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尔晴姑娘的记性倒是不大好,白天,我们刚见过的。”袁春望慢慢踱步而来,看着她一副故作出的凶狠模样,心里忍不住发笑。
那薄薄单衣不大合身,仿佛能透出嶙峋骨骼,在这月光下显得尤为明显。
尔晴一看,这个袁春望简直比想象中还要难缠,明显不吃她装傻那一套,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没好气地说,“唔,是你,不在住处养伤,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都看到了,今天是你自己捧着盒子撞上来的。”袁春望走近身,事不关已一般轻飘飘地说着,挨着井沿坐了下来,像一抹被封印在井底的幽灵。
此话一出,更是叫尔晴一时语塞,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还没等尔晴开口,又听他幽幽道,“值得吗?为了我这么一个,卑贱如草芥的……”袁春望本要说“人”,可转念一想,现在的自己还配称作一个“人”么,不禁哑然失笑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尔晴背过身去,抽开井盖旁的一屉食盒,取出一块馒头二话不说便堵在了他嘴里。
这食盒是明玉,今天傍晚放心不下,亲自给他送来的,只是尔晴并没有什么胃口。
袁春望嘴角的伤口此刻又有些裂开来,在馒头上染红了一小片,他却毫不在意,就着那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尔晴黑白分明的水眸盯着眼前这个满身鞭痕的人,喃喃自语,“也并非是要帮你,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袁春望顾不得接她的话,因为这会儿大约已有三天没正经吃过一餐了,更不要提这精细的白面,便不顾形象地大嚼特嚼起来。
尔晴也不再说话,提来了食盒,里面除了馒头,还有几个小菜,袁春望顾不得拈匙提箸,用手抓起便往嘴里送,可即便是这副模样也丝毫不显狼狈。
而尔晴也于井沿一同坐下,思绪渐渐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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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十二岁那年,同样的一身鞭伤她也曾从另外一个少年身上看到过,那个人便是最疼爱他的哥哥尔淳。
哥哥尔淳年长她三岁,却因为娘胎里带了亏,总是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多年也曾遍访名医,却怎么也走不出中医“内不治喘”的怪圈。
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寻常下午,哥哥带着她在马场嬉戏,迎面却走来三五个结伴的华服公子。其中最大的看着不过十四五岁。
为首的一个是和亲王弘昼,另一个则是四阿哥府里高佳氏的弟弟,高恒。其父高斌被雍正爷命为江南河道总督,因其治理水患有功,高佳氏便一朝被抬成了侧福晋,一时间荣宠无限。
世人皆知,和亲王弘昼自小顽劣,与这高恒可谓臭味相投。
高恒抬手便是一鞭子,抽打在马场内一匹幼马身上,惊得那幼马只顾慌忙躲避。一群人却以此为趣,笑声不断。
高恒更是为取悦弘昼,更用力虐打那匹幼马,听着小马的悲鸣,在一旁的尔淳尔晴都忍不住攥足了拳头。
“和亲王,您看这样成吗?不如我们在它尾巴上点把火,看它到底能跑多快。”高恒讨好地向弘昼提议道,周围的几个少年听了都直起哄。
弘昼实际内心反感,但却断不敢表现出来,此时正是立储的敏感时期,他从幼年便在母妃点播下靠顽劣藏拙保命,现在又如何敢在宝亲王府一反常态,更何况对方还是侧福晋的亲弟弟。
而尔淳却一时没能拉住尔晴,十二岁的尔晴握着小拳头挺身站了出来,“你们不要这样了!”
