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想了想,叹口气,让婢子把盒子收起来。对陆相来说,丢这点财, 与被玩弄感情比, 倒也不算什么。程平裹裹被子,陆允明啊……我可拿你如何是好?
近午的时候,陆允明让韩秀去请程平过府吃饭。
听他回禀说“程侍郎去郊外参禅了”,陆允明笑哼, 这是酒醒了又反悔了?该前思后想的时候不想,这会子想的倒多,跟回鹘人打架的悍勇呢?还孩童似的躲出去!真恨不得……
但再“恨不得”也没用,上巳节假期一过,两人又开始忙了。
程平再回户部,到底还需要熟悉,而且这回是户部二把手,不比原先做个小小的主事,前面有脑袋大的顶着,公事过得去就好,偶尔摸鱼也没问题。
如今顶头上司就是以严格著称、有点强迫症的窦尚书,程平若耍赖偷懒,倒也不至于不能偷,但对上窦峻那张未老先衰的脸,程平实在忍不下心来。
好在户部的大头——盐政、漕运,程平都有参与,甚至一些政策还是当年她的提议,故而上手很快。
看程平每天陪自己加班,呈上来签批的文牍还真就是“签批”,无甚可修改调整之处,窦峻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悦安,有你在户部,我就放心了。”
程平听他这话很不吉利,便劝道:“尚书,你也要好好养一养。休沐的时候出去跑跑马,打打球,莫要只闷在书斋里。也让御医开些温补的药膳方子,日常吃着,养养气血。”
窦峻点点头。
但事情有时候急转直下得太快。刚入夏,皇帝赐下消暑的汤饮,窦尚书只喝一口,突然哇得都吐了出来,同时吐出的还有中午吃的槐叶冷淘。
程平正跟他说夏税的事,不提防会这样,不顾腌臜,忙上前,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又招呼人端过漱口的茶水来。
窦峻接过帕子抹一下嘴角,程平大骇,那颜色在嘴上不显,在雪白的帕子上却很是触目惊心,这怎么看都不像只是酸梅饮子的颜色。
窦峻却不怎么意外,适才嘴里有血腥气,他便知道了。
窦峻的病到底惊动了皇帝,派了几名御医来诊视,却也只能说出是脾胃失调,阴血亏虚,几名医生斟酌着开了养阴止血的药来。皇帝令窦峻在家休养,好了再来,户部事由程平暂领。
程平越发忙了起来,陆允明过府两次,每次都见她带着幕僚甘彧在书房忙。看她始终没再养出多少肉的小脸,陆允明到底不忍心再用儿女私情扰她。再说,有些事并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日久见人心吧。
好在朝堂上常能见到,不只常参朝会,便是仗下议政,圣人也常找她问政——既是因为皇帝对她器重,也是因为户部掌管天下财经出入,但用银钱,就要经过户部。
紫宸殿上,陈、邓、陆三相坐在皇帝下首,三省六部各主要执事官都在。程平坐在右侧中间的位置上,与左侧前排的陆允明斜斜相对。
工部尚书张文晖正在说营造山陵的事。自国库日渐充盈以来,皇帝修建陵寝的事便提上了日程,具体监造的便是工部尚书张文晖。
帝陵由太史令孙玉亲自选址,延续本朝自太宗以来“因山为陵”的传统,如今已经修了两三载。
张文晖汇报了近几个月工程进度。
皇帝略皱眉,“朕不是说了‘从简’吗?怎么进度这般慢?尤其这半载,也太慢了。”
张文晖忙站起谢罪。
程平有点同情他,没有现代工具,硬要凿山为陵,怎么可能快得了。
却听张文晖道:“一则是去冬苦寒,山间又冷,化冻晚,故而耽误了些进程;再则,也是因为户部银划拨时常延迟,臣也找过两次窦尚书,见他左支右绌面有羸色,实在不忍相逼,此臣之过也。”
趁人病,告人状?程平作为暂时的户部掌门人,忙站起来请罪。
她回来时日浅,现在初掌户部,这事本不与她相干,照常理,面子上请个罪,紧着把缺工部的银钱补上就是了。
陆允明看她郑重的样子,便知道她又要有事情了,皇帝到底不如陆允明了解她,等她告罪完,正要当个和事老,说和两句,谁知程平接着道:“户部主要收入,一则是常规两税,一则为盐税。此时夏税未至,能动用的银钱只有每季盐税。去岁,圣人定制,岁储粮钱十一之数……”
程平记性不错,嘴皮子也利索,噼里啪啦地给皇帝算账,收入了多少,除去要结存储蓄下来的,又有多少要支出:南边槽船修造用多少;出兵招讨回鹘用多少;还有皇帝给太后修宫殿,礼部修大型丛书《郡县志》,当然还有这无底坑似的营造山陵……一句话,现在户部是有钱了,但也不是物质皆大丰富,只能可丁可卯地花着。
张尚书拿天气说事,程平也拿天气说事,有时候盐税因天气原因到的晚十天半月,户部也变不出银子来不是?
