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上)——时镜
时间:2018-11-30 09:08:49

  这种罐子,见愁很眼熟。
  她在京城待过,斗鸡走狗遛鸟养蛐蛐儿,乃是大夏所有不学无术子弟们必须精通的四样东西。
  常常在街上一走动,到了个略繁华些的茶楼巷子,便能瞧见这些个揣着蛐蛐罐的人四处走动。
  心思一动,她看了下去。
  石雕颇为隐晦,第二张是另一只蟋蟀被放进了罐子,与翅膀受伤的这只对峙,而后便是斗在了一起。
  受伤的蟋蟀节节败退,被那高大的黑将军甩翻,仰面向天,强撑着想要翻过身来,却又立刻被那凶性毕露的对手压制。
  一次又一次地战斗,一次又一次地倒下……
  石雕依旧是蛐蛐罐子,只是在后面的一副雕刻上,“黑将军”消失了,只留下一只孤独的、战败的蛐蛐儿。
  它无法收回那受伤的翅膀,只缩在罐子的角落里,斜上方有一束光落下来,正好落在了它面前。
  这是很奇异的一副雕刻。
  雕刻者细细地用墨笔将光影分割了个清楚,光落下来,在那一只小蟋蟀的前面,却始终不曾覆盖它。
  于是,小蟋蟀一直在阴影之中。
  那一瞬间,见愁心底无法遏制地生出一种感觉来——
  它在看罐子外面!
  一个原本属于它的世界!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样,最后的一副画,终于出现了。
  受伤的翅膀颤巍巍抬起来,小蟋蟀摇摇晃晃地、晃晃摇摇地,竟然一下飞了起来,飞向了狭窄逼仄的罐子口,飞向了外面照进来的一片天光,飞向了那原本属于它的广阔的世界……
  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见愁心脏跳动的声音。
  最后一副雕刻,便定格在这样一个振翅的画面里,背景虽然依旧是这么小小的一只罐子,可意境却瞬间开阔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雕刻之人的刻刀有一股魔力,见愁竟生生感觉出了一种心潮澎湃。
  忍不住地抬手,指尖从粗粝的石质上抚摸过去。
  细碎的石屑,一下有些脱落,灰尘一样沙沙掉落下来,惊动了那圆洞之中的所在。
  “唧唧……”
  两声轻微的鸣叫。
  一瞬间,见愁竟然想起了夏日的夜晚,夜月,草丛,湿润的草根,隐藏在草丛之中,趴在地面上鸣叫的蟋蟀。
  “嗡。”
  一点幽暗的蓝光,像是滴落在湖面上的一滴水,一下荡开了一片蓝色的涟漪。
  见愁面前那方才无法用视线穿透的黑乎乎圆洞,竟然一下像是一面镜子一样明亮起来。
  这是一道浅蓝色的光幕,琉璃一样通透。
  早在蓝光出现的刹那,见愁便已经直接后退了两步,周身紧绷。
  只是,并没有任何的异象出现,也没有发生任何的攻击。
  有的,只是那忽然清晰了的圆洞。
  “蟋蟀?”
  隔着这一片通透的光幕,在看清光幕之后那存在的瞬间,见愁心底竟然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
  那是一只趴在圆洞深处的蟋蟀,看着与雕刻之中那蟋蟀一般无二。
  只是……
  见愁忽然拧眉,即便是隔着这一层光幕,她也能感觉出那种虚弱的老态。
  那不是一只还可以与同类战上三百回合的蟋蟀,甚至就连受伤时候振翅再飞都变得困难。
  它只是趴在那里,与一块长在高墙石壁上的石头无异,与一抔散落在地的黄土无异,与一毫无生机的尸体无异。
  是一只老蟋蟀,虚弱的老蟋蟀。
  “唧唧……”
  就连声音,都有些迟缓,年纪老迈,拉风箱一样。
  “你是谁?”
  它头上两根须子动了动,竟然发出一声苍老的疑问。
  见愁微微诧异,猜测它与之前意踯躅之中所见的红蝶一样,于是态度里带了几分恭敬:“我是……”
  只是她才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表明自己的身份,那蟋蟀便颤巍巍地开口,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打断了她。
  “是主人来接我们了吗?”
  “……”
  主人?
  指的是不语上人?
