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深蓝抬着头,阳光透过窗棂撒了她满脸,“我这样说的话你会信吗?”
褪去了故作的调笑和无谓的姿态,她嘴角还带着惯常的弧度,眼底却黯淡,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而专注。
塞西尔觉得今天的公主殿下实在脆弱得过分了,也真实得过分了。
虽然在阳光下辨不清她此刻的表情,被笼上一层光晕的肌肤白得近乎虚假。
他还是分辨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而事实是根本无须分辨,无论是哪个他都会忍不住想要当真。
他感觉嗓子有些痒,它迫切的想要发出声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他湖色的眼眸有暗波在流动,神色逐渐恢复平静,启唇道:“我……”
“别!”安深蓝像是害怕听到他的回答,语速放得很快,“就当这是个玩笑吧,不用放在心上。”
塞西尔皱眉看她。
安深蓝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又很快恢复成正常的骄矜神色,左右顾盼了下,撑着下巴道:“不要有心理负担,玩笑而已。”
停了停她又接着道,“埃里克今天让我不爽了,我总要找点事来让自己高兴起来啊,你刚才的表情挺好的,我挺满意。”
不用听也知道,就连语气也恢复了她特有的漫不经意,最能让人不爽的“一切都无所谓、我开心就好”的语气。
塞西尔第一次觉得他这么讨厌她这点。
安深蓝见他毫无反应,也不在意,只无谓地眯着眼起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和埃里克有过约定,关于诺曼的事还要……细谈。”
塞西尔垂下眼睑,这种冷淡又带有嘲讽意味的语气……
她特意加重语音,“细谈”的意思就是时间太长,让他不用陪她了。
比起“细谈”这个原因,她其实更像是逃避。
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一直注视着前方,并没有看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轻声开口:
“我刚才想说,我是信的。”
声音轻得几乎只是一阵气流误入她耳朵,产生的错觉。她忍不住回头看他。
塞西尔背对着她,平视对面墙壁上的浮雕人鱼图案,眼底一点点凉了下去。
第81章 骑士不高兴9
人是种很矛盾的物种。
就像是一只用惯了的旧杯子, 和花重金买来的骨瓷杯, 理所当然地会珍惜后者。
但当旧杯子碎了之后, 因为已经失去,它的地位也会随之水涨船高起来, 你甚至会觉得那美丽的骨瓷杯也不过如此, 还不如旧杯子好用。
埃里克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他整日呆在诺曼的房间里, 什么也不做,就看着他送给她的东西发呆, 神情恍惚。期间苏安娜来看他, 他也不搭理。
从听到诺曼的死讯到五天后的现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准确的说是一句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安深蓝没理他, 继续修剪着盆栽,手下慢慢出现一个椭球形, 她放下剪子, 微微退后,满意地看着:“还不错……你刚才说什么, 诺曼?”
埃里克抿着唇直视她,目光冰冷。眼里含着的怒气几乎要凝成实体,说话时表情冷得像随时会冰裂一样。
如果在这里的是原主,可能会难过, 但她不是。因此安深蓝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又不是我杀的,问我干什么?”
她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 “不过的确是我让塞西尔去的。”
剧情走到这里就不欢而散了。
埃里克拂袖而去,安深蓝则坐着不动。原剧情里诺曼最终也是死在塞西尔手里,只不过那是在她杀死原主、被埃里克流放瓦塔星之后。
要知道,在亚奇拉斯帝国的刑法里,谋害王嗣是一等罪,所有人都有权处死她而不受刑法制裁。
说是流放,倒不如是送出去避风头。
而塞西尔,剧情里详细的交代了他的结局,埃里克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帝王之后,下令处以绞刑。
而在此之前,他一直被关押在第三监狱——死刑犯也闻风丧胆的地方。
安深蓝叹了口气,她不是一个好姐姐,所以她从埃里克身上没获得到多少亲情;她不是一个好的主人,塞西尔给予的忠诚却太过沉重。
正如他在原剧情中杀了诺曼,没有选择逃离,这次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剧情里他守在她的尸体旁边,哪都没去,而这次他消失了五天。
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安深蓝正一手拿个橙子,另一只手握着把水果刀比划着。
塞西尔行礼:“圣彼得骑士第三分支支队塞西尔,参见公主殿下。”
这才是正规的骑士礼,却不适用于贴身骑士,太疏离。
安深蓝闻言头也不抬,手下利落地将橙子切成两半,开口道:“你要来点吗?让女仆再拿个碗来?”
