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御上师隔空一道气波震散正法天道碑下的光晕,立时铛的一声,整座正法殿回荡起梵钟声响。
只见正法天道碑下,一座两面观音金身刹那间出现。
“这……这我可没见过这样的佛家道统!”
那是一尊两面千手观音,正面散发着柔和的金光,菩萨面容慈悲,悲悯众生,而反面却凶煞如修罗,三眼六耳,散发着血色的不祥之气。
“你们看到了吧!”六御上师大声道,“佛忏主当年翻手血洗巳洲,便是以此为凭!若留此女,众生危矣!诸位还要秉小义而失大局吗?!”
正法殿的长老见状,立即高声道:“正法殿所为乃修界大局,今日我等联手诛魔于萌芽之时!”
“你们敢!”
正法殿的人动手极快,刹那间所有的化神、元婴修士都仿佛约好了般同时出手,铺天盖地的五行法术、阵法灵宝密密麻麻地朝两面观音打来,看似转眼间就要将之摧毁殆尽,但下一刻,一股清凉的微风拂过,半空中浮现一片菩提叶虚影。
“阿弥陀佛。”
南颜双手合十,从两面菩萨金身中缓步走来,足下菩提树阴影徐徐展开,所及之处,正法殿数百年未动的砖石缝中,陡然生出一株株菩提巨树。
“吾之道,曰七佛造业。”
“入吾道,有七言,皆在佛魔之间。”
“善缘者得悟,跳出诸天大道,问鼎化外。”
她每说一句话,菩提树上树叶便茂密一分。
六御上师大吼道:“不能让她说下去!!!”
但正法殿的执法使们一个个动作却缓慢下来,迟疑地看着南颜,他们知道,这是佛家传道之境,若此时能得明悟,便是资质驽钝的凡人,也极有可能功成化神大道。
修真,太难了,每个人都是为了长生得道而苦苦追寻。
道生天太高、太远,而南颜的道,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一片片菩提叶随风飘入每个人掌中,片刻后,有人似有明悟,放下手中法器盘膝如佛陀般盘膝坐下,随着南颜低声轻七佛造业书总纲。
“吾是杀生造业魔,悟得禅机献佛陀。”
云层蓦然翻滚起来,寅洲那侧陡然传出南颐的声音:“阿颜小心,舅舅马上来接你!”
随后,所有的部洲徽记一一消失,最后只剩下子洲道生天的徽记。
虚空里脚步声传来,这声音极轻、却又极清楚,每一步都好似携着天地之威,镇压在两面观音之上。
观音像颤抖,菩提树颤抖,听道的修士颤抖。
而南颜,纹风不动,抬头看着虚空里徐徐步出的身影。
“低眉持戒渡众生。仰首再屠……十万魔。”
“上次见你,你几乎不敢直视于我。”应则唯的目光落在她足下的菩提虚影里,仿佛是怀着某种期待般,低声赞叹道,“好一个佛骨禅心。”
南颜不闪不躲地抬头看着他,此时她觉得心很静,既无恐惧也无愤怒。
“我娘的蝉露悲,从来都不是为了你而酿的,有情无情,都放下吧。”
……有什么东西终于碎裂了。
放不下的又何曾是情?只不过是他在这份情上经年累月的执。
这一次应则唯终于感到了,他腐朽的不再是碰触那个人的身,腐朽的是他作为人的凡心。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他看着她的目光不再像是看南娆的女儿,而是……佛忏主的传人。
南颜道:“吾发愿于此,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本座,会很快送其他人下去。”应则唯闭上眼,抬手间,风住云歇,四周的虚空出现道道裂痕,一股毁天灭地的玄异之力碾压而出。
“虽然,不一定会允许你们再相见。”他说。
第一百五十九章 仙妖乱
“……道友是她兄长,不去帮帮忙吗?”
“我就在帮呢, 你待我去正法殿后殿禁制塔就好, 她头铁得很, 能顶好久呢。”
“……你们真的是兄妹吗?”
“我们真的是, 比亲的还亲。”
趁着正法殿大乱, 孟盈揣着殷琊变化成的白狐狸一路向正法殿后殿快步而去, 她中间经过不少禁制, 但怀里的白狐狸双瞳一亮后,那些禁制大多都自动散开让她进入。
不多时,在殷琊的秘法下, 闯过一道极为严密的禁制,便看到了正法殿后一座悬空小岛, 岛上立着百丈高的青石巨塔, 这座塔共有九层, 每一层都在缓慢地以某种玄秘的速度运转着,耦合处每组成一道符文,那符文便飞出去,融入塔下一个巨大的传送阵里。
“这就是……禁制塔。”孟盈咽了一下, 既恐惧又兴奋道,“总控这天底下所有正法殿下辖的秘境开启关闭之地,正法殿最紧要之处。”
正法殿不止是修界的最高公堂,它掌控着修界诸多大事要事, 诸部洲大型秘境的开启, 如山海禁决、或是秽谷等地, 何时开启、何时关闭,均由正法殿的禁制塔运转。
甚至,这禁制塔能影响妖魔封印的运转。
孟盈远远看到便不敢靠近了,因为那禁制塔下栓着三条铁索,铁索尽头,各系着一头气息恐怖的化身后期异兽。
“那是……古妖肥遗?”