  见愁一时有些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依旧答道:“前辈误会,晚辈来自中域崖山,希望入隐界取得与《九曲河图》相关之物……”
  不语上人飞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于近千年前的事了。
  圆洞周围的雕刻必定是不语上人还未飞升时候所留,这一只蟋蟀看着不怎么起眼,又透着一股虚弱之气,却是实打实的“千年老怪”啊。
  所以,见愁对着这一只蟋蟀自称“晚辈”,也是有道理可讲。
  “唧唧……”
  又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叫声。
  那老蟋蟀听了见愁的话,好半晌没有了声音,竟然将头一转,背过身去,蹒跚地向着洞内爬去,但言一声:“隐界的事情,老朽并不清楚,你去问别人吧。”
  声音里,带着长长的叹息。
  见愁愣住了。
  不清楚?
  问别人?
  哪个别人?
  她张了张嘴,想求这一位蟋蟀前辈问个清楚,就算不知道隐界的事,指个迷宫之中的正路,应该也可以的吧?
  没想到,那蟋蟀转身往里面走了没一会儿,见愁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方才那涟漪一样扩散开的光幕,便暗了下来。
  整个洞口,一下恢复到了黑乎乎的状态。
  见愁伸手一摸这一片黑暗,触手却是坚硬的石质,仿佛眼前这一口黑乎乎的、住着蟋蟀的洞,只是她眼前所见的幻觉一样。
  “有意思……”
  大能修士的隐界,到底还是奇妙。
  这可不是障眼法就能做到的。
  见愁暗自思索了一番,又回头一看,只见这将她围拢的四面高墙上,竟然还有不少的石洞。
  她一下就明白了蟋蟀的话。
  迷宫阵图里,还住着不少与蟋蟀一样的“灵兽”。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蟋蟀见她之时开口问的第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刚才看雕刻又与蟋蟀有三两句话的交流,时间又过去了些许。
  见愁虽是第一个进入迷宫阵图并且手握道印之人,却也不敢在当中拖沓,若是外面出了什么变数,山阴宗那几人并谢不臣一起进来,她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见愁脑子里的疑惑只是一闪而逝,留在了心底,却暂时不花时间去深思。
  她毫不犹豫,向着另一个洞口走去,同时一拍灵兽袋,将小貂唤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小貂又兴奋了起来:“嗷呜呜呜!”
  主人你又想起本貂啦,好开心!
  见愁微微一笑,侧头的时候只看见一道灰影一闪,小貂滑不溜手,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一下就蹦到了她的肩膀上,怀里还搂着那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的帝江骨玉。
  在见愁看过去的时候,它也看了过来。
  两只墨画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小嘴巴瘪着,一副刚睡醒懒洋洋的样子。
  不过在看见见愁之后,那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竟然眯了起来,小嘴儿一咧,跟个傻孩子一样,朝着见愁露出了一个堪称“憨厚”的笑容。
  “……”
  这孩子该不会是被小貂抱傻了吧?
  见愁手指在自己下巴上轻轻一点,心里抽搐了半晌。
  小貂来历不明,一身坏毛病,简直有一种天然的流氓习气。
  骨玉成精虽久,可之前被帝江那一缕残魂给折腾着,直到跟了自己才用点睛笔开了窍,简直像是一张白纸,回头还是得抽空好好教育一下,万一被小貂带坏了怎么办?
  而且……
  带坏了还不是最麻烦的。
  见愁最怕的,是这娃被小貂带傻了。
  “唉……”
  一声长叹。
  见愁伸手摸了摸笑得忒傻的骨玉,颇有几分忧心忡忡地走到了下一个洞口前面。
  只是这一次,洞口前面竟然毫无遮挡,见愁一眼就能看见那不很宽阔的洞穴里的东西。
  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细细的骨骼呈现出一片灰白的颜色,似乎轻轻用手指一碰就能戳倒。
  两脚站在洞穴之中最靠近洞口的位置,脖子扬起,小小的脑袋似乎望着洞穴外面,是一只小鸟儿。
  它死之前,似乎是站在这洞口,巴巴地望着外面,期待着谁的到来。
  一种守望的姿态。
  不知怎的,这鸟雀骨架虽小,却看得见愁心中一震,生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之感:它在等什么?
