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瞪大眼睛,双手无所适从,只好攀住他的脖子。
陆允明把她横放在腿上,低头吻了下去。
程平有点呆,竟然还伸手帮他摘下掉在鬓发间的花瓣。
陆允明肆意地品尝着惦记了好久的柔软甘甜,过了一会,终于抬起头来。
两人四目相接,看程平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陆允明轻笑,又嫌弃地搓去她的“小胡子”。
程平想说什么,陆允明却再一次吻了下来,这一次更加温柔绵长。
程平终于闭上眼,用心地回应他。
陆允明把她搂得更紧,良久,在她耳畔说:“阿平,以后再莫说没有缘分这样的话了……”
程平皱着眉,分析这件事诡异的走向,陆相在感情上不是一直属于隐忍绅士挂的吗?怎么突然转了画风?但想想他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盐政的强行整改,大水时被分层处置的江南官员,被调整的运河沿线诸藩,还有裹挟十数万兵马奔袭回鹘……他一直强势霸道,只是掩藏在温和含蓄表象之下而已。
面对这样的陆允明,程平负罪感倍减,对强势的人,负罪不起来!
第136章 户部新时代
窦峻是在七月的一个大雨天过世的。
消息传过来, 户部氤氲起一片悲哀之气, 大家聚在大堂里,互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的时候, 大家怨他甚至恨他,他走了, 却又有些苍凉哀伤。
程平举着伞, 冒着雨往宫城方向走去。
孟郎中在廊下拉住她的袖子:“悦安,你去哪里?”
程平平静地说:“我去问问窦尚书的封谥。”
孟郎中松开手。
听说户部侍郎程平求见, 皇帝对陈相、邓相、陆允明、礼部尚书谢亭及其他几位重臣道,“是为了窦七的事来的。”然后便吩咐宦者:“让他进来吧。”
仗下议政刚结束,便传来了户部尚书窦峻过世的消息。重臣们都在,皇帝脸上带着些哀伤,让大家也议一议给窦峻的封谥。
程平进来便肃穆着脸行礼,行完礼,皇帝赐了座, 程平便开门见山地说:“臣来问一问给窦尚书的封谥。”
这哪里是来问封谥, 分明是来讨封谥的。皇帝抿抿嘴:“悦安看该给窦尚书个什么封谥好?”
“臣当年初入朝,便在窦尚书手下,现在又是其佐官,按说此时当避嫌——”
皇帝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当避嫌啊?
程平面容哀伤:“然窦尚书去了,臣内心惶惶,若驹马失其群首, 此来一则是问问窦尚书封谥,等见了他身后的孤儿寡母,也不至于无词答对;再则也是请圣人指点迷津。”
程平停顿一下,目光清正:“至于具体的,不管给窦尚书什么追封谥号,俱是君恩。以窦尚书为人,不会争这些,臣等自然亦无二词。”程平说完郑重地稽首行礼。
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她的哀兵之策,众重臣都是插上尾巴就能飞升的狐狸,岂能看不出来?然而还是被她带入了情绪,一则是她委实说话情真意切,再则众臣也实在没想到程平会不惜自贬,说没了窦峻便“内心惶惶”……
便是陈、邓两位老相公也有些动容,别看如今一呼百应,若一日倒首,是否也会有人这样来圣人面前给自己挣封谥?
皇帝缓缓地叹一口气,“自先徐尚书的时候,户部便主官佐官上下相得,如今还是这样,户部的风气正啊。”
这话涉及别人,程平不好谦虚,只好施礼。
皇帝又道:“适才诸公正在议此事,陆相建议追赠窦尚书太子少傅,谥号‘肃’,你也别避嫌了,说说看。”
程平看陆允明一眼,道:“刚德克就,执心决断曰肃,臣以为陆相公所拟甚合窦尚书为人。”程平很现实,窦峻虽是三品尚书,但他不是科举及第的,这些年主要在户部,名声不显,与皇帝的私交也一般,这样的大臣不少是没有谥号的。若能得这个“肃”字盖棺定论,他在天有灵的话,想来也是愿意的。
实际上,刚才工部尚书等几个便认为只给追封即可,再谥佳号,则“加恩太过”,没想到程平半路插进来,不惜自贬,使出哀兵之策,打动了皇帝和众人心肠。也罢了,窦七都死了,还克扣他什么……
皇帝点点头:“朕也觉得合适,那便是‘肃’吧。着礼部为窦尚书置办丧仪。”
仗下议事也已结束,程平随着众议事大臣一块出来。
