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自小习武,身手矫捷,是循了小姑娘的哭声来的。恰好,尔晴年纪尚幼,接在手上身娇体软,傅恒抬眼瞧见怀里的小姑娘,腮边还挂着豆大的泪珠儿,一双圆眼却蹬着老大地盯住他,像是被吓坏了似的愣在那。
傅恒长了十几年,为避男女大防何时与一个姑娘家贴着这样紧,霎时就红了两颊,顺着耳根朝下,连脖颈都要红出血来。
只是噤声不过片刻,尔晴却是用了大上几倍的声响接着哭喊,“呜—哥哥,哥哥!”一嗓门又把傅恒的面色吓白回去。
赶紧地挑了树下的洁净处,将怀里的小姑娘轻轻放下,傅恒开口却发现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不要哭了,你哥哥是谁,我带你去寻他。”
尔晴不过还是小孩子,经刚才一吓,哭起来更是刹不住闸,耸着肩头直直呜咽。
傅恒在一旁瞧着干着急,只能无奈挠头,心想这女孩子怎么倒像只未足月的奶猫,不讲理似的哭不停了。
好容易擦干哭红的小脸,也是从这次之后,尔晴知道了,这个除了哥哥之外的温暖怀抱,正是来自四阿哥的妻弟,傅恒少爷。
在那往后,倒是尔淳发现得及时,只要遇上傅恒少爷来马场练习的日子里,自家的这个妹妹倒变得不爱疯不爱闹,不近不远地跟着傅恒的身后,竟像个安静的小尾巴,叫他这心里还真说不上什么滋味。
“傅恒少爷,你瞧这个。”尔淳着了件鹅黄的衬裙,一双云头绣鞋露在裙摆之外,摊开的小手掌心是两粒海红豆,像是鼓了很大勇气似的,绽着一双盈盈大眼小小声同他攀谈。
傅恒少爷出身尊贵,又有什么东西是他没瞧过见过的,只是从四阿哥府里的婢女姐姐们交谈听来,福晋喜侍弄奇花异草,四阿哥特从南方水运陆运几番折腾,移栽这一枝海红豆,只为逗福晋欢心,没想到,这南方的树种竟奇迹般地在四阿哥府存活下来。
昨夜她不知哪来的胆量,为了这相思豆的典故,竟偷偷缘树向上攀了六尺有余,用竹竿儿敲了几粒豆荚下来,因为婢女姐姐们说了,这相思豆若送出了心悦的人,便可让他也能时常惦念起自己来。
后来不得已,她是贴着树干滑下来的,右手掌心蹭破了皮,未免吓到傅恒少爷,这会儿便只好将右手背到了身后。
小姑娘细碎的绒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鼻头沁出一层薄汗,傅恒细细看后,才突地想起自己今年过完就要满了十五,二人这会儿站得着实太近,嗯…阿玛说过,这样不得体。
立马逃似的移开视线,不动神色地朝旁边退开半步,为掩饰慌乱开口道,“这是海红豆,”脑海中蹦出小时候曾诵过的诗句,拿来便用,“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吟到这才突然回过神来,赶忙缄默,只是觉得颊边又隐隐灼烧起来。
尔晴故装着傅恒的模样,昂头挺胸复述道,“愿君多采撷,”歪着小脸特意看向他,问道,“傅恒少爷,后面可还少了一句,那…这诗是什么意思呢?”
“嗯?我忘了…改天问了先生我再告诉你!”傅恒随即转过身去,来不及告辞,几乎飞也似的落荒而逃。
留在原地的尔晴,瞧着傅恒慌张的背影,却绽出甜甜一个笑,开口默念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待反应过来,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小豆,有些失落地咂咂嘴,仍是没能送出去,倒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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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时静守在药炉旁的尔晴,唇边溢出一丝不可察的笑意,下一瞬眼前却陡然飘起一缕黑烟。
糟了,张院判开的安神药不小心被她煎干了,手忙脚乱一阵,才兑了小半碗出来,送到嘴边,一股子糊味窜上来令人作呕,闭闭眼仰头一口灌下去。
苦进心里了。
☆、第四章
这日,尔晴是久违的一夜好眠,五更的梆子打完,尔晴才突然惊醒,下意识就翻身下床来,今儿是个大日子,通过复选的秀女将在今日进宫,预备殿选。
有时,尔晴真的想不通,皇后娘娘各项都称得上六宫典范,独独在这穿衣打扮上,执拗了些,平素不爱那些珠罗玉翠便罢了。
可今日,是殿选的大日子,皇后娘娘仍执意挑了清雅一身,此时正身着素衣、手持金剪,认真修剪着眼前豆青釉大耳瓷瓶中的茉莉花枝。仿佛陶醉于这清脆的咔嚓声,满脸专注。
殿选那边儿已经派人来催了两次了,娘娘这边却仍是平心静气,丝毫不乱。
只是想到,储秀宫的那位今日又要竭尽全力,喧宾夺主了。尔晴咬唇不语,只垂眉细细梳理着皇后的长发。
半路上,尔晴替皇后娘娘回宫取来手串,刚路过假山,远远便见着三五成群的秀女们拂柳而来,各个都是面容娇妍,身姿婀娜,略显稚气的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对入宫生活的向往和期许。
