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自然有见愁的道理。
死了的这个人,必定不是谢不臣,也就是说,谢不臣在这里为她布下陷阱的可能性为零,而如果她运气好,还会在这里发现上一个闯入者的尸首,说不准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见愁心里明镜一样地清楚,前半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接飞了过来。
可在等到整个甬道重新朝着左边弯折的时候,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刷!”
在她越过甬道右右转向左转的那个节点之时,一道刺目的亮光,忽然从甬道洞壁之上亮起,照亮了整条甬道。
还在急速前行之中的见愁,几乎立刻就停了下来。
对风的掌控,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以至于心念一动就能停下,而不会出现丝毫的狼狈。
她皱了眉头,抬眸注视着前方。
发出亮光的,乃是一柄三尺石剑,被握在一七尺高的人形雕像手中。
在距离见愁五丈远的右侧洞壁之上,有一凿开的两丈高窟窿,里面伫立着一座七尺高的人像,底座与整个洞壁连在一起,乃是借雕刻在洞壁之中的。
石像一身简单的道袍,腰间挂着一只乾坤袋,手持那长剑,面容普通平平无奇,一副青年人的模样。
“是同样的手法……”
见愁还记得之前在外面看见的画壁。
眼前这一座石像身上,每一道线条,其色色都与之前画壁之上的如出一辙,应当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语上人。
前面都没任何的危险,忽然出现这东西,想必便是这一道的艰险所在了。
路是一定要走的,这石像的玄机又在何处呢?
见愁目光微微一闪,便有一道濛濛青光从身体之上散射出去,笼罩全身,做了个简单的防护,而后便试探一般地迈出了一步——
“嗡!”
就在见愁迈开这一步的瞬间,整个被石剑之上剑光所照亮的区域之内,陡然发出一阵鸣响。
接着,白光大亮,竟然有一道身影从石像之中走出,穿着与石像上一模一样的道袍,眉目虽然普通,却有一分妖异之感,手持的石剑也变成了一把简单的木剑。
他站在距离见愁五丈远的地方,抬了眼眸,看向见愁,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青涩:“修道之路漫漫长,我意踯躅……欲过我路,则与我心魔战……你,可敢一战?”
心魔?
可敢一战?
那一瞬间,见愁脑子里灵光一闪,心下已然大骂一声:不语上人忒不厚道!
总算是知道“意踯躅”三个字到底是怎样来的了!
修道之人意踯躅之时,往往有诸般执念、诸多心魔困扰,阻碍修行,心魔太重的修士无法斩断自身的因果,因人之种种七情六欲的羁绊而无法得道成仙。
可以说,心魔执念等虚无之物,乃是修士修行之中的大忌!
此路名为“意踯躅”,代表的便是不语上人修行之时所面临的种种不坚定、种种诱惑、种种困扰!
见愁的面色已经凝重了起来。
她略一探查,便发现眼前这一道幻影的修为并不高强,似乎也就是堪堪筑基的水准。
没有多话,见愁持了鬼斧,隔着五丈距离,直接一道劈空斩砸了过去。
“轰!”
精粹的灵力瞬间炸开。
那青年修士亦持剑而起,似乎想要抵抗见愁。
然而,只在鬼斧斧影到来的刹那,他整个身体便无法承受住这一击的狂暴压力,霎时崩碎。
沙沙……
甬道尽头似乎有一阵风吹来,地面之上有轻微的灰尘飞起。
那一道影子竟然消散了个干净。
方才照亮整个甬道的白光,也一下熄灭。
石像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方才幻化出来的那一道身影,似乎根本不曾出现过,就连握在石像手中的那一柄石剑,也变得跟周围的山岩一样。
一击得手,成功解决掉了麻烦,见愁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上来,站到了石像前面,仔细打量。
看了一圈之后,目光忽然凝在石像左侧,一行小字:“筑基一百三十六日,心魔现。”
成真了。
坏的想法总是会成真。
见愁看着这一行小字,苦笑了一声,朝着自己的前路看去,顿时觉得那一片阴影之中还潜藏着无数不语上人的心魔。
一般修士的心魔不会特别强大,尤其是一般很难超过修士本身,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念头,一种困扰,而不会成为实质。
见愁方才能轻轻松松一斧头斩去其心魔,一是因为见愁如今已经是金丹期的修为,二则是因为不语上人的心魔其实力必定不如其本身。
筑基一百三十六日的心魔而已。
只是……
谁知道前路呢?
