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戴耶小姐,您看上去脸色不大好……”经验丰富的米弗瓦警长决定先关心一下这位不幸遭难的少女。
毕竟,就他先前所了解的情况,这位小姐并非贵族家庭出身。瞧她那世间少有的美貌,说不定就是哪位大贵族家的逃奴——这样的姑娘固然不会有贵族小姐们种种难缠的规矩和脾气,但对绑架囚禁之类的遭遇大概阴影极深,反而更不容易开口。
尤其是……米弗瓦又看了看被姐姐以保护的姿态半挡在身后的少女,平素因见惯种种惨事而少有波澜的眼里也禁不住显出几分怜悯的神色。
事实上,先前走访歌剧院时,他便对这位红伶之妹的美貌有所耳闻,而眼前的少女也的确不负她的名声。
只是……与多数人口中那位百灵鸟一般热情活泼的小姑娘不同,此刻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身明显是回来后新换的厚棉服,但裸露在外的脸颊依旧毫无血色,隐隐呈现一种玉石般的质地;唯独两片小巧的唇瓣氤氲着一抹病态的嫣红,像是刚刚痛饮过鲜血,与那双幽晦莫名的黑眼睛一同嵌在青白色的脸上,愈发触目惊心……
这样的少女也是极美的,可这哪里还像是活人,分明已是一只美艳的鬼魅——米弗瓦先前只说她“脸色不好”可算是措辞极为委婉了。
“是吗?或许吧……”蜜萝疑惑地摸了摸自己毫无血色的脸颊,贴近面颊的指掌也毫无血色;下一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殷红的唇瓣忽而浅现笑痕,目光却越过满脸小心的克莉丝汀以及不远处和蔼微笑的中年警长,焦点落到空处,十分惆怅的模样,“毕竟,我在那儿待得有些久,都快忘记外面的模样了。”
“‘这些日子您在哪儿?在这歌剧院附近吗?”米弗瓦心底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刺痛,禁不住稍稍错开眼光,但仍不失时机地问道。
“水里,我这几天都待在水里,那儿的湖水不是特别清澈,但足够凉快,使我感到非常舒服……”但蜜萝的回答十分古怪,她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的落地镜,脸上的笑容愈发冶艳,“在这之前,我们经过了很长一段曲曲折折的道路,路上遍布机关,而我完全听从他的指示前进后退。不得不说,这过程十分有趣。”
米弗瓦愣了愣,立即想到排查巴黎歌剧院时找到的那处有纵火痕迹的房间,顿时义愤填膺,看向少女的神色不由又添了几分同情。
“那么,为你引路的人是谁?你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他将声音放得更加柔软,生怕吓坏了这个不幸的小姑娘。
“老鼠,那群可爱的小家伙从各个阴凉的角落以及青石板的缝隙里显出形迹,为我指引了通往宫殿的道路。”然而少女再次给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我知道这中间可能发生了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是您得知道……”跟在米弗瓦身后的小警探忍不住出声。
“您觉得我在撒谎?”蜜萝任性地打断了他。少女的尾音太柔软,以至于连质问都带着点儿撒娇的韵味。小警探对上她雾蒙蒙的眼眸,一时语噎。
“算啦,这不怨你,毕竟我那位朋友的种种巧思本就不可捉摸。”但蜜萝斜睨了小警探一眼,很快又得意起来。
米弗瓦抿紧了嘴唇,皱着眉头严肃地同她对视。少女便用黑沉沉的眼眸回望过去,分明是极具侵略感的眼形与瞳色,居然带了点儿无辜稚气的感觉——没有丝毫说谎的痕迹。
“您将他视作朋友?”最后,他只好更加严肃地把脸转向克莉丝汀,后者了然地向他点点头。
事实上,在着手寻人之前,他就对少女的家人,主要就是眼前这位红伶提过:虽然不知缘由,但在绑架案中,不时会发生受害者依赖甚至反过来帮助施害者的状况,而最有效的缓解方法就是家人的帮助。
“没错,他是我一位非常亲密的老友,多数时候都表现得风趣有礼,但任性起来就像个坏脾气的孩子,尤其当他沉迷于他至高无上的音乐艺术时,非得我监督才会按时用餐以及休息。我这几日便是应邀在他那里作客。”
“那厅堂灯火辉煌,四处散落着用东方风情的竹花篮盛放的墨色曼陀罗花,而我们在羊毛毯的长绒尽情缠绵,一同陷入漫长甜美的梦境……我们一同挑选食材,一同用餐,一同沐浴,一同歌唱……”蜜萝说着,陷入一种异样的亢奋情绪,玉石般的面颊上也泛起生动的红晕,看上去总算远离了那不详的国度,但众人的心都随她的话一点点下沉。
最后,少女用一种分外轻松的语调总结道,“所以,请别担心,这绝非如你们所坚信的那样,是一次性质恶劣的绑架行为——至少从我们在小船上互诉心意起就不是了。”
这说法几乎令克莉丝汀浑身颤抖。这位红伶小姐与米弗瓦警长同时想到那几封的神秘信件信件,他们沉重地对视了一眼,后者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从前少女以歌代琴,同她真正送别父亲的情形,就在这同一间化妆室里——虽则她也了解,蜜萝的遭遇恐怕比自己当初可怖得多。