陈相、邓相走在最前面,陆允明本是错后他们半步的,却停下来等程平。
其余诸臣经过陆允明时略行礼,便超过他去。
礼部尚书谢亭在陆允明身前略驻足,微行一礼,看看陆允明,又看一眼错后两步的程平。
程平走上前,行个颇正式的礼:“窦尚书的丧仪,全拜托谢尚书了。”
谢亭微弯凤目:“某分内之事。”
程平客气地笑一下。
谢亭再对陆允明和程平颔首,然后便拐去了礼部的方向。
程平与陆允明各自举着伞一同往前走。
“我是真摸不清谢尚书。”看着谢亭的背影,程平轻声道。
陆允明点点头,“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②”
程平觉得对曹操的这个评语用在谢尚书身上确实合适,又想起在汴州时与谢亭的相处:“但谢尚书却是个好郎君,与夫人鹣鲽情深得很。”
陆允明脚下略停顿,看程平一眼。
程平抿抿嘴,陆相你也太敏感了吧?我真没暗示什么,就是随口感慨一句。我就是觉得吧,好些时候男女私德和大义和别的政治成就,真的不挂钩。
陆允明接着往前走,程平跟上。两人在通往政事堂和户部的岔路口停住。
陆允明轻声嘱咐:“虽是盛夏,但下雨了,莫贪凉。”几次握程平的手,她的手都似比常人的略凉一些,想来是阳虚体弱。
程平弯下嘴角,行礼拜别,陆允明再看她一眼,当先走回政事堂去。
接下来的几天,上午正常上班,下午程平便去窦家帮忙。
平心而论,礼部对窦峻的丧礼还是很尽心的,但有程平一个户部侍郎在此坐镇,到底不一样。有程平带领着,户部诸人多来窦家“加班”,所以窦尚书的丧礼很是井井有条,像模像样。
丧礼结束之日,林夫人带着儿子亲自给程平等户部诸官行礼致谢。
程平温言道:“下面居丧三载,夫人带着大郎过日子,若有什么事,尽可给我等送信来。”
又严肃地对窦大郎道:“汝父做事最为勤力,这三载要好好读书,莫要辜负他的期望。”
窦大郎虽年岁小,个子却不矮,已经有程平肩膀高了,学着大人的样子给程平行礼:“侍郎放心。”
程平拍拍小正太的肩膀,缓和了表情:“你以后是顶门立户的郎君了,家里的事要担起来,还有孝顺令堂。”
窦大郎再行礼,林氏却红了眼圈。
窦峻过世,户部正式进入程平的时代。
关于是让她以左侍郎身份领户部,还是直接升户部尚书,朝中也有不同看法。如今她的邓党身份已经很明显,之前又与张尚书等有冲突,此时自然就有人跳出来反对,理由是现成的——资历不足。
又有人翻旧账,拎出她在米南时对那桩杀夫案的“草率”处理,还有在云州杀回鹘可汗次子引起边患的事,虽然事情最后都平息了,但至少说明程平年轻气盛、处理事情不够圆融,还需要再磨炼。
邓党这边多数人对她观感倒不错,一则有周望川的善缘,再则她对窦峻的维护,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人,交起来,大家放心。
邓党便也翻旧账,说起她米南治水、在汴州救援陆相、在云州以区区数千人马抵抗回鹘数万铁骑等功绩,特别是云州保卫战,邓党一向是鸽派,能把这样铿锵的事摆在朝上的时候不多,说起来,大家不免热血沸腾。
皇帝在心里叹口气,问三位宰相。
陈相微不可察地看陆允明一眼,竟然点点头道:“程侍郎虽年轻,有尚需历练之处,但明敏坚韧,于财政也擅长,堪为户部尚书。”
众人俱是一怔,再想不到陈相会这般评价程平。
邓相以擅品评人物著称,能得邓相之品赞,于士人官员是件很荣耀的事;陈相没有什么擅品评人物的名声,因为他极少说这样的话,他一向只言事,而不说人。
他上一次品评人物,还是十余年前,说的就是现在他身边的陆相,说他“强贞坚正”。当时陆相才入仕,一副风流样貌,大家虽不便说什么,却也觉得这评价有些溢美了。如今看来,评价甚当。再对比程平的“明敏坚韧”,他一个邓党后生,竟能得陈相如此夸赞……
皇帝又问邓相。
邓相笑道:“程侍郎是周侍郎爱徒,圣人也知道,周侍郎是臣的门生,臣还是避嫌,不说什么了。”
皇帝看一眼两位老相公,又问陆允明。
陆允明面容严肃,就事论事:“‘名不正,则言不顺’,程侍郎以左侍郎身份领户部,于行文、朝议等到底不方便,早些正位也好。”
虽分两党,但党内并不时时通气,有一贯的政治主张在,大家也有“默契”,谁想到这次默契碰了壁。适才表示反对的陈党们都在心里“握草”一声,觉得越来越看不懂大佬们了。
同样表示看不懂的还有皇帝,怎么一到程平这儿,党争就变样儿了呢?