“……”
塞西尔有些不能理解碗和橙子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摇头:“不,不用。”
橙子被横切成四片,然后竖着切去了外皮,为了躲避溅起来的汁液,安深蓝抬起头。
下一秒她挑眉,“你站门口干什么?过来。”
塞西尔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走了过来。
安深蓝眯着眸子看他——向这边走来的一抹墨绿,圣彼得骑士制服的配色向来糟糕得要命,深灰、纯黑、墨绿,深沉冷肃。
没点气场的人很难驾驭得起来。
但他显然不属于这一类。
待他走近,安深蓝叉起一块橙色的小正方体,举在他面前,“从诺曼母星那里过来挺远的,真不用吗?”
“……不。”
她显然已经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向前一步,从制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密信,递过去:“这是诺曼与她的姐姐的来往通信,包括暗杀您的计划。”
网络太发达,要进行暗里的活动,还是手写的密信可信些。她没兴趣去看,也不打算接,塞西尔直接把纸张放在桌子上,被橙汁染上了颜色。
字迹透过纸张晕染出来,出奇的漂亮。诺曼最喜欢这种晕染型的纸张,而这也是她的字迹。
“先不说这个,”安深蓝看也不看一眼文件,“你今天的态度格外冷淡。”
“我过来是请您解除骑士契约的。”
安深蓝:“为什么?你觉得你给我带来了麻烦?”
塞西尔接着道:“依照亚奇拉斯帝国初版□□,我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合法律的地方。”
更没有带来麻烦一说。
“你也说了是初版□□。”安深蓝看着他,“现在用的是第三版□□。”
“的确如此,”塞西尔点头表示同意,“所以依照现在实行的□□,您有权对我做出任何处罚。”
“任何处罚?”安深蓝眯了眯眸子,拖着长长的尾音,语调格外抑扬顿挫,“任何……?你确定?”
这话由她说来莫名的意味深长。
塞西尔:“……”
“解除契约的理由是什么?”她坐直身子,语气也严肃起来,像是终于认真起来考虑他的提议一样。
他眼睛渐渐暗淡下去,“不服从命令,擅自行动。”
“就这样?”安深蓝表示对这个答案很失望。
她把玩着手中的叉子,继续道:“塞西尔,听好了,你是我的骑士。即使你做错了事,也该是我来决定是否解除契约。你没有这个权利。”
塞西尔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她的态度冷硬,他却莫名觉得是庆幸。
庆幸她拒绝了。
但理智让他不得不问出声:“殿下的意思是不同意解除契约吗?”
安深蓝挑眉,“是什么给了你我想要解除契约的错觉?”
说完她托着下巴,冲他笑了一下,“不过如果你打算换个身份陪在我身边的话,我可以考虑。”
塞西尔:“……这没有先例。”
安深蓝点头:“嗯,光是想想就觉得更有趣了。”
塞西尔:“……”
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有点可笑。
诺曼被杀死,埃里克必然震怒。他无法忍受她置身危险之中,却也不愿意看到姐弟反目。
他的本意是一力承担起责任,然后解除契约,此事就彻底和她没了关系,她也不会左右为难。
却忘了以她的性子,最多会觉得这个打发时间的消遣不太好玩,又怎么会为这种事情为难苦恼?
安深蓝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看着他一字字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会解除契约,那一定是因为你不愿意继续做我的骑士。”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出奇的郑重,她偏了偏头,凝视着他,灰色的眼眸里有期待的光在流转,“你不会……对吗?”
