位小演员处得知:两人最初的相交不过是少女为免当初才华好似已所剩无几的自己被歌剧院清退,才以精心驯养的宠物开路,换取首席女高音对姐姐一点儿额外的照顾而已——现在想来,她极力称颂的“音乐天使”原也不该例外。
但这最厌烦悲伤软弱的神灵不仅默许了克莉丝汀躲在自己羽翼下空耗光阴,还与那天使合力挥散了她丧父的阴霾。如此看来,少女过于敏锐的心灵固然难以为世间寻常规条所束缚,但那些浓烈的情感却是对付它最锋利的武器——不论积极或消极,一点一滴都能令它改变了模样。
除艺术家之外,一个人拥有这种特质很难断定是好是坏;但当蜜萝冶艳到令人心底阵阵发寒的笑容再次浮现在她脑海,红伶小姐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
“妈妈说,蜜萝可能对玛德来娜大教堂的埃里克神父心怀倾慕。”克莉丝汀瞒着所有人单独找到米弗瓦警长,简洁地陈述了这一线索。包裹严实的黑斗篷下,红伶小姐神情镇定,口齿清晰:“这事关一位小姐的名誉,请您务必保密。”——无论那位神秘人物是敌是友,她都得替妹妹要个交代。
快被夏尼家两位爵爷一天几问逼疯的中年警长欣喜若狂地拍着胸脯对她作了保证;两三日之后,克莉丝汀不算太意外地接受了玛德来娜大教堂查无此人的消息。
“但是教堂里有一位马丁神父自称是小戴耶小姐的旧识。”红伶小姐平静的面孔反而使中年警长感到一阵难堪,他大声说出自己这趟调查所得唯一勉强有些价值的消息,“马丁神父说,小戴耶小姐平常习惯忏悔,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他很抱歉听闻不幸的消息——如果您不介意,他很希望为小戴耶小姐做些什么。马丁神父认为,主的宽宏有助于她平复精神与情绪。”
克莉丝汀呀克莉丝汀,我可不是你这种戴耶家常有的,软弱多情的大傻瓜。被姐姐软硬兼施“挟持”到玛德来娜大教堂忏悔室门口时,蜜萝还顽固地暗自嘀咕着,心底却不可抑制地沁出丝丝久违的暖意——类似的感受自她十二岁那年指使着一群蛇虫将那对儿试图玷污自己名声的女童辣手整治一番后就不再寻觅了;先前为明了自己情之所寄索性将心防撤了个干净,这滋味倒是个意外之喜。
这还是蜜萝第一次坐进埃里克暗中做主修建的新祈祷室——同旧的那个相比,新房间整体看上去要宽敞些,但并没有细心地分割成互不相通的两部分,仅仅在忏悔者与神父的位置之间敷衍地挂了一张厚厚的隔帘——一看就不是艺术家朋友亲身下场主持设计的产物。
“好久不见呀,马丁。”蜜萝拉开为忏悔者准备的木椅子坐下来,瞥了一眼帘子底部的缝隙,发现半截款式熟悉的鞋尖,便笑盈盈地主动打了个招呼,清甜的嗓音毫无阴霾,甚至有意无意被主人掺杂了些暧昧的气息。
“好久不见,蜜萝小姐。”隔帘对面,迪瓦斯看不到这位女信徒的神情,脑海中却自然而然浮现一张巧笑倩兮的脸庞,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透着旖旎的风情——但那风情中又隐隐有些掩不住的憔悴可怜,无端叫人痛惜。年轻神父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回应,露在隔帘间隙的脚尖在蜜萝眼皮底下无意识地画圈儿。黑发少女无声一笑,并未对他自作主张的亲近称呼提出异议。
迪瓦斯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蜜萝了。准确地说,隔帘那头的美人儿此前同他所有的缘分,不过是前者来寻那个胆大包天栖居在教堂的魔鬼而不见时,托他给同事们分过几次自制的小食。那隐隐散发温热的木质餐盒才来时总是被少女珍重地捧在白瓷般的手心,交到他手里时却显得格外敷衍随意——就仿佛同那个可怖的魔鬼相比,他也不过是个什么能够随意丢弃的玩意儿。
但他还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蜜萝的消息,譬如少女此前一周离奇的失踪。
她终于还是为那魔鬼增添了一笔值得炫耀的功绩吗?年轻神父接受米弗瓦警长的秘密走访时就已痛心地叹息过一回了;此刻,他想象着少女那张高傲美丽的面孔上可能出现的懊悔与惶恐,便忍不住生出许多痛惜与一丝丝隐秘的痛快得意。
“马丁,说实话,我还担心你会对米弗瓦警长老实说出埃里克的事情呢。毕竟,埃里克除对我以外,脾气向来不好。”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蜜萝便状似无意地笑道;少女的声音清甜如泉流,潺潺之间带了三分羞怯,“还好,您确是神虔诚的仆人,心胸品行皆如天主所倡——马丁,在这里,我先替埃里克谢谢你。”
他如何不想将那魔鬼送到火刑架下!套索勒住脖颈时那种濒死的可怖再次浮上脑海,迪瓦斯忍不住暗暗咬牙,却绝不敢将这丑事对隔帘对面的女信徒诉诸于口,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蜜萝因他包庇那魔鬼生出的赞美与感激——迪瓦斯确信少女语出肺腑,绝无反讽的意味,只是这字字句句都令他难受不已。
“主教导我们悲悯——你不必谢我。”年轻神父勉强笑了笑,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的事情我此前已有所耳闻——现在,你有任何困惑我皆可代主聆听。”
作为神父,迪瓦斯不能算经验老到,但上任以来也没听人说他出过什么差错。可是……特意强调“有所耳闻”是几个意思?还代主聆听?妈妈和姐姐怕是不知道,她们的主还有这种小心眼儿又狂妄的代言人吧?蜜萝眉头微挑,隔帘后的笑容愈发冶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事先排雷:蜜萝没有移情别恋/花心渣女!(来自某蠢声嘶力竭的呐喊……)
以及,蜜萝永远不会真这么可怜兮兮(如果是撩桶需要,可以商量)种种表现均来自迪瓦斯实力脑补
最后,没有意外的话,桶子上线和具体脑洞解释下章就出来QAQ
☆、轻付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