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喝了酒胆子就大起来:“觉得江郎君夫妇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陆允明“嗤”地笑了,“前阵子还说不娶亲呢,这会子就羡慕人家神仙眷侣了。”
程平皱眉笑笑,“不娶亲是因为爱自由,但人生有这么多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没个人分享,也怪寂寞的。”
陆允明睁开眼看看程平,咀嚼“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几个字,半晌,笑道:“年纪不大,想的倒多。”
程平看他一眼,大猪蹄子!活该你没媳妇儿!
陆允明想的却是几年前两人同遭贬谪的事,若当时也如清行这样放下……
第61章 我真蠢真的
第一天跟领导“加班”, 第二天程平终于自由了, 冒雪出去转书肆,然而书肆中传奇不多,仅有的几种还是才子佳人的。
程平略翻, 真是恨不得穿越进去虐一把!宰相女被凤凰男始乱终弃的, 书生遇美艳女鬼, 女鬼帮书生科考及第娶得娇妻功成身退的……
据书肆主人说“这几册卖得最好。”
好吧,只能说唐代人品味还真是奇怪。
就在程平几乎绝望之际, 翻到一本说武周朝名相狄仁杰的野史, 虽然也各种神神鬼鬼,但也有推理断案——这要是流传下去,可算后代公案小说的始祖了吧。
程平心满意足地交了钱, 举着伞走出来。左右是出来了, 再顺便买点别的——比如零食。
本地有一种糯米红豆糕,卖相不错,程平称了两斤;路过水果摊子, 挑了一小篓柑橘;闻到铺子里芝麻香气, 又买了一包芝麻糖。本来已经拿着费劲了, 经过皮货铺子又看见很好的狐皮围脖, 那皮毛又厚又滑。
昨天感于陆尚书与江郎君的友谊,程平想起周通和杨华来,不知周通今年来不来考试?这会子看见围脖便想着买点久别重逢的礼物送他们。
这条棕黑色的又厚又长, 可以买给周通, 那条雪狐的适合风骚的杨华, 自己可以买这条小一点的玄狐的。
程平也有瞬间的念头想着要不要送陆尚书一条,但这不年不节的,给领导送礼……还是算了。
荷包空了大半儿,程平心里滴着血,连车都舍不得雇,自己搬着这堆东西往馆驿走。
进馆驿时恰遇见陆允明的车,不知为何有点心虚,程平把“狐狸尾巴”往桔子篓、糯米糕、芝麻糖包中间挪了挪,等车经过时,弯腰行礼。
陆允明撩开车帘,笑问:“街上有什么好玩的?”
程平忙笑道:“并无,都是极日常的,闲暇逛逛打发工夫罢了。”
陆允明点点头,落下帘子,车辚辚地走了。
程平抱着这堆东西走回自己的小院子。
第二日,黜陟使一行离开廖城,奔赴安河。
安河不远,虽路途难行,两日也就到了。廖州刺史、盐官等恭敬地候在城外。
与兴元府的“温情”相比,廖州场面则官方得多。
陆允明也很官方,完全是朝廷大员、皇帝特遣黜陟使的派头,喜怒不形于色,说话冠冕堂皇,仔细一琢磨,内涵丰富。与和朋友们在一起不同,与对户部同仁也不同——这大约就是内外有别了。
一番问对下来,廖州刺史等地方官都越发毕恭毕敬了,腰似乎都更弯了两分。
程平想象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威势——想象不出来,大概这辈子就是个当小吏的命了。
程平又反省,平时和陆尚书相处是不是太随意了?人家是三品大员啊,自己与他中间差着从三品、正四品、从四、正五……得,十个手指都不够使的。
在州府停留了一天,接待众官员,走完必走的程序,第二日陆允明即带队奔赴盐湖集中的湖阳县。
听着盐官介绍,看着这大片的盐畦,程平宛如被雷劈,晒盐,太阳能啊,可以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可比燃薪煮盐好多了。
脑子里又翻出后世纪录片里的镜头,程平恨不得揍自己,我真蠢,真的,竟然忘了,后世好像都是晒盐的。
可惜现在已经入冬,天气也不好,盐畦上并没有盐,不然就能看到一片白盐自然结晶的场面了。
据盐官介绍,这垦畦营种法是从河东道学的——那里是湖盐的大本营。
简单地说,就是如同种庄稼一样,垦田为畦,将卤水灌入田畦,再配以淡水,利用日光和风力蒸发成盐。
程平思索这种方法推广的可能性。她对这垦畦营种法一知半解,不知道其中关窍。只是从逻辑上说,本朝既然已经有晒盐法,如何没推广开呢?程平可不认为世上就自己最聪明能触类旁通。
程平去找陆允明。
本地官员刚走,陆允明一杯安生茶还没来得及吃,便听仆役说程主事求见。
“让他进来。”
见了程平有些兴匆匆的样子,陆允明先笑了:“这是有什么好事?”