这时候说什么话都太多余。
塞西尔默不作声,向后退一步,将手按在原本佩剑的地方,再一次做出他曾做了无数次的、宣誓效忠的举动,声音被压得极沉,“当然。”
态度坚定而毫不犹豫。
安深蓝神情很是冷静,压了压忍不住翘起来的嘴角,换上熟悉的好整以暇的表情:“……所以现在不要解除契约了吗?”
塞西尔表情愣了一下,才道:“……不。”
“真不要?你确定?”她勾起唇角,揶揄的口气。
“……”
塞西尔别来眼。
安深蓝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她收敛起笑容,向前几步环抱住他,额头抵在他胸口,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鼻息间呼出的热气,一点点地将触感冰凉的衣服熨烫。
猝不及防被抱住,塞西尔没有懵,就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甚至隐隐约约觉得,她做出这些举动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又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塞西尔低头看着她,压低声音开口道:“殿下……”
他刻意把声音放轻。
饶是如此,也因为两人过近的距离——她此刻把整张脸都贴在他的胸口,在胸腔位置听到的音量是正常情况下的好几倍。
安深蓝抬起头来,皱眉:“别说话。”
塞西尔还保持着低头看她的动作,碧色眸子深沉如同湖水,闻言却只是抿紧了唇,什么都没说。
安深蓝仿佛没看到他这个动作,继续道:“苏安娜来找过我,在你离开的时候。”
而指使人诱导诺曼杀她的人就是苏安娜。否则以诺曼懦弱胆怯的性子,就算是有心也没胆。
这个名字一出来,她感觉到他身体立刻僵了一下,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静默,他不开口,她也不继续说。
她明明命令他别说话,他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顺应她心意开口道:“你没事吧?”
很敷衍的问话。
他不是瞎子,当然可以看出她没有受伤,头发丝都没少一根。但她却一直看着他沉默着,俨然是在等着他问出声。
故意给个命令,然后可以勾引他去违反,这很无聊,但她最喜欢看他向她妥协。
安深蓝弯了弯眉眼,“当然没事,苏安娜还不敢在亚特兰宫对我动手,虽然她的确想杀我想得要死。”
一个女人想杀另一个女人有很多理由,但一个陷入爱情的女人想杀人就只有一个理由——一切都为了那个男人。
苏安娜挺聪明的,情敌和政敌,无论她的计划能不能实现,两者都至少能除去一个,而她自始自终都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还能安抚埃里克趁机上位。
而向罪魁祸首表示谴责,也是安抚受害人的一种方式。
安深蓝继续道:“她只是过来问我,埃里克如今变成了这幅模样,整天失魂落魄的。我会不会难过?会不会痛苦?”
“诺曼本来是不用死的,埃里克也不用如此,但因为我的贪生怕死贸然行事,结果呢?事情被我弄成这样,我会不会后悔派你杀了诺曼。”安深蓝攥着他的衣角,抬头冲他笑,表情称得上是愉悦。
她哪里有让他去杀诺曼?
塞西尔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语气不稳,“……那殿下怎么回答的?”
他闭上眸子不去看她……他竟以为她是真的不在意。
“我说她说得很有道理,并且从各个方面论证她的话的正确性。”
——用一脸看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智障的延伸,和对对对你说什么都对的表情,以及分外耐心包容的口吻。
应该能把这位自视甚高的女外交官气得半死。
“我就是贪生怕死、贸然行事,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亚特兰宫对不起帝国公民……”安深蓝勾了勾唇角,抬头看着他,认真开口,“但我不后悔。”
“虽然我的确事先不知情,虽然诺曼的确因为我而死,虽然埃里克的确伤心的确难过,但那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的骑士……他可是在一心一意的为我考虑啊。”
“所以——我不后悔放任他去做这件事,我不后悔让他陪伴我了十年,而不是别人,我不后悔当初选择他,”她浅笑,“以及,我不后悔喜欢他。”
“还有,”安深蓝以唇轻触他的唇畔,“谢谢。”
这是为原主说的。
他为她做了太多的事,但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谢谢。她临死时唯一没有说出来的、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那句话,如今终于得以偿还。
谢谢你愿意陪伴我,谢谢你忍受我的恶趣味,谢谢你愿意做我手中利刃,谢谢你愿意为我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