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的危险顿时完全从他脑海中散去了。埃里克缓缓低头,像个被海妖蛊惑的水手那样,一心想着用嘴唇追逐那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但在他把鼻子也浸进水里之前,少女忽而勾起脖颈——两片在海妖形态下颜色浅淡的唇轻轻抵住了男人稀稀落落生着细小胡茬的下巴。
蜜萝……他下意识想呼唤情人的名字,启唇时涌入口中的湖水却提醒他保持缄默。
“可惜这里不太适合加餐。”蜜萝维持着那种冶艳的笑意静静与埃里克对视了一会儿,忽然用力啜了一口男人的下巴,在嘴唇待过的地方留下一片一闪即逝的红痕——很像是吻痕的模样。而男人发现少女的唇色正肉眼可见地艳丽起来,而私密处鱼鳞的触感也渐渐变得柔软光滑。
埃里克顺着蜜萝的力道将姿势由俯卧调整为直立,少女随即开始娴熟地踩水,凉意未褪的腿脚离开男人腿面时,后者理所当然感到一阵失落。他看着蜜萝修长的脖颈随踩水的节奏在湖水里起起伏伏,下意识吻上那张熟悉的面颊。后者并未拒绝,但眼里并没有太多情/欲,而是一种近似宠溺的神情。
“埃里克,湖水很冷,我们快上岸去吧。”蜜萝耐心地等他结束了这个冲动的吻,才温和地劝道。她挂着水珠的面颊上氤氲着在那场荒诞之梦中小埃里克曾经最是孺慕,却让如今的埃里克很是头疼的母亲般的慈和。
但少女在人类形态下的面色红润鲜妍,并没有丝毫受冻的迹象,似乎属于海妖的天赋并未完全从她身上隐去。反倒是埃里克,被她提醒过后才发现自己在冬天的地下湖里泡了这么一会儿之后,手脚都有些发麻。
“蜜萝,你刚才……”他下意识地问,显然还沉浸在少女那个不同寻常的笑容里。
“刚才感觉如何?我像不像您臆想中海妖的模样?”少女动了动嘴角,像是下一刻就会露出那种冶艳惑人的笑容来,但最终只在眼底酝酿出比平常更浅的笑意,像寂夜里若隐若现的一双远星,“我说过,这一切都是您的杰作,或者明白地说,您的理想与执念。”——而我只是恰好一次彻底的顺服与放任。
“您要我温存我就温存,您想我纯真我就纯真——您说,还有比我更贴心的造物吗?”她说这话时带着做姐姐时也未有半分消减的轻松娇俏,但男人敏锐地感到,有什么陌生的特质依旧蛰伏在那双幽邃的黑眼睛里。
他想起仿佛是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听过少女那奇妙的歌声后,在花店外对她近乎狂热的表白:您命令我清醒我就清醒,您允许我沉醉我就沉醉——只要您不再对我掩藏您的灵魂。
那么,这不同寻常的部分是您诚实的袒露,还是更高妙的掩藏?