不语上人可是已经堪破了《九曲河图》奥秘,登仙飞升的大能修士。
一想起这个,见愁便觉得头皮发麻。
青峰庵隐界对“不速之客”的待遇,还真是够呛。
只是谢不臣尚在这“意踯躅”之中,纵使前面有千难万难,她又怎可退却?
当下,见愁收拾了心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往前走去。
果不其然,才行出去五十丈,前方五丈处再次出现了一座新的石像。
这一次,石像的面目似乎成熟了一些,手中的石剑也变成了足足一巴掌宽的大剑,气势也更浑厚沉凝。
一道身影从石剑之中重新凝结而出,拦在了见愁去路之上。
“修道之路漫漫长,我意踯躅……欲过我路,则与我心魔战……你,可敢一战?”
“连这唱词都不换一句的吗?”
苦中作乐,见愁调侃了一句,却是二话不说,提着斧头就冲了上去!
“轰!”
依旧是一斧头劈空斩!
可这一次,那心魔出剑的速度,也快上了数倍,几乎是在见愁出斧的瞬间,便抬剑一砍,一道璀璨的剑光立刻在甬道之中炸开,与见愁的斧影撞在一起!
巨大的气浪立刻膨胀起来,掀得整个甬道之中一片灰尘。
那一道身影消失了。
见愁还站在原地,这一次她没有停留,只在经过这石像之时扫了一眼:金丹三十六日,心魔再现。
不语上人金丹期的心魔,堪堪与一普通筑基修士的修为相当。
单从虚无的心魔来算战力,已经足够可怕了。
见愁已经大略猜到了意踯躅的情况,当下轻车熟路地直接前行,赶往下一座雕像。
第三座,第四座……
过前面两座的时候,见愁还可以轻松地用劈空斩击溃心魔,可在第三座的时候已经无比惊险,逼得她多扔出去一朵黑风刃莲,才将事情解决。
等到第四座的时候,见愁学了个乖,老早就准备好了刃莲,直接两朵扔出去,有惊无险地过了第四座雕像:“出窍十三日,心魔现……”
从一开始筑基一百多天才出现心魔,到现在出窍十三日就出现心魔……
一般修士突破境界,有心魔都会失败。
所以一旦突破了境界,其心魔便已经被“斩”。
可是见愁一路上所看见的心魔,都张着同样的一张脸,甚至其年纪还在不断地增长,其气势也在不断地攀升,就好像这心魔从未死去,不断地随着不语上人修为的增长而增长。
心,忽然就颤了那么一瞬。
见愁的目光从小字之上移开,重新落到了这石像之上,用山岩雕刻成的眼眸有些无神,却透着一种诡异。
脚底下,忽然冒出了一阵寒气……
这一尊石像的体态动作,已与画壁之上的不语上人一般无二!
不语上人的心魔,便是他自己!
其人不死,其心魔不死!
这样的不语上人,又到底是怎么得道成仙的?
见愁忍不住的发冷,却又忍不住地好奇。
强行让自己将目光移开,见愁重新看向了前路的黑暗,于是,那一点血腥气,终于飘了过来。
她闻到了。
挪动脚步,向前行去。
见愁走了大概三十丈远,鬼斧那血红色的光亮,便照出了前面不远处,那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一道剑孔留在喉咙上,汩汩冒着的鲜血已经停了,有些干涸。
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身上穿着与之前白玉长道上那死亡修士差不多样式的衣裳,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见愁走了过去,心知这便是之前选择了这一条道的妖魔道修士了。
还在山腹之中的时候,她与众人乃是亲眼看见外面那一点红光熄灭的。
大致查看了一下这人的死因,见愁心里竟然半点也不害怕。
她在这人身上搜查了一番,第一个先看见了腰间那一块玉佩,拿起来一看,正面果然刻着一个“阴”字,不过字形古拙,乃是上古时候的文字了,多半便是之前众人说的东南蛮荒“山阴宗”。
其次,她在此人袖中发现了一只乾坤袋。
这一妖魔道修士已死,乾坤袋自然也成了无主之物,上面只有残留的灵识印记。
见愁伸手用力一捏,放出自己的灵识来,一下便将乾坤袋上的印记冲散,顺势烙下自己的印记,这一来,乾坤袋便成为了她的东西。
打开乾坤袋来,灵识一看,她发现里面有一些简单的法器、功用不一的符箓,还有上百枚灵石,对一般金丹期修士而言可算是一笔“大财”了。
当然,也有不少山阴宗的基本修炼方法和几枚道印。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枚玉简。
见愁捞起来贴在眉心里一看,眼中顿时放出异彩来。
“山阴宗白骨分堂长老陈舫座下弟子,周印,行十八。”
这竟然是一枚身份玉简!
