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大战不日将至,届时便是合适时机,我二人已商量周全,你按计划行事即可。”
霍珹从怀中暗袋掏出一个小竹筒,递到荀续手中,“回去看罢,立即焚毁。”
荀续条件反射抓紧小竹筒。
他面露迟疑,只是也很清楚,自己没得选。
霍珹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兄放心,计划很周全,此事必能……”
“成功”两字尚未说出口,忽二人听到大石屏风后有“咔嚓”一声枯枝被踩折的脆响。
不大,但也不小,落在二人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谁敢登廊?!
英夫和看守廊道的都是死人吗?为何无声无息?!
霍珹脸色一变,抄起置于案上的佩剑,迅速站起,几个大步绕过大石屏。
映入眼帘的是三张素白的脸,吕氏,以及她的两名贴身侍女。
第83章 吕氏
今天天气不错, 吕氏本来领着一双儿女在花园放风的, 没想到刚往梅林走了几步,就听说前院传了舞姬。
她登时大怒。
吕氏是个醋劲大的,最看不得夫君和别的女人有瓜葛, 即使偶尔的逢场作戏, 她也非常不得劲。
老娘费心费力给整治了酒宴,你个男人转头就招了美姬,这合适吗?!
吕氏认为绝对不合适,她立即吩咐乳母照顾两个小的,自己提起裙摆往前头去了。
招待荀氏表兄, 赏赏歌舞可以, 但再进一步就不行了。
她得在后头盯着。
谁知吕氏匆匆去了东厅, 却只见一群身穿薄衫裙的美姬在瑟瑟发抖。
她蹙眉, 问何事,郎君和荀侯呢?
吕氏厌恶家里这群歌姬舞姬并非一天半日的事, 可惜家养姬女是风尚,霍珹不用,但也有招待宾客的需要,因此她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不过她是当家夫人, 要处置那个只是一句话的事,根本不需要和颜悦色。
舞姬们更惊, 为首一个伏跪禀道, 郎君和荀侯绕过东厅往角门去了。
吕氏厌恶舞姬, 但舞姬们也不见得喜欢她。一个家姬最好的出路, 就是得了主人或者贵宾的青睐,抬为妾室,生下一儿半女,终身有靠之余,也不用再恐惧年老色衰没了生路。
吕氏这种主母,就是生生斩断她们的唯一出路,如何不憎?如何不恨?
越是貌美的,恐怕就越是怨恨。
好比此刻的这位领舞姬女,她表面低眉垂目,表现十分温顺,但却没有禀明霍珹和荀续只二人结伴同行,未曾招半个舞姬相伴。
她心底深处,未尝没有盼望霍珹和荀续在谈正事,而吕氏贸贸然闯进去,因此被霍珹呵斥的。
吕氏闻言,果然拂袖往外而去。
她以往不是没有这么做过,不过她也懂分寸,不会作泼妇状当众下霍珹的面子,因此霍珹每回只无奈叹息,都顺了她。
只是吕氏没想到,自己这回踢铁板了。
说铁板其实也不对,因为这简直是一锋利的刀刃,碰则见血。
找人不难,刚出了角门,便见不远处的水榭廊道入口有人守着了。
她直接过去,登廊而上。
其实霍珹给英夫下的命令,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吕氏。
他防着父亲,因此特地强调了霍温,但他没想到妻子会来。
吕氏在霍珹这边,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夫妻感情好,她不但可以随意进出前后院,就连霍珹的外书房,如无特殊命令,吕氏也是能自由进出的。
什么时候会有特殊命令,那当然是涉及陈佩的大小事务。
只是这几年,霍珹极少和陈佩联系,因此特殊命令虽下过,但吕氏一次却也没有撞上。
而且霍珹和陈佩联系是绝密,就算是他一众大小心腹,也仅仅只有那么一小撮老人是知道实情的。
去绊住霍温的左夷属于后者,而负责看守廊道的英夫就属于前者。
外书房吕氏也说进就进,霍珹从未曾有过意见,因此,她很顺利地登上廊道,气势汹汹往水榭而去。
只是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席话。
霍珹和荀续的对话,她听了大半。
她惊骇得血液倒流,心脏冰冷,手脚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动不能再动,那些话一句接着一句在耳边炸开,让她的脑子轰轰作响。
她的两个贴身侍女骇然不亚于她,且二人更多的是恐惧,能当主母贴身侍女就没有蠢笨的,听了这些绝密,吕氏如何尚不论,身为下仆的必是死定了。
谁想死?