那匹幼马趁势,溜出了围栏,逃过此劫。
“别哪样啊,你是哪来的野丫头?”高恒不悦,他本就生得矮胖壮实,用力一把推在了尔晴肩头,应声倒地后,尔晴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尔淳忙得上前,将尔晴护在了身后,“几位少爷,我妹妹不是故意的。”
“哦?既然她不是故意的,那你就是故意的咯。”高恒不讲理,一鞭子点在尔淳身上,不怀好意道。
尔淳只能跪下向他们磕头,而尔晴哭着不停,就央了一旁的马奴带着妹妹先行离开。
尔晴不愿走,回头望着哥哥,当时的尔淳对她温柔一笑,“先回家去,等哥回来。”
可谁成想,这一眼竟成诀别。
高恒一把拦住了尔淳,“既然你妹妹扰了和亲王的兴致,放走了方才的那只畜牲,那不如你来当牛做马,若能逗得各位少爷一乐,小爷我就饶过你,如何?”说完一鞭子抽在了尔淳的胳膊上,顿时就翻皮露肉。
几个少年都觉得饶有趣味,哄笑起来,弘昼咬紧了牙关,在一边旁观却又不能开口制止。
尔淳痛苦的表情彻底激起了少年们心底的麻木和恶毒。
至于后来,哥哥被抬回家中的时候,已然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记得当时的高贵妃,在四阿哥弘历面前,轻描淡写道,只是小孩子家玩闹,出了些许意外而已,看在和亲王弘昼的面子上,此事更不宜宣扬追究。
尔晴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好一个意外所致,哥哥的尸首上布满鞭痕,脸上嘴里被灌满了泥浆和干草,她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哥哥死前的痛苦难耐的模样。
尔晴的心疼得几乎要撕裂开来,那个不久前活生生的哥哥,那个温柔地对她笑着的哥哥,因为他们口中的一个小小“意外”,就这么永远的离开了她。
而之后,厄运依旧不愿放过他们,高贵妃觉得他们一家见了就晦气,便暗中使绊子想赶他们全家出府。所幸后来,因皇后娘娘仁慈,仗义执言,并收下她做了贴身婢女,这才救她全家于水火。
尔晴永远忘不掉入宫的初衷,就是要亲眼看着那些曾经伤害哥哥的凶手们落得千倍万倍凄惨的下场,才能告慰哥哥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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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已被掐得泛青,尔晴渐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袁春望已扫光了食盒中的饭食,而嘴角的伤口又开始止不住地向外渗出血来。
尔晴突地记起什么来,从袖袋中掏出一瓶玉容膏,虽是女儿家用的脂膏,但对止血生肌应当有些助益,递予眼前的少年,“拿去擦擦吧。”还特意点了点嘴角示意。
袁春望看看这颇脂粉气的瓶子,目光里露出一丝嫌弃,“你还是自己留着擦吧,这整日装扮,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宫里何时多出个老麽麽。”这嘴够恶毒,丝毫记不起方才还吃了人家的东西。
尔晴却也不怒,反笑说,“那也没法儿,就算整日涂脂抹粉,也比不得袁公公你,色、若、春、花。”
袁春望脸上登时戾气一现,却又生生压了回去,平日里他最恨别人夸他貌美,此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般气急,“你给我再说一句试试,”看见置于一旁的水瓢,就舀了小半,作势要来泼尔晴。
尔晴忙着去躲,因他身上还坐着伤不能见水,还不能反击,两只皓腕便只能举起另一只瓢儿档着脸,四处躲避。
二人的笑声,从偏院中隐约传来。
而此时,因闻讯尔晴受罚的某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巧路过偏院门口,看到这样一幕,心里不知正作何感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没错,这个人就是男主本人了。
ps:尔淳有哮喘,被高恒他们逼着吃马厩的草料,哮喘急性发作导致死亡。
这里的高恒以后会有报应的,顺带说真实历史上的高恒最后也非常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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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傅恒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今日傍晚去长春宫探望姐姐时,听明玉提起尔晴受罚的事,说她约摸着已大半天未见回宫,想必是心中太过自责。
等到夜间巡逻时,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想着来偏院看一眼,确认无碍即可。
没成想,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这般欢笑的尔晴,若非他今日亲眼所见……富察傅恒烦躁地将兵书掷于一旁,心底隐隐泛出些许不甘,于记忆中挖掘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在塌上翻过身来,月光洒进窗子,在傅恒脸上落下淡淡光影。
与尔晴相识多年,她总是要比一般的女孩子来得更为成熟持重。在他的记忆中,尔晴时刻都是小心翼翼、谦卑有礼的模样。原来她也会有这样不设心防的小女儿情态,可…却是对着一个根本不甚了解的小太监。傅恒这会儿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第二日,富察傅恒照常来长春宫问安。只是一路上连其他宫里的小宫女都能看出,今天的富察侍卫与往日不同,周身似乎萦绕着些许失落的情绪。
“少爷!怎么今日来得晚了些,”魏璎珞从傅恒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袖角,探出一张喜俏的小脸,“我猜少爷昨晚一定是没睡好,瞧这眼下还有些发乌呢。”说着甜甜一笑,踮起脚来伸手作势就要触到他脸上。