上面记录着这名为“周印”的修士从入山阴宗开始的种种重要经历,包括从入外门,到某些测验任务,到成为内门弟子,拜入长老陈舫座下……
一件一件,极为清楚。
“难怪……”
她能发现这一枚玉简的存在,谢不臣不可能放过。
能顺利打入山阴宗这几名修士之中,只怕也有这玉简几分功劳。
见愁望着掌心这一枚玉简,终于笑了一声。
谢不臣留了黑白棋子在山壁之上,乃是留给她看的信息,有可能是他身为昆吾弟子,以为自己会与他合作联手除去妖魔道修士,也有可能……
只是为了坑她。
毕竟,谢不臣给的信息里可也说了见愁这一波人里有一个不对劲。
若是她因此与同伴内讧,谢不臣不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心里有疑虑,所以见愁只说谢不臣混入了妖魔道众人之中,却对自己这边有暗子之事只字未提:反正也死不了人。
见愁不清楚谢不臣真正的用意在哪里,也无法肯定谢不臣一定就混入了妖魔道几人之中,不过……
此刻玉简在手,她却是有了一个全新的计划。
五指一拢,见愁随意将玉简放回了乾坤袋中,随后竟直接将这倒霉鬼周印那沾血的衣服从他尸体上扒了下来,换穿到了自己的身上,连着那一枚玉佩及身上其他物品一起,也全都挂到了自己的身上。
随后,她仔细观察这人的面目,又自自己的乾坤袋中翻找出一枚深红色的丹药来服下。
只在眨眼之间,见愁那温柔浅淡的脸容便忽然一变,眉粗了一些,硬了一些,鼻梁也高了一些,整个人轮廓立刻变得硬朗了起来,就连身子也立刻拔高。
一个全新的“周印”,完美地出现在了甬道之中。
二十来岁的“少年”,皮肤苍白,眉目间缠着一股阴沉的戾气,腰间挂着山阴宗的玉佩,佩着一柄从乾坤袋中取出的赤红色“西山妖剑”,肩上却还扛着一柄巨大的鬼斧。
这一片黑暗里,“他”露出了一个阴险而算计的笑容。
“嘿嘿,纵使与君相逢,料君应不识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声音出口,已经是一片难以辨认的沙哑。
第182章 盘中餐
孤峰高伫,八条通道各自经过不同的弯折,却都通向了同一个出口。
只是每一条道,似乎都有那么一点不同之处。
右侧第二条甬道内。
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长袍的谢不臣,朝着那已经透出天光的洞口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几许有些奇怪的表情。
没有了那冷峻而出众的样貌,现在的他看起来有几分平平无奇,不过衣袍之上那盘着的深蓝色明艳绣纹,虽有几分异域之感,却依旧很衬他的眼睛,或者说眼神。
淡漠的眼神。
“啪嗒,啪嗒。”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谢不臣顶着那一张自己也很陌生的脸,终于转过了头去。
那是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正向着他走过来。
他脸上有一道一道的皱纹,因为苍老而干瘪的嘴唇,勾出一道弧度来。他挽起了袖子,干净的手里却捧着一只红色的漆盘。
隔着有些距离,还暂时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此时此刻,谢不臣依旧在甬道之中。
只是不同于一路上过来的狭窄,在这即将出洞口的地方,甬道变得宽阔了起来。
原本粗糙的山岩地面上,被柔软厚实的地毯铺满,摆上了一张精致的雕漆长案,长案上放着一只陶瓷小碟,旁边搁了一副象牙箸和一只简单的陶制汤匙,另有一天青色的长颈酒壶,早早便放在了长案之上。
隐约有醉人的酒香,从壶嘴之中一丝一丝地溢出。
谢不臣就坐在这长案的后面,而那端着漆盘的老者,则是不疾不徐地走到了长案前面。
“啪。”
一声轻响。
那漆盘便被放在了谢不臣的面前。
老道干枯的两手伸了出来,便将放在中间的一盅好汤端了出来,放在了谢不臣的面前;“本座修行之时,曾有个人对本座说,天地为熔炉,众生如肉糜,皆在熔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