尔晴轻扯唇角,在旁人眼中,紫禁城恐是金雕玉饰的极乐之地。
然而,宫门一入深似海,进来不易,再想出去,难如登天。
正当这时,一股香风由身侧似有似无地穿过。
尔晴转身,去循那隐约浮动的玫瑰香气,见三名秀女恰巧经过,站在正中的绿衣秀女与左侧的紫衣秀女均是一脸倨傲,面上妆容精致,再瞧这身上香云纱的衣料,即刻就当猜到,定是出身名门。
“见过姑娘。”清脆的一声唤,才教尔晴注意到,在那右后方,立着一高挑秀丽的白衣姑娘,登时只觉得眼前一亮,她论姿容论相貌均是上上等,尤其在那眉间轻笼的淡淡柔弱,更是使她在一众秀女之中超脱出仙格。
绿衣紫衣二人这下也注意到尔晴,看她虽衣着朴素,却仪态端庄大方,人长得也比一般的大宫女要清雅许多,瞧着竟有些不像奴婢了,便也识趣见了礼。
那紫衣秀女嘴巴更爽利些,接着还不忘小声囔了那白衣姑娘一句,“陆晚晚,这才在哪儿,可就显着你了。”
白衣姑娘想必是叫陆晚晚了,被绿衣紫衣的二位这么一斜睨,只缩缩肩,不作声了。
尔晴心内冷哼,说得不错,这才在哪儿,竟就要开始揶揄争抢了么。眼见心烦,便垂眼看向脚下,在那地面上,竟赫然映着红色的莲花!
眼皮狠狠一跳,“姑娘留步,”尔晴不假思索,开口便唤住了方才三人,“敢问,这…莲花是?”指着地上的红莲向她们询道。
绿衣的乌雅青黛闻言,挺身朝前移了半步,面上沾沾自喜,“是我,在殿选前专教匠人在鞋底雕镂了莲花纹样,方才…又嵌了玫瑰香粉在其间,所以走起来才会在地上留下红莲印记。”
“画本里潘妃的步步生莲,也不过如此。”紫衣的纳兰纯雪在一旁帮腔道。
唯独剩下白衣的陆晚晚,垂首立在原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尔晴只点点头,开口道,“姑娘有心了。”
面上自若,实则心里却卷起巨浪。此情此景,同她梦里一名随后被皇上下令逐出宫门的秀女,竟是如出一辙。
梦中情境眼前重现,又怎么能叫她泰然处之!
尔晴站在皇后娘娘身后,一整个早上都心绪难安。
“尔晴…尔晴,”富察容音看向她,见尔晴又是失神,不禁蹙眉轻语道,“扶我回宫罢。”
“是!娘娘”尔晴这才反应过来,搀过去的手甚至在略微发抖。
就在方才,之前那位在假山处偶遇的绿衣秀女乌雅青黛,竟真真受到了圣上斥责,硬生生被太监们拖扯出宫门之外!
待回到长春宫,富察容音瞧着尔晴面色着实不好,便准了她半天假在房里休息。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尔晴提起茶壶,漱了满满一杯茶水,抿下一口。
杯缘微颤的水珠正昭示着执杯之人内心的焦灼。
原以为不过是梦境,可今天竟活生生地在眼前重现了,尔晴不敢再想,手心已沁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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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床上的女子拆了样式老成的旗头,任青丝散落枕间,洁白如玉的额边滑落下一粒豆大的汗珠。伴着屋外风雨拍打树叶的声响,还有她梦中的呓语,似绝望又似压抑,“不要…不是真的…”
熊熊大火烧得通天,烈火之中突然传来了富察容音绝望的哭喊,“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画面一转,皇后娘娘又换作一身素衣,登上了紫禁城的角楼。
一步一步,缓缓走至高台,伸出手慢慢拆了珠钗、金簪,卸了花钿、护指,全都丢在了地上,赤脚从珠宝上踩过,不带一丝留恋。
富察容音转身最后一次望向,这肃穆的紫禁城,“四郎,我不想做皇后了,我只做富察容音……”
她展开双臂,学着雏鸟起飞的模样,在角楼上笑着、叫着,绝美的面容泪中带笑,接着便一跃而下,如同一片吹散在空中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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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皇后娘娘!”尔晴再一次从睡梦中哭喊着醒来,汹涌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困住了她的视线,缓缓睁开,只见眼前有着蒙蒙亮光。
一豆烛火随风摇曳,“尔晴姐姐?”在那烛光的映照下,一张略显稚嫩的小脸担忧地探过来,竟是明玉,方才在隔壁被这动静惊醒,立时披了外衣举了烛台来察看。
“姐姐,你怎么哭了?”明玉用袖口轻轻抚着尔晴挂满泪水的面颊。
尔晴却坐起身来,一把搂着明玉,再也不管不顾地,呜咽起来。
☆、第五章
明玉放心不下地望着她,尔晴却只是摇头说无碍,确认再三后只好离开。
剩下尔晴一人,哭得通红的眼眶盯着烛苗怔怔出神。
万一,这只是一个开始呢?若梦中的一切都将一步步成为现实,那她该怎么办?
