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凛的面目,彻底阴沉下来。
此番,怕是不能善了了。
组成迷宫的无数高墙,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留下的,只有那镌刻在碎片大地之上的种种迷阵。
更往内一些,在迷宫第一重门与第二重门之间,其中一块碎片,便是见愁立足之地。
璀璨的华光从她脚下迸射开去。
一点一点星尘一样的银光被凝入坤线之中,坤线运转,将星尘代表的力量传入天元,壮大着中心处的那一枚金丹。
落在斗盘之上的每一枚道子,都显出一种熠熠的神光。
见愁的斗盘,初结丹时是两丈四,在小会结束后曾有过一段时间静修,并因为某个机缘,涨到了两丈四尺七分。
此刻斗盘的大小没有什么变化,可其上代表着翻天印的一枚一枚道子,竟在斗盘上移动起来!
一枚!
两枚!
三枚!
……
一次又一次,七次移动之后,整个道印的形状其实并未改变,唯一不同的乃是其方向,就像是将倒立着的人重新放正了一样。
不管是被见愁拎着的小松鼠,还是站在见愁肩膀上的小貂,此刻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只有常识的灵兽,他们当然知道,道印一旦落成便不可更改。
可是见愁的道印……
若有其他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也要啧啧称奇。
整个十九洲大地上,可能都寻不出第二个见愁这样的修士——
天虚之体。
她身体之中没有经脉,道印运转全无常规,由此才有这种对道印进行修正的机会,并且没有半点痛苦。
若是换了其他修士,即便是要挪动一个道子,只怕都要痛得在地上打滚,耗费不知多少丹药灵草。
机缘是一种很难言明的东西。
她与青峰庵隐界,说不准当真有这样一段缘分在。
望着那已经完全成形的银色鱼尾,见愁脑海之中却是一片的清晰。
从鱼尾形成,到她忽然了悟,前后不过那么片刻功夫,她却像是经过了很久……
原本她对翻天印的使用便很是得心应手,在修炼之上,她也有超绝的领悟力与创造力。
就像是积雪堆满的山脉,在地方足够安静、白雪足够厚实的时候,只消一声喊,便能引起恢弘的雪崩一样。
先前的见愁,便是那堆满了雪的山脉。
施展真正翻天印的鲤君,便是那可以引发雪崩的一声喊。
一切,都恰到好处,刚刚水到渠成。
脑子里那一线灵光蹦过去了,有关于翻天印的一切,都迎刃而解。
原本见愁修行的翻天印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她当时站在青峰庵后山的悬崖上,看见后山冒出来的道印,却不知这道印的正确方向。
只是后来她乃天虚之体,误打误撞,竟然也鼓捣出了一个残缺版本的翻天印来用。
如今鲤君一施展,见愁心电急转,多番推演之下,竟然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彻底将自己原本的翻天印掉了一个个儿。
道印翻转,意味着的便是灵气在经脉之中运转方式的改变。
对旁人来说困难的事,对见愁而言,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新翻天印,已成!
她站在那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上,站在碎裂的大地上,肩膀上蹲着小貂,手中拽着一只小松鼠,仰首而望,目中只有难掩的震惊与赞叹。
通体银色的锦鲤高高地扬起了鱼尾,像是行进在大海之中一样,狠狠地往下拍落!
“轰!”
天空之上,湖泊之中,立时掀起怒浪!
像是有一片大海漂浮在空中,即将被这一鱼尾给拍下!
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最近的巨隼。
那已经覆盖满鳞甲的巨爪还没来得及接近,便被迎面来的怒浪击中,扩散的涟漪击打在无恶的身上,弹起无数黑色的羽毛,一时之间竟然有血色飘洒!
“啊啊啊啊——”
不甘心!
纵使你有翻天印,我也要将这隐界摧毁。
不信之人不存于世,不信之地不该留存!
无恶那一双眼里,赤红色从未消散,甚至浓郁得即将滴落。
他疯狂地想要向前扑去,向着那划破了怒浪的银色鱼尾冲去。
越来越近……
可在片刻后,他便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银色的鱼尾,保持着一种不算快的行进速度,带着一种凝重而窒息的感觉,向着无恶靠近。
像是有无数的锁链,像是有千万利箭,一下加于无恶之身。
他竟然被死死定在了半空之中。
不仅一动不动,甚至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气机锁定!