蜜萝能耐心拉扯你这样软弱的灵魂走出父亲伤逝的阴影,你当然也能陪她重回光明!但克莉丝汀依旧笃定地想,并迅速平静下来——她毕竟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耽于悲伤的小姑娘了。
红伶小姐沉稳地同米弗瓦警长又交换了一次眼色,示意找机会单独细谈,因之前的变故没来的及换下的女伯爵服饰将她衬得愈发沉稳可靠。
老实说,米弗瓦认为,少女所言未必全是逃避现实的臆想;但关于那位绑匪以及这段被囚生涯的美化,只要一想起那封可怖的幽灵来信,他就一个单词也不能相信了。
只是,这位小姐现在的状态大家有目共睹——但凡还有些同情心的人,有谁忍心让这可怜的少女马上去警局接受伤口新一轮的撕裂呢。
蜜萝知道大家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误会——在那场荒诞之梦后,她对此地人们的思维模式也算熟悉。
但这正合她意。
少女顺着姐姐的意思回到她在歌剧院的卧室睡下,半掩在枕后的面孔却朝靠床铺的一侧墙上某位芭蕾名家的油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
安顿好蜜萝以后,克莉丝汀迅速换了一身简便的常服就匆匆赶回化妆室——不出意料,米弗瓦警长与他的年轻跟班还等在那里。
“我回化妆室的时候,就看到蜜萝坐在我的梳妆台前,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红伶小姐面色凝重,比起庆幸或惊诧等理所当然的情绪,更偏向于某种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惊疑,“我开门的时候她正放下我的腮红——那比我有时候在家里用的贵重些,但她从前分明从不对我梳妆台上除了指甲油以外的东西感兴趣。”
“恕我直言,戴耶小姐,”米弗瓦犹豫了一下,“对于小戴耶小姐的遭遇我感到十分遗憾。但就我了解,有相似遭遇的女性通常会通过反复洗浴得到心理安慰——通过改变或遮掩本来形象达到相同目的的虽不常见,但也能说得通。”
“可是……”可是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性情变化,只是之前从没有如此次一般转变得如此迅速、彻底。克莉丝汀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好吧,那么您是否知道,像这样的情况……”
“只要不是严重过度就没关系。”米弗瓦顿了顿,迟疑地安慰道,“其实,像她现在这样的表现,短期来说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缓冲期过后,你们终究要矫正她的观念,否则对破案和她以后的生活都是个麻烦……”
克莉丝汀沉稳地点头,但她回想着蜜萝说出“缠绵”“沐浴”这类词语时的怀念的神色,心口忍不住一阵阵发疼。而比这更麻烦的是,因为自己的名气,蜜萝回归的消息明天多半就会传遍胜利圣母街的每一户人家——她该怎样应付那些放肆的流言;该怎样告诉妈妈,关于蜜萝这些可怖的遭遇?
但事态的发展很快令她意识到,在烦恼这些事之前,最紧急的是应付来自歌剧院里某些同行们的恶意。
“蜜萝,我们都听说了你的事情——你还好吧?”打头阵的是一群三四级的小舞蹈演员们。她们分别穿着几种统一的舞蹈服,像是刚完成一次日常排练就迫不及待涌到蜜萝床前——很容易就挑了个少女做红伶的姐姐演出事务繁忙,无暇分身的时刻。而克莉丝汀蹿红的时间到底不长,平时对演出以外的事情也不大上心,在歌剧院里并没有几个得用的人手;又因为正主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被她拜托照顾妹妹的女仆很难拒绝这群小演员们的热情“探望”。
她们口里叽叽喳喳向少女说些关心祝愿的话语,一双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里却藏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其中小雅姆表现得尤为明显。
“当然,我很好。”蜜萝抱着被子半倚在床头,声音和眼光却都像是沁透了蜜糖,“不可否认,我最近的道路有些偏颇。但那位幽灵,是的,就是你们想象中那位,他的确是我所见过最热情的朋友;这几日也是我做过最甜美的梦了。”
比起刚回转时那鬼魅般的模样,少女现在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最多不过略失血色,配合她抱着被子半倚在床头的模样,有种特别的风情——区别于正聚拢在她床边这群青涩的小姑娘们,并理所当然引起她们更深刻的嫉妒。
她真的疯了?
要是我遇到这种事情,也会疯吧!
她真可怜……
十几岁的小姑娘总是很容易被他人,譬如被她们时常簇拥着的索蕾莉影响,但到底还没有太过恶毒;这种嫉妒在她们幸灾乐祸地挤兑了几句之后,就因蜜萝梦游般的回答迅速转化为怜悯——很快,就连小雅姆也真心实意地安慰起她来。
不过,蜜萝才懒得在乎这些小女孩们不痛不痒,至少对她而言完全不痛不痒的嫉妒与同情……或者还有芭蕾首席真正暗藏险恶的关心?