“您完全不必如此……好吧,不管怎么说,多谢您及时的援手和近段时间,尤其是之前多次给予我全新的灵感……还有,对于您之前的变化……我很抱歉。”埃里克沉默了一瞬,忽然露出一个原本只存在于那场荒诞之梦中的乖巧笑容,“不过,您会原谅我偶尔的冒犯,对吧,姐姐?”尾音出口的瞬间,他们似乎就不再有那种刻意的生疏了。
他不太确定此前蜜萝对自己的态度突兀的转变是否出于相似的考虑,但在对这场爱情的审判结果下达前,退回亲情的藩篱之中继续相依的确是他所能够期盼,相对有些安慰的结局了。这么想来,埃里克悲哀地发现自己竟有些感谢那场荒诞之梦给出这爱情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这里本来就靠近岸边,埃里克来时也只穿了一套薄薄的绒线睡衣,蜜萝很容易就把他放到岸上,还像从前照顾婴儿时期的小埃里克那样抱着他一同进了附近的浴室。埃里克自然被她小心放进放好温水的浴缸里保暖;而少女自己站在淋浴头下,才从鱼尾变回,不着寸缕的腿脚连同腿根处茂密的芳草地都明晃晃地暴露在埃里克眼下也不在意。
接下来,在蜜萝的专/制中,埃里克不得不按捺之前入水时灵感,扔下一切创作事宜跟她去了厨房。不过少女很快发现,除了几样简单的西式厨具和一些不应季的蓝莓之类的水果,厨房里的食材居然有一大半自己都不认得。
不过,她发现其中有些看外表与自己从前在末世培育的部分生灵有些相似,像是产自这个世界的东方;有些大概是古典法国菜常用的食材,虽不是最新鲜,但也各自精心贮藏着,只有其中有几份可能原本预备下餐使用的食材加工到一半就被丢在厨房里直到现在,基本不能再用,蜜萝之前希望埃里克再做一次的大虾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面靠墙的木架上陈列着许多种类的……香料?蜜萝看着那些装了好几排瓶瓶罐罐的小玩意儿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旧人类长辈们从前似乎提过,这些东西曾是末世前的东方人厨房里常用的调味料。
就跟厅堂里那些黑色曼陀罗花一样,一眼就叫人看出埃里克打的什么主意。少女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
“准备得这么周全……”她斜睨了眼含期待的埃里克一眼,忽然来了兴趣,“你会做中餐?”
“我还没学好,亚裔对这些东西的做法跟我们这里常用的做法很不一样。”埃里克一愣,羞赧地摇摇头,眼中的期待更深,“但姐姐可以教我,我学好之后就能做给您吃了。”
蜜萝对上男人光彩熠熠的金色眼眸,忽然有点儿心虚。她飞速拣出厨房里为数不多的几样家常法国菜常用食材——就家常菜通常的要求而言,新鲜度略有欠缺,但蜜萝在那荒诞之梦中多年锻炼出的手艺勉强能够弥补;然后是一道除酱料外不太依赖事前准备的著名古典法国菜的主材,这个蜜萝虽然不常做,但在那场荒诞之梦中与埃里克四处游历途中,也听不少人问过讲过,多少有所了解。
最后,少女略一犹豫,到底在那一堆疑似来自东方的食材里拿了几个看着眼熟的——虽然在末世时也轮不到她下厨,但她有空闲的时候也看过那些旧人类妇女们用相似的食材制作食物,这其中的原理应该……呃……差不多?
就算真的相差很远,我先做家常菜,最后再来收拾你们,也不担心埃里克没东西吃呀!少女如是想着,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
老实说,蜜萝虽然是亚裔,且刚刚能与戴耶家互通言语时就随收养她那位旧人类长辈自称来自华夏古国,又一向表现得很喜欢下厨;但从最初时常带给埃里克的饼干、蛋糕到后来她在那荒诞之梦中四处游历学来的手艺,虽然基本不存在学艺不精以至于拿不出手的尴尬,但这其中还真没有多少同中餐相关的部分。
最糟糕的是,她还记得听这时代远渡法国的华裔们说起的,关于那个叫做“华夏”的国家近来积贫积弱,多被西方列强侵略欺辱的事情,于是在那场荒诞之梦中国同埃里克游历时还特意避过了那个大概并不安定的东方国家。