谁也不想。
一个侍女颤抖着退后一步,重重一脚踩在风吹进廊道一根枯枝上,“咔嚓”一声脆响,突兀出现在廊道的大石屏风前。
几乎是马上,霍珹持剑而出,他面罩寒霜,英武的眉目间杀机毕现。
双方一照面,俱一怔。
霍珹拔剑的速度却没放缓半息,寒芒乍现,他毫不犹豫往那二个目露惊恐的侍女一挥长剑。
二女颈间被割开一道血口,鲜血喷溅,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二人倒毙当场。
霍珹另一只手从吕氏身前绕过,钳制住她,并捂住她的嘴。
全程不过一秒,就连背对着廊道的英夫等人,也来不及发现身后的状况。
荀续后脚跟出来吗,他认得吕氏,见状眉心立时紧蹙:“孟宣?”
“此间诸事,我自会处理妥当,表兄,你先回去即可。”
霍珹声音一如既往镇定,他叮嘱道:“信帛看罢,需立即焚毁,切记。”
荀续急欲回去和宋奕商讨,也不废话,点点头匆匆走了。
霍珹眯眼目送,见荀续走了,英夫等人也如意料中般继续守着,他才缓缓低头,看向妻子。
吕氏脸色苍白如纸,瞪大眼睛看着他,惊魂未定。
很显然,她不是刚进来的。
也听到了好些不该听的。
霍珹心一沉,捂着吕氏嘴的手没松开,半拖半抱将人弄到大石屏之后。
“唔唔!”
吕氏被惊醒,立即剧烈挣扎起来了,霍珹稍一犹豫,让她推开了捂嘴的手。
“孟宣,孟宣!为什么?为什么呢?!”
吕氏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哭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姓霍啊?!你还记得吗?啊?!”
她痛恨这种行为,却还是深爱着这个男人,因此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仍下意识压低声音:“陈佩此贼,狼子野心,你怎可与之合谋害伯瑾?!”
“还有伯父!还有三叔父父子三人!还有冀州数万将士,数万大好儿郎啊!”
她简直不可置信,眼前这人还是与自己同衾共枕了十年的夫君吗?!
“你是不是疯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疯了?!”吕氏越说越激动,最后歇斯底里,状若疯妇。
只是随着她的质问,喘气越发粗重的霍珹最后也怒了,他霍地站起,握住妻子的肩膀,居高临下逼近,咬牙道:“我没疯,我很清楚我自己做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同是嫡子!我长他幼,偏偏,偏偏他一生下来就是少主,注定是霍氏一族之主,而我!就注定只能是一个辅助者!凭什么!凭什么!”
他怒吼:“我自问不论军政,才能俱不逊色于他!!”
吕氏被吼得目瞪口呆,须臾她回过神来,喃喃道:“嫡长子继承家业,这是祖宗的规矩啊!”
“不仅仅霍氏,全天下的世族,都是这个规矩啊!”
她对霍珹的说话简直不可思议,“霍氏源远流长,前朝便已是大族,数百年以来,非嫡长子者,难道就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吗?”
“若是人人皆如你这般,霍氏一族,恐怕早已就分崩瓦解了吧?”
不说远的,譬如霍望,譬如霍洪,这些霍氏的旁支子弟,哪个不是忠心耿耿地团结在嫡支的周围,为家主,为霍氏,哪怕战死沙场,亦在所不惜。
“霍珹,你天生有反骨,不要为自己寻找籍口!!”
吕氏句句在理,霍珹闻言面容却狰狞了一瞬,他赤红眼睛厉喝一声:“你个无知妇人!你懂什么?!”
说的好啊!说的太好了!
嫡长子继承制度传承百年,为何他的先辈安分守己,而他却心思叵测?
那个引子,还不是因为天意弄人!