程平严肃一下神色,先行礼,待坐下才道:“门生是想,这晒盐之法能不能推广到海盐产区和井盐产区。”
陆允明笑道:“主意是好的,只是你不知道,这湖盐中有特别的东西,本地天气又合适,才晒得成。”
程平点头,这就说得通了:“门生是觉得,各地产盐不同,气候不同,或许晒盐具体方法不同,但都有日有风,‘晒’这个方法却都值得一试。”
程平接着游说,“座主试想,海边多荒地,海水又无限,若开成大片盐田……”画得好一张肉多馅香的大饼。
陆允明被她明显蛊惑的语气逗笑了,但这话说的却也很有道理。
这与竹盐井不同,产井盐的地方毕竟少,再发挥也有限,而若晒盐法真能全面推广,会有什么样的影响,陆允明简直不敢想象。
程平一鼓作气,干脆提出了在制度上“鼓励技术革新”。
“名利这东西虽然说来俗气,却顶有用。盐户们每天吃在盐田,睡在盐田,对盐最熟,若给予适当奖赏,盐户们一定会不遗余力,若真有成果,便是利在千秋的大事。”
程平怕陆允明这封建士大夫看不起劳动人民,差点就把“劳动人民创造历史”的名言吐噜了出来,好在及时刹住了嘴。
她清清嗓子:“朝廷所费者少,所得却可能很多,很值得一试。”
程平虽没明说,陆允明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想剖白两句,到底没说,只是笑道:“悦安倒是一颗赤子之心。”
程平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急了,不由得赧然。
陆允明用茶盏盖子刮茶叶末,轻轻地喝一口。
想起他这两天的威势,程平心里暗骂自己不长记性。
看她不安的样子,陆允明到底绷不住,轻声斥责道:“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些圣人言,我看你是都忘了!”
程平肃立领训,心里却不以为然,孔子和司马牛讨论的是“君子”行为,你看我与君子有一根头发丝的相似度吗?
第62章 再见好基友
和闵州盐井一样, 廖州盐池除了掌握在官府手中的,便是租与有力之家的——这所谓“有力之家”,便是世家豪强。而廖州世家又不是闵州这样偏远山区小士族可比的。
安史之乱以后, 朝廷对盐政收紧, 官府不但提高场税, 还利用民屯和军屯控制了更大部分的盐场, 极大地挤压了世家的盐利空间。
盐铁厚利,不只是朝廷的经济命脉,对各个家族也至关重要。对以后的盐政, 世家大族们怎会不关心?不过好消息是现在的户部尚书是陆家五郎,虽各家族各有利益, 互相也常掐一脸血,但与一个懂规则的谈判总比与一个光脚的田舍汉谈强。
程平等沾了是陆允明下属的光,得以赴了几次廖州大士族的宴。程平等土包子也算见识了何为钟鸣鼎食世家风范。
程平觉得士族这个群体还真是矛盾,一方面表现得放诞洒脱, 一方面精致到头发丝;一方面占据着盐池这些山河之利,一方面骂着“阿堵物”;一边清谈佛道,一边谋着世家世禄……
当你接触其中一员时, 往往会被其高华气度折服, 但当把整个群体作为研究对象时, 就可能皱眉头了。
程平把目光放在上座的陆尚书身上。陆尚书锦衣华服、宽袍博带,桃花眼微挑, 眼中似有细碎星光, 又举动洒脱, 雅怀有概,颇得魏晋风流。不只外貌,论能力、论资历,陆尚书也无疑是当代士族子弟里最出色那个批次里的一员。
崔氏家主一生未出仕,以善相人着称。他赞扬陆尚书“风姿绝佳”“真正嵇叔夜、王令公一流的人物”,又说他是“旧族年轻一辈第一人”,后来干脆直接扣上个“谢家宝树”的高帽,把其与东晋名相谢玄相比。
而陆尚书也只是淡淡地表示谦虚。
这夸的好意思,这被夸的也好意思,让程平对自己脸皮的厚度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他们又赏琴。
“此曲莫非就是黄帝命伶伦所作之《清角》乎?”陆允明微皱眉笑问。
“诚之真知音人也!”崔家主笑道,“某查阅散轶古籍,历时三载方才补订完成,这是第一回 人前演奏。”
“昔时黄帝奏琴,鸣鹤翱翔,凤凰蔽日1。吾等何德何能,得闻此上古之音?”陆允明轻叹。
程平觉得自己一定是那只牛……有那么玄吗?又不由得想起前世去逛现代艺术馆的经历。听人家讲“画面”“构图”“笔触”“色彩”“情感”“技法”,程平一脸蒙圈,这难道不就是个水波纹吗?从那时候起,程平就知道自己与“艺术细菌”绝缘。现在听陆尚书与其他人谈音乐,更加深了这一认知。
话说近日程平不断刷新对陆尚书的再认识。以往,因为陆尚书对自己不错,又有并肩“作战”的经历,程平便总有种两人是一个战队的错觉。然而最近陆尚书的官威,还有现在的士族风范,提醒着程平,自己与这位座主之间大约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的距离。
席上不谈公务,只谈风花雪月。至于酒宴后陆尚书与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谈公务的,就不是程平这种小吏能了解的了。
要说陆尚书是真上得厅堂,入得茅草房。上厅堂时,能端起酒杯品出这是“五年,贞观的”2,听得出上古名曲;下茅草房时,能坐在缺胳膊少腿的榻上,跟池户说下半年的生计,问家里有几个小郎君,娶新妇没有。
跟着陆允明访池户,程平由衷感慨,什么叫业务过硬,这就是!