众朝臣不听户部在朝上这样摆明车马算账有几年了,不由得都有点感慨。
先时徐老尚书爱在朝上算账哭穷,各部要钱要得狠了,老徐就开始掰扯进了多少,各部花了多少,又常不要面子地免冠谢罪请辞;
后来陆相掌户部,他是财大气粗的,几年间盐税翻了几番,各部手里宽松许多,再说,陆相这人看着温雅,其实并不太好说话,便是邓党的也不大敢逼勒他;
再后来窦七主事,这是个冷着脸硬抗的货,固然丁是丁卯是卯招人烦,但顶不会诉苦。
没想到,现在换了程平,又听到算账的声音,且比徐尚书算得还仔细……
程平却又对张尚书行礼,笑着为路上耽搁的盐税道歉。
张尚书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有心问,那如何给江南周侍郎修造槽船的银钱从来不曾短缺,但一则这位程侍郎定已经准备好了措辞;再则槽船事是陆相起头的,这样问,倒显得针对陆相;三则,为了晚这点时日,扯出党争,针尖对麦芒,也太小家子气。
张尚书与窦峻分属陈邓两党,工部都是花钱的事,与户部打交道多,窦峻性子又实在冷峭不讨喜,两人不对付不是一日两日了。张尚书今日只是习惯性地给政敌泼点小脏水,暗指他能力不逮,谁知被个后生晚辈驳了回来。驳了以后,却又笑着道歉,让他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
陈相看程平一眼,仍然满脸严肃;邓相维持着温煦的表情;陆允明不怒不喜,垂目正坐,三个宰相一个比一个宝相庄严。
皇帝稍显愕然,这是护着窦七呢?窦七这种性子都有人护着?心里又叹气,程平到底偏向邓相一党,嘴上却说了两句和事老的话,给了张尚书和程平台阶。
朝中陈党、邓党各人自有思量,这是程平作为“邓党”第一次在朝上“亮剑”,虽还稚嫩,但脑筋清楚,能屈能伸,皮厚嘴巧,可谓实力不俗,关键是有担当,知道护着本部长官——没人信程平是真心欣赏喜欢窦峻。
其中又有周望川的同年,当初周忘川曾给程平写了荐书,程平却只是按例拜望。这位同年也算看着周望川这个小弟子一步步混过来的,心里笑一下,周十二爱护短,没想到他弟子跟他一般,窦峻倒是好狗运。
下了朝,各人都回部司署衙。
今日是例会的日子。会后,就像当年的窦侍郎招呼大家去看徐老尚书一样,程平招呼大家一起去探望窦尚书。
前两日程平去窦家,窦尚书情况很不好,才几日工夫,已经瘦得脱了形。程平怀疑他这不是简单的胃出血,但这个时代,没什么检查治疗手段,也只能这样养着。
窦家也不算豪富,但窦家人口少,宅第便显得宽敞了。窦尚书只有一子,才八九岁年纪,虽小大人似的,但毕竟年幼,接待程平的便是夫人林氏。
程平没大与夫人们打过交道,不由得把这位林夫人与见过的柳夫人作比较,柳夫人如盛开的牡丹,华贵雍容,俗人只能“隔云端”地远观;这位柳夫人,程平虽不便正视,也能看出算不得美人,但气质温婉,见之可亲。
林夫人人也落落大方,程平问窦尚书的饮食睡眠,林夫人都一一告诉她。听得出,林夫人读书不多,但叙述得很清楚,说到丈夫的病,虽哀伤,但还撑得住,让程平想起阿姨姜氏。有的女子便是这样,天生地聪明、坚强。
这次,依旧是林夫人带着儿子大郎一同招待程平等。
户部众人聚在窦家内室。程平坐在窦尚书床边,握着他的手,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还有几年前他带着户部儿郎打马球,谁想到现在会这样?
前次来时,窦尚书吃了药刚睡下,没能说上话,今天精神却还好。
程平忍着悲伤,轻声劝慰,又跟他汇报“喜事”——晒盐法终于有了大进展,以后海盐晒盐法推广开,户部还愁什么盐税?