“你的翻天印……竟已到了第二重……”
难掩语气之中的震惊,无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锦鲤没有言语,那高高扬起的鱼尾,像是海上倒塌的山岳,毫无偏移地朝着他砸下。
没有躲避,也根本避不开!
“砰!”
堪称磅礴的撞击之声!
覆盖着坚硬鳞甲的利爪被折断,周身那原本如盔甲一般的羽翼,转眼之间也变成了“破衣烂衫”。
不能动的巨隼竟然毫无抵抗之力,被锦鲤一鱼尾从高空拍落!
“轰!”
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从天际坠落。
在下落的过程中,无恶已经难以维持本体与化身的合一,转眼之间重新变成了那邪戾青年的人形,直直砸落在大地之上。
哗啦……
水花四溅,伴着流溢的鲜血!
捧着松子的小松鼠跟着颤抖了一下,接着目中绽放出无限的亮光来,竟然高高地将松子抛起:“叽叽叽!”
它欢快地叫了起来,又一把将松子接住,高兴极了。
胜了!
鲤君胜了!
这一刻,欢腾的不止小松鼠一个。
远远近近,无数或在岸上,或在水中的灵兽,全数欢呼了起来。
“鲤君胜了!”
见愁感受到这种欢快的气氛,看了不远处那似乎奄奄一息的无恶一眼,也不由得勾了唇角。
地面上一片狼藉,可这不能阻止所有人忽然转好的心情。
见愁索性俯身,将手中抓着的小松鼠放了:“去吧。”
小松鼠心知之前是见愁在飓风之中救了自己,被见愁放在地上之后,便朝着见愁叽叽叫了两声。
小貂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也回了“叽叽叽叽”一堆意味不明的叫声。
“……”
见愁嘴角一抽,只觉得小松鼠大约是在感谢自己,不过它修为低微,还不会说话。
至于小貂……
她想也知道,铁定就一句话:你他娘会说人话不?
显然,小松鼠有些尴尬。
不过它还是举了举自己的松子,又朝着见愁笑眯了眼,接着才连忙朝着这一块地面的边缘走去。
见愁所在的这一片地面比较宽阔,边缘已经被水淹没。
她不知道小松鼠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只跟着看了过去,不过这一看,便忽然一怔——
“滴答。”
一滴浓稠的鲜血,忽然从天际坠落,点在了已被大泽之水淹没的大地断裂处,倏尔染红一片,艳丽到了极点。
见愁的笑意,瞬间凝滞。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
天宫依旧,镜湖波平。
唯有天宫底部那一枚至关紧要的古拙印符,光芒幽微,极为不稳定地闪烁着,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
这样的闪烁,让人瞬间揪心了起来。
在施展翻天印之后,锦鲤悬浮在半空之中,周身那细密又耀眼的银色,却瞬间褪去,锦鲤本身却没有恢复本来的颜色。
原本赤红色的鱼鳞,竟然一块一块地变成了灰白!
见愁一下想起了之前在洞穴之中见过的那些灵兽,在消耗尽了寿数之后,变得苍老,颓败,像是一团死灰……
天空之中的锦鲤,通体有光泽的红色,都变得斑驳了起来。
它的身躯不再灵动,行动似乎也变得迟缓了起来,像是累极了,又像是难以呼吸,长大了嘴,想要获得那么一点点生存的空气。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生出。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将这样的预感落实,便听得耳边起了无数的惊呼:“鲤君——”
那一片湛蓝的天幕下,涟漪轻轻泛起。
巨大的锦鲤,像是终于累了,两眼疲惫地一眨,连摆动鱼尾的力气都没有,便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从那天宫的底部,朝着下方——
坠落。
像是一道赤色的彩虹,从那高空之中落下。
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它在天穹的中心,坠落之处也是这迷宫的中心。
只听得一声轰然的响动,距离见愁很远处的一块碎裂大地上,忽然溅起了丈高的浪花。
它落下了……
整个隐界的声音,似乎也跟着落下了。
才跑到了水边的小松鼠愣了一下,接着就像是疯了一样叫起来,不要命一样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整个迷宫废墟之中,顿时一片混乱。
“鲤君!”