池户这日子也确实苦,茅屋低矮得陆尚书这种都抬不起头来,一家好几口都住里间,外间做饭兼养家畜。走到一家,正是饭时,主人把菜羹捧给“贵人们”,程平就尝到了这没油没盐的菜糊糊。
没油可以理解,本朝榨油技术确实不行,但怎么会没盐?
主人不好意思地道:“一斗盐要一百多文呢……”
众人都默然。
程平想起那句俗语:“卖油娘子水梳头,卖肉儿郎啃骨头。”谁能想到,采盐的池户竟然吃的是淡食!
各路暗访的都返回了,该谈的也都谈了,在又一场大雪中,黜陟使一行离开廖州,返回长安。
这一路上,老天爷就没怎么开脸,到长安时,天却晴了。
看见阳光照耀的城墙,程平竟然有点返家的愉悦感,不由得笑话自己,这才在长安待了多久,就“且认他乡作故乡”了。3
回到长安,还有更令人欣喜的事等着她——当然不是秋税开始了,而是周通来考试了。
其实秋税这事也有让人欣喜之处。程平等做的模板表格在收夏税时因为有些州府没用,或者用的不对,在提高效率上还不明显,在这次秋税核算上,效果就显现了出来。
虽然陆尚书带走了不少人马,但有窦侍郎支应着,孟员外郎这识途老马领着,这模板也确实好用,账目更清爽好算,也极大地减少了打回率,程平等返回的时候,秋税核算已经进入了尾声。
度支司也没跟原来似的成天加班,孟员外郎的头发掉得都少了——当然,他认为这是淘米水之功。如今朝中几乎掀起淘米水洗发热。程平扼腕,可惜前世不是学·生化的,不然研制点防脱洗发香波出来,后半辈子光数钱就行了。
程平把淘米水洗发的事偷偷跟周通说,把周通笑得前仰后合。
周通看看程平的头发:“你这么厚的头发,怎么想起弄这个来了?”
程平笑道:“看别人弄的,记住了。”
周通笑道:“看你在户部混得这样好,尊亲们也放心了。”这次周通专门跑去程家帮程平带来家书,其中一封还是阿姨口述,周通帮着代写的。周通带来的还有周刺史的信,老头儿很有老师样儿嘱咐了程平一通为人做官之道,看起来冠冕堂皇,仔细琢磨,都很有道理。
对家书的事,程平没跟他客套地谢来谢去,反而问起前面县试和府试的事。
这次周通明显考得比前年好,尤其县试,是明经第二名。
程平笑着打趣:“可见有红袖添香,这书读得就是好。”
周通瞪她一眼,也笑了,又左右看看,低声对程平道:“娶新妇,确实挺好的。”
程平微瞪眼睛。
周通又卖关子,摇头笑道:“须得你自己娶了亲才知道,我说没用。”
单身狗程平翻个白眼儿,“啧啧”两声,笑了。
两人又说起杨华。
程平转述杨华信里说的。周通说杨华也给他送过一次信去,两人交换了“情报”,最后总结——这哥们过得还不错。
“他那性子,能转得开。”周通如此评价。
程平点头,杨华聪明,会做事,也会做人,属于双商都高的人才,应该能混得挺好。
程平拍头,“看我,忘了。”说着从包袱中取出给周通的围脖来,“这个给你,还有个雪狐的,最衬含英。我就用玄狐的。”
周通美滋滋地围上,却又笑话程平:“来长安才多长时间,就学起贵人们的打扮,穿起裘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