窦峻脸上现出笑的模样,点点头。
程平眨眨眼,硬把眼泪逼回去。
……
从窦府出来,与户部诸同事分别,程平带着侍卫,心情沉重地缓缓骑马回去。一进家门,便听人禀告,陆相公来了,等了有一阵子了。
第135章 海棠下的人
程平带着孟襄往外书房走去。
陆允明却没在书房内, 而是站在院中, 正赏玩窗前那株晚开的海棠。
陆相没穿官服, 只着一袭士子白袍,恍然还是当年踏波而来、在江畔亭中见到的模样。他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 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朱红的落英随风飘落在肩头, 恍若画中人。
程平心下叹气,又勾引我……
程平让婢子拿来坐席、蒲团放在树下, 一并取来的还有小几案,并茶壶茶盏小食之类的。
陆程二人相对盘膝而坐。
孟襄与韩秀互视一眼,也随着婢子们悄悄退了出去。
“去看窦尚书了?”陆允明先开口。
程平点头, 轻轻地叹口气:“心力所瘁,天不假年。”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陆允明点点头, 想起窦峻,心里也不好受,他还那么年轻……他家业不丰,若有万一,要请皇帝赐与他该有的哀荣, 不至让身后的孤儿寡母日子过得艰辛。
程平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窦尚书唯有一子, 方九岁,等他到了年龄,陆相看能不能把他放进国子学读书。”
窦峻官居三品户部尚书,其子现在是完全够资格进入国子学的, 但若他现在去了,几年后,人走茶凉,恐怕就难了。
陆允明点点头,抬头看着程平的脸。初夏落日的余晖洒在程平的身上、脸上,她的嘴角抿着,面容沉静哀伤,让陆允明恍然想起曾经见过的某个寺院雕像。
陆允明原来也是从侍郎走过来的,于佐官的难处最了解,好在乔老尚书性子宽仁,又肯放权,当时礼部上下相得,不知羡煞多少做佐贰的。但窦峻不是乔老尚书,为人冷峭刚硬,户部诸人多有怨言,没想到程平会真心尊敬惋惜他,肯冒着卷入党争的危险在朝上出言维护。
陆允明不信程平想不到,若窦峻去职,户部便是她顶上,不管是以左侍郎身份领户部,还是直接升任尚书,于其仕途都是向前的一大步。即便不说仕途,上面少了个严厉的顶头上司,许多事都更方便展开拳脚。
阿平啊,就是人正气,心又软……
程平已顺着说起晒盐法的事来。真是多谢陆允明几年来一直支持改进制盐办法,鼓励技术革新,窦峻接任后也不改其道,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便宜了自己这后来人。这就是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
“推广晒盐法本也是你首倡,何必过谦。”陆允明微笑道。
程平实事求是地道:“我那时不过是一拍脑袋瞬间的想法……”
看着她率真的脸,陆允明只觉得她无处不可爱,不禁伸过手去……却被程平一把抓住。
程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今天可没喝酒。
陆允明却干脆反握,用自己的两个手掌包住她的手。程平的手很瘦,故而显得骨节分明,手指上有笔茧,指甲剪得很秃,陆允明轻笑,除了白皙纤细,这哪里是女儿家的手?
被他握着手,还有刚才这一笑,程平心里一阵悸动,甚至比那晚拥抱,情绪还要强烈些。
程平觉得自己的心理天平越来越歪,终于幽幽地叹一口气:“陆相,你以后莫要这样对人笑,便是个郎君,也让你掰弯了。”
陆允明不知道何谓“掰弯了”,但总体意思却是懂的,笑容便越发深了:“那为何不见你心动?”
程平:“……”我不只心动,肝脾肺肾都动了,好吧?
想到“肾”,程平眼里带上一抹促狭笑意,不知陆相的腰到底伤到没有?真想跟他走个肾啊。
一看她神情,陆允明便知她没打好主意:“想什么呢?”
程平惯常口是心非的:“说到心动,门生便想起六祖慧能禅师的那句偈子,‘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每次去寺庙,她都是观光客一般,陆允明没想到她竟记得本朝某位高僧的偈语。
程平伸出另一只手摘下陆允明肩头的落花,轻轻叹一口气:“风吹幡动倒没什么,但风吹花落,就格外让人感慨了。”程平想起清末民初著名学者王国维的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来,很多事真的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陆允明浅笑着把她这只手也攥住,上一句还是大和尚,下一句就成了伤春悲秋的文人骚客了,原来我的阿平这般心思细腻。
程平突然道:“陆允明——”
陆允明一怔,看向她。有些年陆允明没听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幼时家里人叫“阿明”“五郎”;稍长,便早早地取了字,以方便与朋友、同年们交游;再后来入仕叫的便是官称“陆舍人”“陆侍郎”“陆尚书”“陆相”……
程平的称呼比较特别,她叫“座主”。陆允明一共知贡举一年,录取的人有限,后面又有殿试,真正总称呼自己“座主”的只有她,以至陆允明总觉得自己只是她一个人的座主,没想到她突然叫起了名字来……
“——我确实对你有情,但我们没缘分。”程平看着陆允明,神色很是认真。
程平以为陆允明会如上次在中军大帐中一般黯然伤神地作罢——至少是暂时作罢,谁想陆允明竟隔着矮几,伸过双臂拦腰把她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