傅恒正要挣开,偏头却正对上手持铜盆的尔晴从屋内走来,一时愣怔。
尔晴也是一怔,瞧着他们二人这般亲昵模样,也不作声,只低头朝傅恒见了个礼便走开了,眼底更是平静无波,一片澄澈。
傅恒心中顿时有些闷闷的,以臂挡开了魏璎珞的小手,退了几步,道,“璎珞姑娘莫要再开这样玩笑,未免太过失礼。”
魏璎珞闻言一愣,原本以为这样循规蹈矩的天之骄子,对于这一套自然招架不住,没想到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石头脑袋,瞧着他的背影,冷冷轻哼了一声。
尔晴在先前殿侧淹坏了的茉莉小圃中忙活着,想着淘洗出那些还未烂透的根苗,再行移栽,这些都是娘娘的宝贝,能救活一棵是一棵。
“尔晴姑娘,”富察傅恒问安后,从殿内出来,“方才,我忘记问,姐姐上次交待我带回富察府给额娘的东西可已准备好了?”因傅恒只是临时打了腹稿,同她说话时,有些几不可察的不自在。
尔晴却被傅恒这么一句问的蒙了,从花圃里直起身来,手心里指头上淘的都是泥,有些略不好意思将双手藏于身侧。
这些日子并未听说皇后娘娘要准备什么东西带回富察府,有些奇怪富察大人为何想到来问她这个,而后转念,自己毕竟是长春宫的大宫女,问她也确是应该的。
傅恒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道,“姐姐方才有些乏累,正要歇下了,我不便再去打扰,所以……”感觉自己即将越描越黑,傅恒有个毛病,一紧张就爱将左手背于身后,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尔晴想了一下,有条不紊地回道,“还请富察大人放心,等娘娘睡醒起来,奴婢定会办好这事,等东西备妥了,立马差人给您送去。”
富察傅恒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点头应下,尔晴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她一口一个富察大人,一口一个奴婢,听后心中不免升腾起些许烦躁。
傅恒紧了紧牙根,像吞咽某种异物一般,试图将心头这股不适给咽下去,却还是没有忍住,唤住了转身欲离去的尔晴,“尔晴姑娘,”
尔晴回过身来,定定立在那,等他发话。
“这宫中,自古便有…对食之说,但尔晴你毕竟是姐姐宫里的人,凡有事若被有心人撞见,恐于礼法不合。”傅恒面色一凛,整句话说得有些断序,光是“对食”二字,说出口就已不易,耳后已隐隐有些发烫。
大清不似明末,骄纵宦官,对宫人管束极严,对食一事虽也不算少见,却始终难登大雅之堂。
傅恒只当自己是好心提醒,却执意隐略了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愤懑,他也原以为尔晴会开口辩解。
尔晴却沉默了片刻,想到可能是昨日自己和袁春望一同在偏殿时,被人不小心看到,在背后嚼了舌根。
只俯下身,恭敬地向富察傅恒行了个礼,“富察大人教训的是,尔晴自当记下了。”
傅恒再也无话可说,面对尔晴这副低眉顺眼冰冰有礼的样子,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措,如此看来,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尔晴仍定在原处,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尔晴只想到“前世”就算是她棒打鸳鸯,拆了他的姻缘,也未见他曾如此疾言说教过她。不过,富察傅恒,你且放宽心,如今大梦一场,她早已不再是先前的瓜尔佳尔晴。
该偿还的,她一分不想欠着。
此时的墙角,露出的宫装一袂,也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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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凤体欠安,一直不思饮食,闭门不出。
可尔晴心里估摸着,高贵妃那边怕是要坐不住了,再耽搁下去愉贵人宫里恐要生出事端。毕竟愉贵人刚刚怀上龙胎,高贵妃早已是虎视眈眈,绝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皇后娘娘,眼见这天气渐凉,不知道愉贵人偏头痛的毛病好一点没有,毕竟现在也是双身子的人了。”尔晴手持角梳细心梳理着皇后长至腰际的乌发,有意无意看向妆镜中的富察容音。
富察皇后一怔,“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愉贵人宫里已经好些日子未派人去探望了,尔晴你快拣两根野山参替本宫送去,瞧我,这几日不出门倒睡昏了头。”富察容音蹙眉,揉了揉太阳穴。
事后,尔晴叫来魏璎珞,将锦盒交在她手上,莞尔吩咐道,“璎珞,你替我跑一趟,送这东西到永和宫,和愉贵人说,娘娘一直都惦念着她,让贵人且放宽心,安心养胎。”
尔晴记得在之前的梦里,也就是这次,魏璎珞舍身救下了愉贵人之后,便得到了皇后娘娘和富察傅恒的青睐,如今她这样做也不过是顺水推舟,顺义天意罢了。
待魏璎珞走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便叫来身旁的一个小宫娥,低声耳语了几句。
就同尔晴设想的一样,愉贵人前段日子惊吓过度还未缓过神来,这高贵妃便耐不住性子,预备斩草除根。
这下被魏璎珞撞了个正着,她果然不负所望,拼死救下了愉贵人和腹中的龙嗣。且,为求外援魏璎珞这边的火都还没真正燃起来,外边富察傅恒就已闻讯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
尔晴听闻事发,也立刻赶往永和宫,既然魏璎珞是她派出去的,虽然她随后便叫宫人去侍卫处通知了富察傅恒,可是尔晴也不希望,这里外出了差错,让魏璎珞因此受到什么损伤。
尔晴前脚刚到,就看永和宫里一片狼藉,下毒手的太监被死死摁在了地上,而此时昏了过去的魏璎珞,珠钗零落,头发散乱,好巧不巧正倒在了傅恒的怀里。
此时富察傅恒看着怀中的魏璎珞,神色显得有些复杂,这边看到尔晴带人过来,如释重负,赶忙用眼神示意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