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老百姓,都掐着中午的点儿去黑市排队,没办法,就算这些人不吃,家里的孩子嗷嗷叫着指定要吃这一家的零嘴儿,大人们就不得不出来抢占位置,有时候,蒋卫东还没有出摊,队伍已经排上了。
除了生意做得红火,蒋卫东还认识了一位姓“钱”的贵人,“钱爷”是镇子里黑市的“老大”,却不仅仅做“受保护费”的生意,场子一直铺到深市、港市,算是国内排的上号的“大倒爷”,甚至已经准备在港市建厂。
经过几次接触,“钱爷”非常喜欢蒋卫东,有意将他当做自己的左膀右臂来培养,蒋卫东如今生意虽然红火,却不愿意让林小酒多操劳,她炸出一大锅麻辣兔条,足够蒋卫东卖两个星期。
去掉成本,每个月的纯利润大约七八十块钱,赶得上工厂里的高级工,算得上十分体面了,可人总是不满足的,蒋卫东想让林小酒过上更好的日子,通过认识“钱爷”,也让蒋卫东的视野更开阔,知道远在“深城”,和这里是不一样的天地,可以有大施拳脚的机会。
“钱爷”首先将黑市的管理交给了蒋卫东,并答应他,如果能把黑市管理得井井有条,以后就带着他去“深城”见见世面,自那以后,从前为难过蒋卫东的“二道贩子”,也成了他的手下。
这段日子,新任‘老大’蒋卫东,真的将黑市管理得秩序井然,没出一点乱子,得到了“钱爷”的认可,他少年得志,春风得意,走路带风,像一只骄傲的公鸡,甚至为了黑市的事情,翘过几天课。
作为蒋卫东的老师,周季霖看在眼里,却没打算找蒋家父母谈话——同林小酒离婚之后,周季霖才意识到生活的艰辛,早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
从前他只要把赚回来的工资交给林小酒,便做了甩手掌柜,衣食住行什么都不用管,也不屑于管,但真正自己过日子,他才发现,知识分子也是人,也要从云端上下来,过凡人的生活,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只能舍掉琴棋书画诗酒花。
哪有什么只追求精神富足的神仙日子,不过是有老婆替他负重前行,如果老婆没了,他自己便顶替了前妻,成为了那个斤斤计较、不懂生活情趣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兴致一个个家访,为非亲非故的学生无限操劳?
因此,蒋卫东翘课的事情,林小酒还不知道,只为他带回来的各色好东西而高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蒋卫东已经担负起采买的任务,不再把林小酒需要的各色‘粮票’、‘布票’带回来,而是直接将她需要的东西带回来,本事大得很。
可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之中,林小酒最爱的还是各式各样的雪花膏,现在时代在进步,不止“万紫千红”一个牌子,什么“上海女人”,什么“友谊”,应有仅有,唯一的缺点“贵”在林小酒这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从前没用完的那一盒蛤蜊油,已经失去了涂上脸的荣光,连做‘身体乳’的价值都被剥夺,早就束之高阁。
林小酒最近最爱问的问题就是“我变漂亮了吗?”“白了吗?”“皮肤有没有嫩一点?”
蒋卫东一开始为林小酒问自己这个问题而感到欣喜,可很快就发现这不是她对自己的专属问题,不是那种“女为悦己者容”的试探,而只是她单纯的口头禅,问题的对象从来不只是他,会是林老太,林家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甚至会问还拖着鼻涕的蒋铁蛋。
这个时候,蒋卫东通常一块点心,便将蒋铁蛋小朋友打发了,不许他占用自己和林小酒独处的时间。是的,半年前连肉都吃不上的铁蛋小朋友,已经吃得到金贵的点心了。
现在蒋卫东“发迹”了,蒋家上到蒋卫东的奶奶蒋老太,下到最小的儿子将铁蛋,生活质量都有了明显的提升,但就连最爱炫耀的王春丽也学会了低调,她知道儿子做的事情,或多或少是违纪的,强迫自己“把肉埋进饭里吃”,倒没给蒋卫东惹过什么麻烦。同时也欣喜与自己当年的“聪明”,如果不是和林家三丫搭上了关系,她儿子拿什么去黑市上卖,怎忙着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蒋卫东本以为自己的小日子幸福无边,这辈子别无所求,就迎来了一次猝不及防的‘家访’。
周季霖因为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给林小酒送“生活费”,林小酒却也没有朝他要钱,现在她也算是“小富婆”,即便花钱大手大脚,什么都要捡最好的买,坚决不肯降低生活质量,却还是攒下了一大把现金。
迎来周季霖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懵,林小酒还没见过周季霖这样撂倒的样子,他一向很注重形象,即便比原主大了六岁,可因为保养得当,看着比从前的原主还要年轻,此时却胡子拉碴,从前被原主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全是褶皱,好在一张脸底子不错,勉强将他从‘要饭的’拖到‘不拘小节’的行列。
而反观林小酒,才见证了什么叫做“逆生长”,一张白里透红的巴掌脸,大而圆的杏眼水灵灵的,俏皮的卧蚕,令她看起来更年轻,唇红齿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
“芝兰……”周季霖的心被眼前的鲜花重重一击,忽然唤醒他后悔的情绪,这朵娇艳的花儿,不就是从前无怨无悔照顾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着自己的妻子么,自己从前是不是脑子进了水,居然把这么好的妻子给弄丢了?