  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方才蟋蟀所问的那一句话,浮现出红蝶艳冶又落寞的眼神……
  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隐约有一个猜想浮现出来。
  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瞅了瞅那鸟雀的骨架,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自己毛茸茸的脑袋,用尾巴轻轻扫着见愁的脖颈,似乎在催促她赶紧去下一个洞穴。
  见愁仿佛感觉出它的不安来,伸出手抚了抚它头顶,便迈步继续往下。
  四面的高墙,有不少错综的通道通向整座庞大的迷宫。
  见愁并没有选择哪条通道,而是凝眉走向了下一个洞穴,又下一个洞穴……
  第三个洞穴是空的。
  第四个洞穴之中的骨架早已经散了,似乎时日已久,见愁只隐约分辨出是一只狸猫。
  第五个洞穴之中是一只干枯的青蛙,却还有些“新鲜”……
  许许多多的洞穴,每一座洞穴里似乎都有一只灵兽。
  只是,除却第一只洞穴里的蟋蟀,其他大多数洞穴之中的灵兽,都已经死亡了很久。
  每一处洞穴周围,都雕刻着与洞穴之中居住的灵兽有关的图画。
  有的不过是凡间的鸟雀走兽,有的则是凶恶险地之中的厉害妖物,不管是形态还是来历,都很少有重合。
  唯一相同的一点,或许是那种感觉。
  就像是斗败的蟋蟀不甘于在蛐蛐罐里等着被人扔出去,拼死也要震动受伤的翅膀,飞出那一片狭窄的天,回到广阔世界,其余的灵兽,无一不有类似的经历。
  狸猫与族群生存,偶遇天敌,选择了保护同伴,将自己送入虎口。
  百灵被老百灵孵化于一老树之上,幼年时总是乘着老树的树荫,透过它的缝隙去看阳光。
  等到它能飞了,飞远了,衔着细草野花归来,老树却因缺水丧失了生机。
  收了翅膀,小巧的百灵垂下了小小的脑袋,将细草野花放在老树干枯的树干下,静静地站立……
  每一副雕刻,都会带给见愁一些奇怪的感受。
  她猜测,不语上人之所以会收它们为灵兽,只怕便是因为看见了这些,真实发生过的,让人心底触动的。
  上古近古之交,杀戮最深重的修士?
  见愁忽然觉得,并不见得。
  她一个洞穴一个洞穴地走下去,始终没有看见活物。
  直到,第十个洞穴。
  之前在蟋蟀洞穴之中看见过的那一片虚幻的、视线难以穿透的黑暗,再次出现。
  “你是谁?!”
  见愁的脚步,刚靠近这洞穴三尺处,里面竟然就传来了一奶声奶气的断喝!
  这可真是没想到。
  见愁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停下了脚步,有半晌没回过神来。
  “哗啦啦……”
  似乎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促。
  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一片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爬动。
  一点粉白的光芒,竟然在那一片虚幻玄黑之上亮起,迅速驱散了黑暗,亮起了一道粉白色的光幕。
  于是,见愁一下看清了。
  这一次的洞穴竟然颇大,三面竟然摞着厚厚的几堆书。
  正中间也有一本书,却是朝两边摊开的,墨黑色的印字残缺不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样,一片狼藉。
  “本君问你话呢!你到底是谁!”
  奶声奶气的声音,自称“本君”之时有一种难言的滑稽之感。
  见愁听见这声音,却没看见什么灵兽。
  “叽叽叽!叽叽叽叽!”
  她肩头的小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那爪子抬起来一指摊开的那本书的书缝,便险些仰了过去,发出了讥讽的笑声。
  经由它这一指,见愁这才看了过去。
  原来不怪她没看见人,实在是这一次的主儿太小了,就一个米粒大小的黑色小甲虫,颇有点憨态可掬,身周却有一层嫩嫩的粉白光芒。
  这竟然是一只蠹虫!
  瞅瞅这书上被啃噬得一片狼藉的痕迹,见愁心里叹了一声:书蠹啊!
  “说话!”
  那小书蠹又朝见愁吼了一声。
  还别说,这么针尖米粒大的一个,吼起人来,竟还中气十足。
  见愁乐了,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回答道:“抱歉抱歉,我是中域修士,为寻《九曲河图》之秘,特来隐界……”
  “你不是主人派来接我们去上界的?”
  依旧是没等见愁说完,这小书蠹竟也打断了见愁,很失望地问了出来。
  上界?
  脑子里那想法,终于彻彻底底地成了真。
  错综复杂的念头一时全搅和到了一起,让见愁看着小书蠹,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白日飞升,鸡犬随之升天。
  修士飞升本是可以带走灵兽的,如今这隐界之中却还有这么多的灵兽遗留在此,并且每只活着的灵兽都要问见愁这么一句,可见并非是不语上人飞升之时不带它们离去这样简单。
  见愁眉头紧皱,看着那小书蠹头一垂,身上粉白色的光芒一下变成了粉灰色,似乎情绪很是低落。
  她终究还是照实道:“不是。不过同样的问题,方才我在另一洞穴所见的蟋蟀前辈叶曾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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