好在少女平时就对折腾这些精致细腻的菜肴很有兴趣,得益于新人类敏锐的知觉和至少相对旧人类极佳的身体素质,厨师通用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又得益于埃里克梦里梦外多年来孜孜不倦的艺术熏陶,在厨房里一通忙碌下来,渐渐铺满餐桌的菜肴看上去卖相也相当不错——虽然用作餐桌的只是埃里克房里的一张独角小圆桌,与之前在厅堂里用的那一餐相比没有整洁的桌布也没有精致的花瓶,但至少看上去也是一桌丰盛的筵席了。
至于味道?只能说蜜萝大约的确有几分天赋,分量十足的家常菜自然味道不错,走精致名贵路线的古典菜也还算没浪费食材;至于那几道华夏菜肴,考虑到埃里克大概很久没怎么正经进餐的肠胃,蜜萝贴心地挑了一种跟古典法国菜相似的轻油盐的做法,吃着或许不算特别惊艳,但也绝不至于变成灾难。
当然,同样考虑到某人的肠胃,尽管他们按蜜萝家乡的风俗从共同的碗碟里取食,同时亲密地互相交换食物,但蜜萝还是以迅速解决绝大部分菜肴的方式严格控制了埃里克这一餐的食量。对此,末世出身的少女表示自己经验丰富——虽然难免获得埃里克幽怨的眼光,但蜜萝认为,此举既满足自己作为新人类的食量,又兼顾了两人用餐时间的协调,显然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最后,两人像是还在梦境中那样亲密无间地挤在小圆桌一侧收拾碗碟,身子挨着身子,手背碰上手背,一切都如此温馨。
其实就这样也不错,糊里糊涂地相爱,也糊里糊涂幸福地相守。两人心头几乎同时升起这样的念头,但又立即按捺下去。自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并不曾有幸拥有一个高尚的灵魂。但除却先前所言种种自私的缘由,那场荒诞之梦也使两人心灵中自然而然存有某种温柔高远的品质。
至少,若不是那场漫长逼真的梦境,蜜萝绝不会与那星辰建立起如此深厚的羁绊,并由此了解“爱情”,或者说任何一种善意的羁绊对他而言是多么珍贵而神圣的存在——也就不会有那唯一一次高尚——即便代价是将自己送到情人的审判席下,即便那起源存疑的爱意已如此强烈而不忍止息,即便……即便她是如此希望独占埃里克全部的人生,最后依旧选择将那位小姐的存在对埃里克合盘托出——只要能令那星辰了解,他从不孤独。
而埃里克?必须承认,在那场荒诞之梦过后,尽管并不一定合乎道德,但蜜萝在他心中的份量的确远远重于那位面目模糊的亲人——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仅作为亲人。因此,他甚至比蜜萝更在意她作为独立意志的身份;也因此固执地要求蜜萝出于本心,而非前人“遗泽”的爱情。
尤其是,当他了解蜜萝也曾经历过那样深刻漫长的孤独——说到底,神女与尘俗建立的羁绊并不会比幽灵更多,而她或许还不自知,但对彼此间情谊的联结必定心怀与他相同的渴望与苛刻,不论是对对方还是自己。
瞧,我们是多么相称的一对儿啊。埃里克幸福地在心底叹息,然后整理了脸色,准备迎接近在眼前的别离。他对上少女温存平静的眼眸,心底暗暗考虑她是否也做好了相同的准备——埃里克毕竟想要一位妻子,为此,他得尽量确保这小小的波折不会令蜜萝习惯性割舍对他情人式的爱意。
“蜜萝,也许你已经从你的动物伙伴们那里了解了地上的形势:克莉丝汀看到我的留信后就报了警,夏尼家的人随后也知道这件事,包括倾慕你那个傻瓜爵爷——期间我又抽空留了一次信对此做出解释,但好像没什么作用,他们始终坚信剧院幽灵绑架了你,并且此前一直胁迫你。”说到这里,埃里克敷衍地笑了一下,明显有些吃醋的模样,“对了,还有件事得请您原谅——因为我将您留得太久,而克莉丝汀名气不小,您回去后可能会听到各式各样滑稽的传言。”
“走吧,我该送你离开了。毕竟到今天,米弗瓦和鲁德那两个蠢货在那傻瓜的指示下已经带人找遍了整个巴黎城区。”最后,当他们终于启程向位于歌剧院地上的克莉丝汀专属化妆室走去时,埃里克又若无其事地说,“当然,这些您都不用在意,他们不会找到幽灵的踪迹——只是我担心,再将您留在这里,巴黎歌剧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传起红伶妹妹的死讯了……”