一个人在教工宿舍单身的苦,一股脑儿地喷涌.出来,点燃了他的情绪,周季霖忽然一把攥.住林小酒的手,“芝兰,我今天来,是想……”
他话没说完,林小酒身后的门便猛然被推开,走出一个面色不善的少年,冷冷看着周季霖。
周季霖此时站着的“门口”,是林小酒的院子,而蒋卫东走出的“门口”,则是院内的房间门。
周季霖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蒋卫东,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蒋卫东大步走来,气势汹汹,周季霖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在这个学生面前矮了半头,剩下的质问说不出口。蒋卫东将周季霖的手掰开,扔掉,往前迈了半步,是全然的维护姿势,冷冷道:“你和林姐早就离婚了,这不是你家。”
周季霖哑口无言,林小酒刚刚没料到周季霖会突然握住自己的手,一时没反应过来,此时却已经明白过来他的想法,倒觉得有趣,似笑非笑地问;“周先生,您来寒舍有何贵干啊?”
“寒舍”、“有何贵干”这种话,是原主断然说不出来的,周季霖只觉扎心和欣赏,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同自己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学几个词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看着她明媚的、带着淡淡嘲讽的笑脸,偏偏生不起气来,甚至希望她能同他多讲几句话,即便是讽刺,是诉苦,也都无所谓,但电灯泡这种存在永远最能破坏气氛。
“是啊周老师,都这么晚了,你来我林姐家里做什么啊?”
周季霖:“我还要问问你,这么晚了,你到芝兰家里做什么?”
蒋卫东理所当然:“我妈叫我来的!帮林姐做点家务活。”
周季霖看着蒋卫东那一脸“我就是不要脸,就是抬出我妈来做借口”的丑恶嘴脸,气得心口疼,同为男人,他今天倒是顿悟了,为什么这小子总是跟在林小酒屁.股后面跑,总是对自己充满敌意。
可偏偏他是个骂不出脏话的知识分子,周季霖气得脸色发白,也只能勉强说出此行目的,“我是来给芝兰送‘赡养费’的。”
“哦,”蒋卫东说,“那把钱放下,你走吧。”
周季霖;“……”
周季霖瞪着蒋卫东,忽然灵机一动,对林小酒笑道:“芝兰,还有一件事,能让我进去说吗?是关于蒋卫东的。”你不是装小孩子,装可爱吗?那就叫你好好做一回小孩子。
林小酒也想看看周季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最近养在村子里修身养性,闲得想拔腿毛——如果她有的话。还真想找点事情做,看看周季霖的表演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林小酒没想到这次表演的主角不是周季霖,很快就成了蒋卫东。
“什么?蒋卫东翘课?”林小酒不可置信地问,据她所知,蒋卫东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即便小时候没正经在河西村的学堂认认真真念过书,成绩却是所有同龄孩子里最拔尖儿的,这也是当初周季霖为什么会可惜他这个好学苗,原主为什么会咬牙替他支付了学费的缘故。
人证物证俱在,蒋卫东没有狡辩的余地,被林小酒骂了个狗血喷头,周季霖则心情不错,一边喝水,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挨骂。
蒋卫东在周季霖面前的嚣张跋扈,到了林小酒这里,便都飞到了爪哇国,面对她的怒火,怂成一条狗子,夹着尾巴,连个屁都不敢放。
周季霖欣赏够了“家长”骂人,便切入正题,假模假样地说孩子还小,劝林小酒不要气坏了身子,一句“还小”把蒋卫东堵得心塞极了,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憋屈感。
而林小酒则已经转换了态度,她意识到,现在周季霖不是自己的“前夫”,而是家里熊孩子的老师,对待老师当然是要客气一些的,不然怎么让他在学校里照顾孩子?