“鲤君!”
“怎么可能……”
……
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可是见愁听不见一点。
她只死死地看向了自己的正前方——
那一片地面之上,留下了一个大坑。
横流的鲜血从那躺在坑中的人体内流出,无法渗入已经极为湿润的地面,只能浮在泥土上,形成了一片诡异的血色印记。
那是方才还在攻击鲤君,要毁灭整个隐界的巨隼。
无恶没死。
他手指动了动,又动了动,触到了冰冷的泥土,闻到了这独属于隐界的味道。
他听见周围一片惊惶的呼喊之声,听到了那些无奈的哭号之声,熟悉之中,还有着一点陌生……
是了,这些声音自己都听过。
于是,昏沉的意识,就这么忽然复苏。
无恶用力一撑地面,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仰起头来,望向天空。
那一刻,他一怔,接着猛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这样响亮的声音,夹杂在一片惊惶的呼喊之中,显得极为突兀,却骤然吸引了无数的注意力。
隐界之中的所有灵兽,这才意识到:鲤君倒下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这罪魁祸首,似乎还没有死。
头顶的印符已经极为暗淡,连带着那泛着涟漪的天空镜湖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它像是一星弱火,仿佛只要轻轻这么扇上一阵风,便会熄灭。
它摇摇晃晃,让人心惊胆战!
任何人都能知道——
只要一击,不管这一击有多么微不足道,这天穹之上,守护了隐界千百年的印符,便会轰然破碎,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哈哈哈……”
大笑之声,还在持续。
胸腔震动,体内的鲜血却还在滚滚涌流,无恶一身黑袍都被鲜血浸染,可他丝毫没有停下这笑声的意思。
左手抬起,那血肉模糊的五指,一捏一放,便成了血肉模糊的五爪。
无恶看着那高处,面上的神情,便变得快意了起来。
见愁从始至终都看着他,哪里还不明白这神态的含义?
他竟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再给那印符补上一下,让这隐界彻底倾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无恶是个疯子,可其他人怎么办?
这妖兽乃是小书蠹指点她去寻找,却是她将之放出……
目光微微一闪,见愁看见了那些惊慌失措的灵兽。
包括刚才那只小松鼠,它向着那鲤君坠落的方向奔跑,可在跑到某一片废墟前面的时候,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升起,将它阻挡。
隐界虽然已经破碎,可那些阵法还在。
没有钥匙,无法进入。
于是,小松鼠陡然变得绝望了起来,一双湿润的眼里终于掉下了泪,不住地用小爪子敲打着屏障,却始终难以过去。
见愁手中有秘符,是可以过去帮它。
可这时候帮它,于大局并无作用——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能走开。
目光移动,微微眨眼。
只片刻,她已经重新看向了无恶。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黑衣无恶也转头过来,看向了她。
他的脸上全是血迹,甚至还有一条一条皲裂的血痕,脚下是一片血泊,可想而知到底伤重到了何种地步。
“你还没死呢……”
唇角一勾,一抹森然的邪笑。
无恶看着她,那有些暗淡的眼眸里,血光再盛。
是见愁放了他出来,如今隐界有难,到底有她一份因果在。
袖手旁观?
只怕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见愁并未有半分的惧怕,面容之上一片的平静。
左手五指慢慢松开,巨大的鬼斧立时向着下方坠落,却在半途化作一片虚无,消失不见;
右手五指慢慢松开,被她紧扣着的割鹿刀,刀尖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同样在坠落之中,消失不见。
她掌中再无法器,眼底的光芒却重新炽烈。
方才隐没的斗盘,悄然地,重新出现在了地面之上,坤线一根根明亮,经纬一样网罗天地。
“想要阻拦我,却敢不带法器……”
无恶原本还有些担心,只因自己与锦鲤一战之后,实力已损耗大半,更有重伤在身,若见愁与自己硬拼,只怕还真的会败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