蜜萝顺服地听从了埃里克的提议——既没有点破男人最初邀请自己来地下作客正是怀着怎样危险的心思,也没强调自己虽然不擅长破解那些千奇百怪的机关,但初来时就能凭借鼠群一路畅通无阻,此刻回程更是不必劳烦他这位“日理万机”的艺术家朋友殷勤相送。
事实上,她只是安静地与埃里克一同再次走入那条狭长的环形走廊里,在手背第一次有意无意的擦碰后,两人就又变成了当初肩并着肩手挽着手的模样,直到前方的路途由幽暗渐至明亮。
“我该走了,蜜萝。”埃里克率先松开手指,神色和语调都尚算平静,但化妆室的光从暗门的缝隙透进来,在他怪异的面孔上蜿蜒成某种凄凉的图腾,“别忘了我从你那里订购的鲜花。”
蜜萝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埃里克说的应当是这趟地宫之行前,他们关于她培育的花海丰收后,就带上鲜花为他装饰厅堂的约定——这也是除了蜜萝从不上心的音乐教学课之外,他们为数不多独立于那场荒诞之梦的联系,也难为他居然还能记起。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心沉迷作曲的模样呀。少女有点儿怨念地在心底嘀咕着,神色却分外轻松:“放心吧,我这小店向来信誉极佳——倒是你,又不是买不起墨水,可别再用鲜血谱曲了,那颜色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
“能记得按时吃饭睡觉最好……没事儿你也多出去走走,好歹我们从前走了那么多地方,你也写了那么多好听的曲子,就这么一直藏着多可惜……”
先还带点儿嗔怪,后来便是纯然的温柔叮嘱了。毕竟自此一别后,他们将有长短不定的一段时间不再相见——关于这个决定,他们谁也没提,但彼此心照不宣。
距离巴黎歌剧院前任经理们的告别晚宴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人们关于小戴耶小姐在晚宴上离奇失踪的种种传闻却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这不只是因为在这一周中,同样离奇出现在剧院新任红伶克莉丝汀化妆室里,两封措辞蛮横无理的幽灵来信;还因为小戴耶小姐出席晚宴时令人印象深刻的艳色。
事实上,不论什么时候,美人儿总是能引起人们更多怜惜以及暧昧的遐想,尤其是在歌剧院这种奢靡风雅的地方。而那位小戴耶小姐,恰巧是那种跨越了人种限制,世间少有的美人儿。
据当初与她座位相近的两位少妇对警长的描述:在那位小姐离奇失踪前,最后一个与她有过交流的客人,是位像装殓工一样的黑衣男士,看上去瘦得厉害,简直像个裹着孝幔里的骷髅架子,而且样貌比歌剧舞台上的演员还要怪异。
而那场晚宴的主角,交接剧院的新旧经理们被警长询问时不约而同地表示,他们都以为那是对方宴请的宾客,因而出于巴黎人所共有的风度,克制地包容了这位地狱来客的列席。
“那就是传闻中的剧院幽灵呀!”年长少妇捂着被紧身衣束缚的胸脯,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但那位‘幽灵’的声音倒是非常好听,说话的腔调像个傲慢的老牌贵族。”不过年轻些的那位立即兴致勃勃地补充道,甚至忘了举起手上的绸缎扇子挡住脸颊。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那也不过是一位不知人心险恶的美貌少女被身份成谜的恶人掳掠,残忍杀害或划为禁裔的俗套情节;但接下来的一切,都令她在巴黎歌剧院的亲友们以及在夏尼子爵指示下主持本次寻人工作的米弗瓦警长感到毛骨悚然。
故事的转折在于那位小姐同样离奇的回归——正如一周前她在晚宴上悄无声息的失踪一般;这天晚上,克莉丝汀在自己的专属化妆室里发现了她失踪整整一周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