程平就这么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神奇地穿上了紫袍,成为朝廷三品大员。
程平自己都觉得有点梦幻,恍惚记得当初职场目标是到退休能混个尚书,竟然现在就实现了……后面的那些年我还怎么混?这是不是老天爷在提醒我,让我尽早退休?
在升云州刺史的时候,程平的履历就在吏部广为流传,后来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就回朝任户部左侍郎,左侍郎才做了几个月,干脆就升了尚书……
以致有人觉得程尚书这履历怕是有什么“加持”,小吏们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地摸一摸这份金光闪闪的履历,希望能沾一沾喜气。
程平却没什么化身锦鲤的自觉,连“烧尾宴”都没办③——毕竟离着窦尚书去世时间尚短,若他是老了致仕的,自己庆祝一番倒可以,现在这样,不合适。
即便没有这些仪式化的东西,朝中还是明显察觉出程尚书主事的户部与窦尚书主事的户部有着明显的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谥法》里关于“肃”的解释,有删改。
②《三国志》里说曹操的。
③“烧尾宴”,唐代得官或者升迁时办的宴席。得名于鲤鱼跃龙门的传说。据说鱼跃龙门时,非天火烧掉其尾而不得过,“烧尾”大约就是庆祝烧掉了尾巴,跃过了龙门的意思。
第137章 做做选择题
原来窦尚书的时候, 大家觉得户部忒不通情理, 像元正祭祀完放在外面冻了三天的祭肉,死眉塌眼,又冷又硬。不过, 大家抱怨一下,偶尔下个黑手, 告个刁状, 倒也不担心对方打回来。
如今程尚书接掌,户部一下子由冻肉变成了炸年糕圆子, 看着香甜,若是不注意,却保不齐会烫了嘴,而且吃多了心口疼。
就拿工部与户部之间的扯皮来说,户部新制了若干表格,事项、类别、数目、时间等都列得清清楚楚,上面又有经手人和两部长官的签字, 每月都汇总了来与工部复核, 复核结果作为报表之一,送交皇帝及政事堂。
张尚书一口老血卡在喉咙,户部不但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顺便“帮”自己汇报了进度。吃了暗亏的张尚书只好泡去工程上,万不能让皇帝觉得花费与进度不相称。
户部又有一种所谓“统计表”,有各部的,有总体的, 有不同时间段的,外行人看这些数,只觉得繁冗头大,但户部的人却能说出些道道儿。
就比如上次仗下议事,兵部方尚书言军屯所得粮草有限,请求停边塞军屯,戍边物资皆从户部调拨。程平竟让人取来整理的本朝前期军屯统计表,一项一项地分析军屯的合理性和娄师德等名将屯田的成功之处。
与别的普通户部官员不同,程尚书不只擅长分析,还很擅长“畅想”:军屯兴起后,“饷军廪师,处勤余裕”“军城戍逻,万里相望”“不烦和籴之费,无复转输之艰,军队足食,则圣人无后顾之忧”,给皇帝和方尚书画得一手好大饼!
方尚书还能说什么?只好对皇帝表决心,不但现有军屯不撤销,还要在更多地方试行。
众臣都是经过户部几位尚书的,对比陆相那隐隐的“威”,窦尚书直眉瞪眼的“严”,现今程尚书的“滑”,不由得感慨,还是老徐尚书最厚道啊,当时怎么就觉得这老货招人烦呢?
看看那边宝相庄严的前户部尚书陆相,想想去了的窦峻,再看看总是微翘嘴角、眯着月牙眼的程平,众臣都有点一言难尽。
程平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但颇得皇帝的称赞,邓相也很是欣赏,其寿宴上甚至当众慨叹,“见悦安,如见当年公隐。”
“公隐”是主持“元和改革”的吏部尚书李义山的字。李尚书比邓相稍微年轻几岁,是邓党中的二号人物,先帝曾赞他“通敏廉勤”,可惜天不假年,死在任上。
邓相与李尚书本是同年,政治主张相似,品味爱好相合,朝堂共事、歌诗唱和、惺惺相惜,是顶要好的朋友,被合称“邓李”。邓党诸人实在没想到邓相竟会拿后生小子程平与李公做比……
程平自然连忙谦虚地表示“惶恐”。
坐在邓相另一侧的礼部尚书谢亭看一眼出尽风头的程平,微笑着端起酒盏抿一口酒。
处在这样的名利场中,程平如今已经很泰然自若。当年在东市被陆相抓包,他教诲说,莫要“总想暖日熏风地混朝堂”,还说“不遭人嫉恨的是庸才”,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觉得他说得挺对的。朝堂这种地方,但凡想干点事,就无法避免冲突和矛盾。
想到那日在东市自己的家书被陆相看到,他那单身汉对单身汉的心灵拷问,程平慨叹,那时候哪里想到两人的关系会进展到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