三头异兽俱身高数丈,其中一头,龙首鳄身,身披刺甲,却是只有传说中才能听说过的古妖肥遗。
“确是古妖肥遗的后裔,不过人族这里不会妖族的血脉觉醒,看着凶狠,追根究底不过是头未开灵智的妖兽罢了,放我下来,我自有法子对付它。”白狐狸从孟盈怀里跳下来,抖了抖身上的绒毛,身后长尾一一出现,一身灵力也节节暴涨,待出现第八条尾时,他一身气息已经赫然到了元婴后期。
“小姐姐,你心挺大的呀,我可是妖族,只要我成功毁了禁制塔,天底下大多数禁地的禁制就会大幅削弱,你们人族就完了。”殷琊恶狠狠道。
孟盈道:“我不怕。”
殷琊:“为什么?你不怕死吗?”
孟盈:“我怕死,不过我观察你们也很久了,现在的修界发生了异变,所有死掉的人不会往生轮回,而是投入九狱,成为狱主的棋子。如果我是死在子洲,就会成为子洲这里……嗯,应该叫溟泉川的鬼魂。而你也同样拥有一个狱主的身份,不过你能管得到的地域一定不是在子洲,就算率领妖族大开杀戒,也不会选在这里,否则就是白白给子洲增加筹码。”
殷琊:“……”
孟盈:“你应该怕鬼吧,你知不知道怀恨而死的女鬼要比男鬼凶得多?”
白狐狸摇头。
孟盈:“你要是弄死我,我就跟着你,你应该不想打开衣柜或掀开被子就看到一张血淋淋的女鬼脸吧。”
殷琊不禁想起那一年,宝气如来撸着他的尾巴毛教育过他,世上最可怕的往往不是恶鬼,而是人心。
孟盈:“前面好像打起来了,道友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白狐狸表面没什么反应,但本来翘得老高的尾巴却缓缓缩了下来,神思飘忽、摇摇晃晃地朝禁制塔走去。
在殷琊靠近的刹那,塔下三头异兽同时睁开眼,那头肥遗扬起长颈,张开满是獠牙的巨口朝天咆哮一声。
音波登时激荡而出,震得孟盈神识轰鸣,双耳剧痛,不得不后退至悬空小岛边缘。
可诡异的是,那音波并没有传出岛外去,而是撞在岛上的结界后,便忽然消失,肥遗见状更怒,再次低喝一声,就在殷琊靠近它们的攻击范围时,旁边一鹰一豹两头异兽扑了出去。
黑鹰双翅一张,羽毛如密密麻麻的箭支般立起,随时会将目标射成蜂窝。
豹子更是凶悍,血盆大口中的舌头竟是一头巨蟒,闪电般朝着殷琊吞去。
殷琊不闪不避,雪白的狐身仰天一啸,立时身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紫晶般的狐眼。
“汝为妖否?!”
这狐眼好似带着一种极为强烈的蛊惑,鹰豹二兽僵立了一瞬,殷琊又道。
“既为妖,何不跪服王族!”
妖兽中有血脉与等阶压制一说,尤其是在殷琊祭出一面巨大的妖旗后,那两头化神期的巨兽虽不情愿,但也不敢再露出攻击的意图。
只有那肥遗,巨大的身躯直立而起,凝重地盯着殷琊祭出的妖旗,半晌,竟口吐人言。
“妖族共有四杆万傩旗,其上有四大图腾,分别为九色、须弥、重明、魇生……你应是天狐族中魇生一脉,但这杆须弥万傩旗却是来自于须弥鼋,你到底想来做什么?”
“哦?”殷琊意外地看着那肥遗,他还当对方只是头被驯服的妖兽,没想到还留着一丝血脉中的灵智,“既有灵智,我想做什么,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肥遗前爪一踏地面,脖颈上的锁链一股电流窜动,它身形一震,道:“我等负责守护禁制塔,不允任何人靠近,没有帝君诏符,想解除封妖大阵禁制,绝无可能。”
殷琊道:“若我有呢?”
“不可能!”肥遗的兽瞳里仿佛浮现某种期待,但仍恪尽职守道,“便是帝君,也需在禁制塔需参习数年方可知操控之道,现任帝君继位数日,除非长老院……嗯?”