不,想到方才梦中绝望恸哭的皇后娘娘,尔晴死死攥紧了拳头,她,瓜尔佳尔晴,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突然想起什么,尔晴忙从床上坐起身来,下榻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便从屋角摸出了一方刻了暗花的木盒。
抽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套錾花宝石头面,年前父亲为将这捎进宫来,托人还花了二两银子,留了字条,说这些年她寄回的月俸除开家用,其余便攒了这套头面,让她日后应该多为未来打算,也能给家中弟妹们留个指望。
尔晴心里明白,入宫这些年,父亲也不是完全不曾为她着想过,只是捎这套首饰进宫的意图,也是敲打她趁着在皇后面前得力,想法儿能仰仗着富察皇后寻个好归宿。
拾起一簪花胜,镶嵌的宝石在烛火下闪着莹莹微光,尔晴苦笑,手指头捏在簪的两端,一用力,生生掰断了。
就如同粉碎心里那点儿最后的侥幸一般,果决。
父亲,这次恐要恕女儿不孝,归宿是留给那些为自己而活的人。
不管那些梦是真是假,而这一生,她只盼富察皇后安康,只盼…傅恒少爷顺遂无虞。
尔晴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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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尔晴出乎意料的是,事情的发展甚至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愈发验证了那些梦的预示性。
今日,魏璎珞便正式入了长春宫,这比尔晴预想得至少早了月余。
“瞧她那个狐媚样子,怎么能弄进了长春宫来。”明玉以肘轻击尔晴手臂,偏过头低声嘀咕。
尔晴抬首向那边看过去,只见管事的方姑姑的身后,立着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微微垂首,眼神却若有似无的往上瞧,一双凤眼,宛若寒星,配以弯弯柳眉,竟自出一番韵味。
带着明玉一同走上前去,欲与方姑姑做个交接,“方姑姑。”尔晴莞尔,与这位带人过来的姑姑点头问好,简单寒暄了两句,眼神就不禁打量起此时看着柔顺得体的魏璎珞来。
之前的宫女阿满在绣坊当值,她替皇后娘娘去取常服时,也曾见过一两面,如此看来,姐妹二人倒真有七分相像。
魏璎珞似乎感受到眼前的两道目光袭来,便缓缓抬起眼来,一道来自尔晴好奇的探究,另一道则来自明玉昭然的敌意。
魏璎珞也不作声,只扯出了一个温顺无害的笑来,倒也是不卑不亢。
还是尔晴上前,交待道,“璎珞,你先下去,跟着明玉去,熟悉熟悉长春宫的各处罢。”
“是,尔晴姐姐。”
只是方才听了她与方姑姑几句对话,便暗暗记下了称谓,魏璎珞果真是个心思沉敏的女子。
要知道,长春宫不比寻常的地方,调派人手一般来说,除非主子开口要人,像这种由管事姑姑带进来是极少发生的。
尔晴这边支开了魏璎珞,便想着能从眼前的方姑姑这边,探探底细。“方姑姑,这调派人手的事怎得今日才知会,我们倒少做了准备。”
方姑姑是这宫里的人精,眼角唇周都已添了不少纹路,见人未语先笑,“尔晴姑娘哪儿的话,这还不是早先前儿,长春宫缺了个洒扫宫女,如今拖到现在,这不,恰巧儿给补上了。”
“那这姑娘,定是方姑姑精挑细拣出来的人材,姑姑这番忠心,尔晴是定要向皇后娘娘禀达的。”尔晴盯着方姑姑,不想错过任何的一个表情。
方姑姑一听这话说得甜人,立时有些忘形,碍于尔晴有些灼人的眼神,又提提身子站直,还特意将左手朝袖口里掩了掩。
来回再客套两句,便告了辞。
尔晴转身,蹙眉,刚才若是没有看错,在那方姑姑的左手上,分明多了一个蓝田玉镯子,瞧着成色极佳,真不像是这方姑姑自己的东西。
转念再想,这个魏璎珞入宫不足一个月,何德何能得以调进长春宫?
莫非,是给管事姑姑塞了东西?可魏璎珞是内务府包衣奴才出身,更不可能会有这样贵重的物件。
脑中的想法似一根银线似的划过,若是没记错,殿选那日,紫衣纳兰纯雪的父亲正是陕西巡抚(陕西蓝田玉),尔晴抿抿唇,不过只是一种猜测罢了。
可事实上,尔晴倒是真的没猜错。
那日在殿外,目睹了乌雅青黛被拖出宫门的纳兰和陆晚晚二人,分明地听见了乌雅青黛的凄厉叫骂,口口声声说是那贱婢害了自己,那日被除了鞋的三寸金莲拖行在地上的血迹,到现在去还能大致看出些印子。
纳兰纯雪与乌雅青黛素来交好,看着好姐妹赤着足被逐出宫门,下意识就怀疑是那宫女魏璎珞在鞋上做了手脚,原本是准备寻到她替乌雅姐姐出一口恶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