索蕾莉是跟菲利普伯爵一起进来的;至于是因为菲利普作为一位名声风流的男士不方便独自进出未来弟媳的房间,还是索蕾莉一贯挽留男人的手段起了作用,蜜萝不得而知,老实说,也毫无兴趣。她冷淡地注视着索蕾莉“情真意切”的绿眼睛,神情像个为爱盲目的少女:“你来做什么?他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我知道,恶魔总有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但是蜜萝,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姑娘,倘若你不愿意,它就无法控制你……”索蕾莉的绿眼睛想要表现忧郁时总是很占便宜的,但她才刚开始酝酿泪意,就又被少女打断。
所以你觉得我是心甘情愿被“恶魔”蛊惑?少女在心底冷笑,神情一肃,漆黑的眼眸便如两座生铁铸就的山峰,携着某种寻常少女绝不会有的沛然之威从高高的天空向她砸落下去。
“我可不觉得坚强有用。”那威势一触即收,首席女舞者惊疑不定的绿眼睛与倏忽冒出一层细汗的额头嵌在少女黑沉沉的眼波里,像是濒死的凶兆一般。索蕾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就听少女以一种更加冷淡的神情接着说道:“毕竟,我和姐姐允许的访客里可都不包括你。”
可你还是把她带了进来。后半句话被她含在黑沉沉、雾蒙蒙的眼眸里,望向菲利普的模样分外惹人怜惜。后者立即惭愧起来,虽说一位事业有成的单身男性与巴黎歌剧院里无知貌美的女演员们共度一段愉快的时光本不算什么错处。
绅士的教养令他没有做出立即从索蕾莉怀中抽出胳膊的举动,但他看向自己这位女伴的神情不免也冷淡了几分。对此,索蕾莉似乎并未发现——她还将这位大爵爷的沉默看做自己对蜜萝一次小小的胜利,看向少女的眼光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意味。
蜜萝忽然觉得自己一时兴起跟这个蠢货计较真是个比她还愚蠢的决定。少女瞥了一眼面色复杂的大爵爷,做出一副十分刻意的天真神色:“菲利普,在你之前我已经听了许多关心同情的话语,你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少女从前神秘危险的幻影仍在菲利普脑海中盘旋;此刻再见,这种危险的感觉甚至更加强烈,像是有心戏弄猎物的猛兽;可看着蜜萝苍白的脸色与稚气无辜的眼眸,这位素来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为夏尼家开疆拓土、任意驰骋的大商人忽然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就像蜜萝提议的那样,菲利普对她敷衍地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语,就带着紧紧挂在自己胳膊上的索蕾莉匆匆离开了——虽然蜜萝脸色的确如传闻中那样不大好,看起来一副憔悴可怜的模样;但他直觉少女恐怕并不需要谁自作多情的怜悯安慰。
☆、蹊跷遭遇
与索蕾莉来时前呼后拥、情人在侧的情形不同;卡洛塔难得低调地独自前来探望——鉴于蜜萝可能的遭遇, 就连平时形影不离的老情人皮安吉都被她扔在了房外。
红发女高音穿着一条色彩深沉浓烈的塔裙, 似乎也是才从舞台上下来就匆匆赶来, 斜倚在床沿的姿态却分外闲适;她掩口发出暧昧的轻笑时,一只尖头鞋便从蓬裙底下探出火焰似的一角, 烧得人心头发烫。
克莉丝汀终于得空回到自己的房间时, 恰巧听见卡洛塔对蜜萝说起将她介绍给几位大贵族做情妇的建议——这对歌剧院里有些名声的女演员来说是很寻常的事情;而以蜜萝的姿色, 即便那幽径已有前人留下足迹,也足以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但与青梅竹梅的年轻子爵陷入热恋远在成名之前的红伶小姐显然幸运地成为了那极少数例外。
克莉丝汀听到一长串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不紧不慢地滑出卡洛塔刀锋似的红唇, 不禁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带着从未有过的激愤大声叱骂刚打算客套地同自己打声招呼的女高音, 甚至试图将她从床沿推离, 却有些不敢去看少女的眼睛。
“别这样, 克莉丝汀,我相信卡洛塔姐姐完全出于好意。”蜜萝的声音难得显出些温柔绵软的意味, 但阻拦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坚定有力。
克莉丝汀怔怔地向少女看去, 就见她对卡洛塔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后者偏过头去,回以一声不轻不重的鼻音——再转向自己时, 就变成了浅浅的无奈,像是责怪她的鲁莽。
“从稚嫩时就被人精心奉养的花朵是很难分得清他人的好意与恶意。”卡洛塔暂停对那些备选者评头论足,故作无奈地叹道。克莉丝汀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继而发现少女苍白的手臂还牢牢横在自己胸前。她与蜜萝似是恳求的目光相撞, 勉强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