殷琊眼里暗芒闪烁,身前浮现一张符,这符由血画就,上面符文诡异,竟让人一见便生晕眩之感。
“帝君的诏符我有,只不过是前任的,同为妖族,你放我进去,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
正法殿·前殿。
轰鸣声响彻天地,黑白的道印与两面观音宛如水火不容的宿敌一般,单单立在那里,便是你死我活。
“若非逆道,值得嘉勉。”
正法天道碑附近的空间被分割开来,应则唯拂掌虚点,天地倏化乌白,笔墨荡开之处,来不及逃走的人,纷纷身形化为水墨,都被纳入了这方乾坤画卷之中,融为了画卷上一张张凝固的惊恐面容。
“这是……什么神通。”场外的人,惊恐回头,他们知道,这并非仅仅是境界或神通的搏斗,而是两种道的较量。
灭顶的压力铺天盖地压来,南颜听得到,她修道以来每一分灵气,都在对这个人发出战栗的哀鸣。
唯有佛骨禅心,仍撑持着她站立着,不为丹青画道所侵。
她固执地抬起头,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请教道生天之主,何为逆道?”
应则唯淡淡道:“逆天地之数,乱百家经义,是为逆道。”
南颜又问:“七佛造业,灭邪除恶,何称逆乱?”
“持佛骨禅心,自可守正其心,可世人七情六欲难抑,习汝道者,必为祸世妖魔。”
南颜定定地看着他:“故此道止于吾,吾道不传人,反观道生天,将心比心,汝为妖魔否?”
她的确未曾传道于人,或者说,传于人的乃是七佛造业之精神,而非功法路数,只会令适才被吸引的修士开拓心境,而非沉溺屠杀邪魔。
似乎也是察觉了的确如她所言,应则唯素来无悲无喜的面容上,隐约露出一丝异色,启唇似要说些什么,最后化作一丝飞快消失的讥诮之色。
“听闻佛者擅渡,不知你所修之道,可渡妖魔否?”
“渡。”
“可渡恶鬼否?”
“渡。”
“若鬼物无穷无尽呢?”
“苦海无边,亦是修行。”
“好。”
不知是赞赏她沉凝的心性,还是笑她的无畏,应则唯上方的画卷天穹上,忽现竹笔一抹,顷刻间,被封锁的天地间刹那化为一片阎罗狱景,无数恶鬼咆哮着扑向两面菩萨。
当真是无穷无尽的鬼物……
南颜感觉到了,他抱有敌意的并非她本人,而是寂明立下的七佛造业之说,言语挑衅他并不在意,却独独会被大道之争所激。
而且应则唯本身的实力绝不止如此……不,应该说他本人并不是任何狱主,如今能招引恶鬼,眼前之人并非他本尊,必是神念附身。
“请教了。”南颜留下一句话,双掌轻合,待整个人被一片阴风鬼潮淹没,檀口轻张,眼底一片清宁转为肃杀。
“吾渡亡者,当先净其魂,净魂不得,涤其罪,涤罪不得,伐其恶相,灭诸三魂七魄,造业吾佛大悲。”
话音一落,佛骨禅心引出的菩提树同时飒飒落下绿叶,凶恶的鬼潮立时冒出缕缕青烟,罪行稍轻者,涤荡魂魄后化光超度,恶业累积者,灰飞烟灭。
“寂明……好一个七佛造业。”
这也就是应则唯为何最容不下寂明的缘故,除去那一缕强行斩断的凡心之妒,他所忌惮者,便是这种……可以越过九狱赋予亡魂轮回的道。
珈蓝古佛、寂明,他们一生都穷极此道,欲令世上游散的亡魂得以轮回转生,但他们的道若传承下去,道生天千年筹谋,便是要独揽轮回,若是他的道继续存在,岂不是证明他们是错的?
应则唯的想法里从来不存在错,如果有,就把世间纠正,这是他唯一的信条。
善面菩萨超度众生,恶面修罗斩邪除业,而南颜就像是个苦行僧一般,纵有恶鬼万千,亦不曾退缩。
“原来如此。”南颜道,“你害怕我,可这只能昭示,道生天的路,于大道渐行渐远,如是而已。”
……为什么你会像寂明呢?为什么,芸芸众生,偏偏会是他呢?
杀心即起,动念便已山河入笔尖。
“再会。”他漠然道。
山岳崩碎,茫茫一片苍白扑面,南颜感到两面观音发出不支之声,一起毁灭前,她听到远远一声疾呼。
“玄宰,封妖山倒了!!!”
“肥遗?怎么会逃出来的……必有妖孽、必有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