霍珹是知道嫡长子继承制度后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知道他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个“嫡长子”的。
他打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祖母慈爱,伯父叔父夸赞,父母亲更为之骄傲。出身霍氏,父辈俱英豪,年幼的他崇拜又自豪。
不记得是哪一天,家宴上谈及天下局势,伯父叹息朝廷腐败,末了感慨地看了看他,说振兴霍氏就看他们这一辈人了。说罢,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孩子懵懵懂懂,却把“振兴霍氏”记在心头,读书更刻苦,开始学武后也从不叫一声苦。
然而,就在开始学习基本功的时候,他无意间听见两个的侍女的闲谈,知道了世家的嫡长子继承制度。
他是嫡出,也是霍家第三代的最年长的,于是,小男孩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嫡长子”。
没想到并不是。
次年,伯母彭氏诞下一子,就是他的堂弟霍珩。
当时才六岁的霍珹,立即敏感地察觉他和堂弟的不同。
世仆争相奔告,说是少主人降生,整个霍家大宅,沉浸在喜气洋溢的氛围中。不管老少仆妇,人人都对元和居热情洋溢,提起堂弟,哪个都是恭敬地夸了又夸。
下仆们对霍珹的态度倒了没变,只是有了对比,高下立见。
就是那时候,他知道了此嫡长子非彼嫡长子。
精确地说,霍珹应该是二房嫡长子。
二房,从伯父继承家主之位那一刻,就成了旁支。
之所以还能留在霍家大宅没搬出去,是因为祖父早逝,父辈三人感情甚笃,而伯父也愿意照顾弟弟们。最重要的是,祖母健在。
生于长于霍家大宅,又因为年长和嫡出,给霍珹造成了错觉。
可是霍珹也并不认为自己天生反骨,因为他知悉真相后,虽失落,但也努力调节自己,适应自己的新定位,做好了当辅助者的准备。
霍珹的调节很有效果,但是吧,过去的事始终有痕迹在,没动过这个念头就罢了,一旦曾经误会过,成长过程中每每见堂弟与自己迥异的待遇,心里总会不是滋味的。
这就埋下了一个隐患。
“我十五岁那年,叛军抢占邺城,我母亲落入贼手。我父亲和我星夜回援,两军交战之际,母亲为了不延误战机,自戕在城头。”
死在他的面前,为了夺回邺城,为了保住霍氏基业,母亲牺牲了她自己的性命。
战役胜利了,邺城顺利被夺回,霍珹却痛苦不堪,站在这片土地,他仿佛能感受到慈母鲜血的温度,午夜梦回,始终无法忘记血溅城头那一幕。
他甚至产生了怨恨,邺城被叛军所夺,伯父难辞其咎,然而这失职,牺牲的却是自己母亲的生命。
霍珹始终无法调节好自己的情绪,于是,他提出暂停军职,外出游历。
父亲同意了。
在这个游历的过程中,他途径扬州,遇上了一个人,一个彻底煽动了他心底恶念的人。
这人就是陈佩。
彼时,洛阳中的天子地位还勉强算稳固,诸军阀虽努力扩充地盘,但谁也没到展望天下的地步。霍氏和陈氏八竿子打不着,也无任何利益瓜葛,于是,初见面却意外投契的两个少年人,成为了朋友。
陈佩的处境和霍珹有不少相似之处,他是庶子,还是家姬所生,母亲因生他才勉强抬的妾,母子地位不高,头顶上还有一大串嫡出庶出的兄长。
陈佩此人,确实是很有能耐的,他还是幼子,于是便得了父亲看重,打算培养起来当嫡长子的左右手。
没想到的是,陈佩不动声色间,挑动兄长互相攻击,甚至到了后来,自己明里暗里动手,彻底清理干净了一众挡路者。
这还没完,他最后设计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顺利继承家主的位置。
霍珹在扬州的那一年,正是陈佩上位的最后最关键的阶段。
陈佩嗅觉敏锐,和霍珹熟悉以后,他很容易就从对方轻描淡写的介绍中,察觉这唯一友人明面的处境与内里的不甘。
他就是个不安分的,直接就说,既然心动,为何不直接夺过来?
这话犹如平地旱雷,霍珹闻言虽大惊并立即拒绝,但不得不说,他从此被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不甘和怨恨的种子本就存在,一遇上崭新土壤,立即如野草般疯狂孽生。再加上还有陈佩这个天生叛逆分子在旁一再肯定鼓舞,霍珹心中天平最终倾斜,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然后你就回了邺城,再悄悄和他合谋,伺机策划了洛水之局?!”
吕氏不断摇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时只觉得后脊生凉。
这还是自己的夫君吗?!
“你觉得伯父失职,导致婆母身死,心有怨恨,那就罢了。那三叔父呢?还有两位堂弟呢?”
“他们又有何处对你不住?!”
霍珹一滞,他仿佛被戳中痛处,立即厉声暴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三叔父父子始终和伯父在一起,战场上可不论单打独斗的,引导蓝田军拼死突围,那是一整大片区域都覆盖在内的,如何能单置霍襄身死,而保三房父子无恙?
不可能的。
“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吕氏尖生怒骂:“那父亲呢?!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杀!你不是人!你禽兽不如!!”
“我没有!!”
霍珹怒声反驳:“我本是引了父亲往缺口走的,谁知!谁知田崇这个老匹夫的人!他……”
霍珹还真没有这么灭绝人性,对于自己的慈父,始终是心中一块净土。当初他引了父亲和伯父走散,最后又引他从缺口出了去,才放心折返的。
谁曾想霍温见势不好,竟会杀回来营救兄长弟弟,最后寡不敌众,落入田崇心腹之手,生不见人,只以为他战死后连全尸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