林小酒吩咐“小孩子”蒋卫东去给老师倒些招待客人的茶水,蒋卫东乖乖去厨房端了个杯子,放了些茶叶碎末,到了热气腾腾的水,并配上自己一口唾沫。
回来就听到周季霖说:“芝兰,你过得好吗?”
好好地谈着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一个急转弯就扯到了感情上,但林小酒还是挺客气:“托福,挺好的。”
“……”周季霖,“其实我挺后悔的,当初我们都太冲动了。”
林小酒心道:当初你都跟原主冷战整整一年了,冲动的缓冲期也太长了吧?
周季霖:“你一个女人在河西村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站在门外的蒋卫东险些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周季霖:“其实人生有很多错误是可以修复的,只要及时认识到那是个错误……”
林小酒拖着自己满是胶原蛋白,还不到二十一岁的嫩脸,说:“都这把年纪了,还什么错误不错误的,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只要把从前的事情放下了,就看开了,日子也会好过了。”
“芝兰……”
“像你这样青年才俊,还有文化有知识,一定有很多人争着抢着给介绍对象吧?”
见林小酒主动往这个问题上带,周季霖的心一点点热起来,“哪有……”他的工作在河西村来说是鼎好的,可在镇子里不算什么,跟城市里的工人就更不能比,工资不高不低,虽然有文化,可是他成分不好,虽说现在大家渐渐地不看这些了,但周季霖还有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年纪。
这个时代,不止是农村男女结婚早,连带着城镇结婚也早,男人二十岁没结婚就算“大龄青年”,而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按着现在的标准,根本找不到没结过婚的小姑娘,就算是介绍,也都是离异、丧偶,带着孩子的大龄妇女,那些介绍给他的女人,跟眼前嫩得能掐出.水来的林小酒根本是天上地下。
林小酒却道:“唔,这样哦,我还以为你会有很多桃花呢,毕竟我这样的条件,村里给我介绍的媒婆几乎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了。”
周季霖急道:“你答应谁了没有?”
林小酒苦恼道:“人太多,挑的眼睛都花了。”
在门外站着的蒋卫东差点没把茶杯扔地上,周季霖也没想到林小酒会话锋一转,把好好的“重叙旧情”变成了“分手后大型攀比现场”,一口气没上来,嘴比脑子快,便说:“虽然没有人介绍吧,可是也有人对我挺好的。我们那里有个女老师,总是隔三差五地给我送饭。”
这话倒不是吹牛,周季霖一个单身汉,“自由自在”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意,没人给洗衣做饭,到了周末没食堂就挨饿,还真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女老师看不过去,偶尔会多做一份盒饭接济他。
那位女老师拥有周季霖所有梦中情人的特质,温柔、善良,大方,有知识有文化,只是一点不符合,她已经结婚了,儿子都已经六岁。
当然,这些是不能对林小酒讲的。
正在“唇枪舌战”之时,蒋卫东适时地推门而入,挺热情地请周老师喝茶,周老师却已经坐不下去了,茶也没喝就告了辞,蒋卫东对于他没喝查这件事有些遗憾,但刚送走了周季霖,他自己的“灾难”便来了。
林小酒板着脸,开始算账,“出息了,会逃课了。”她其实已经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自己交给蒋卫东的‘副业’影响了正事,这个年代,太多人因为生活所迫,提着脑袋去做了“倒爷”。
一开始,做“倒爷”是要蹲监狱的,可现在明显风声不那么紧,上头有了“开放”政策的兆头,林小酒这才打了进入黑市赚钱的注意。
不过,等再过几年,市场真正开放,并不是所有的“倒爷”都能继续现在的风光,一大批人会因为市场竞争的残酷,赔的血本无归,那个时候,赚钱就不是看谁豁的出去,谁的胆子大了。
而如果这个时代按着林小酒记忆中的走向发展,那么,不久之后,就会恢复高考,不管在什么时候,读书总是有用的。
林小酒希望蒋卫东能走上征途,至少不要因为自己的“误导”,错过他原本顺遂的人生。
“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去‘黑市’了。”林小酒最后下了决心,她可以去找其他的“合作伙伴”,退一万步来说,现在林小酒已经是个“小富婆”,即便几年不工作,也不会饿死。
但一开始都唯唯诺诺听训的蒋卫东却忽然站起身来,“不行!我不同意。”
“你给我好好上学,你现在是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蒋卫东已经站到林小酒面前,与她对视,林小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蒋卫东的身高已经和自己差不多,甚至隐隐有了要超过的趋势,他今年已经十六岁,是个大小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