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如何能怪你,都是下仆疏忽,儿媳气运不佳。”
霍温虽和吕氏接触不多,但对这个儿媳妇还是十分满意的,吕氏去了,他也伤感,但他更心疼独子,忙低声安慰。
“唉。”
荀太夫人叹息一声,闭了闭目。城西霍宅的大门孝幡白幔处处,漫天满眼尽是素色,未下马车,就听见府内悲哭阵阵,霍温父子一脸哀色就立在眼前,吕氏去世的事,一下子就变得真切起来了。
可不是气运不佳吗?一般人摔个跤,磕破皮摔断腿就很厉害了,咋吕氏就倒霉成这样?一磕就磕中要害呢?
太婆媳一场,吕氏历来孝顺,既然来到大门口了,就进去上柱香吧。
老太太神色黯然,在霍温和晏蓉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进了灵堂。
堂前跪满哭灵的家人,而堂上却空旷许多,吕氏年轻,灵前仅跪了一双小儿女。七岁的小女孩和五岁的小男孩身披重孝,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正哀哀抽噎。
哭声不大,但很嘶哑,并非他们不够悲伤,而是已经撕心裂肺过几场,抽空了孩子们的体力。
“曾祖母!曾祖母!”
两个小孩子睁开红肿的眼皮子,见得荀太夫人,登时再次爆发出高尖的悲怆哭声,“呜呜呜呜,曾祖母哇!我阿娘,我阿娘……”
“阿彘,芽芽!”
荀太夫人心疼极了,张臂接住扑过来的曾孙子曾孙女,忍住心酸,轻拍着说:“以后还有曾祖母,别怕,别怕哈!”
“不呜呜,我想我阿娘……”
“阿娘,阿娘呜哇哇……”
小女孩已完全明白逝世的意义,小男孩也被告知母亲以后不会再起来了,他再也见不着母亲了,姐弟俩拼命摇头摆手,又咳又哭,都快喘不过气。
霍珹慢慢蹲跪下来,抱着外面的小男孩,阿彘转身搂住父亲,
晏蓉低头,用丝帕抹了抹眼睛,忍了又忍,才把眼眶热意忍过去。再抬头时,见霍珩已经到了,正无声站在厅门口,身后是陆礼霍望荀续等人。
他天未亮就出城去了邺城大营,在半途接的讯,于是领着人折回来了。
人人惊诧,不管和吕氏熟悉不熟悉的,此刻听了见此情此景,亦一脸哀叹。
现在并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夫妻俩点了点头便算了,晏蓉上前轻声劝道:“阿彘芽芽莫要哭了,仔细哭伤了眼睛,你们阿娘见了,必是要心疼的。”
众人上前劝节哀,荀太夫人也红了眼眶,霍珩霍温又劝老太太宽心。
劝了一场,两孩子的哭声低下来,荀太夫人吩咐先抱进内室歇歇,孩子太小,可不能熬坏了,又嘱咐霍温父子,逝者已矣,可得保重生者。
霍温父子应了,霍珹又道:“孙儿们不孝,竟是惹祖母伤心落泪了。”
他的声音很哑很涩,比两个孩子没好多少,低低道:“阿雅泉下有知,必会不安,祖母且宽心,当早些回去歇了才是。”
老太太这个辈分岁数,站在这灵堂大家都得照应她,反倒耽误事,她也知道,闻言点点头:“我稍候就回。”
她给吕氏上了香,晏蓉也是,二人站立片刻,上前瞻仰了遗容。
吕氏闭目躺在宽大的棺椁中,神情平静,妆容精致浓厚,鬓发高挽,钗环整齐,一身她生前最爱的大红洒金十二幅湘裙,双手交叠在腹前,盖了锦被,很安详,若非有僵硬感,她仿佛就似酣睡过去一般。
既然公开发丧,霍珹必然是做足了准备功夫的。
天气很冷,吕氏的“死亡”时间比真实不过晚了三四个时辰,又过去了大半夜的功夫,只是不是仵作上手翻动检查,就这样站立瞻仰,绝对看不出问题。
荀太夫人哀叹过后,就要回去了,本来晏蓉该留下来帮忙打点诸事的,但霍温父子劝,百善孝为先,她当回去照顾老太太才是。
其实最重要是两个小的。灵堂阴气重,阿宁和虎头才三个多月大,时人认为这么小的婴儿三魂七魄尚不稳,间接接触怕会惊到孩子。
因此,老太太也开口让晏蓉伺候她回去,每日过来上炷香尽了心意即可,吕氏是个明事理的,必不能怪。不过这边没个女主人主事也不合适,她就说让麻氏过来。
麻氏虽然糊涂,但好歹是大家夫人,在霍家耳濡目染了二十余年,在诸多管事辅助之下打理个把白事,还是没问题的。
霍珩轻轻点了点头。
晏蓉经历过前世今生一场,对魂魄之说不是不信,眼下这灵堂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她默默回头看了吕氏灵位一眼,道声走好,便搀扶了荀太夫人往外登车。
霍珩目送妻子后,回头看霍珹,他还是第一次见兄长这般狼狈,叹了口气。
男人间说话也不婆婆妈妈,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大兄节哀,勿忘了你膝下还有一双儿女。”
霍珹面上难掩哀戚,但他勉力笑了笑,道:“伯瑾放心,我无事的,我……”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喘了口气,接着道:“我过几日便好。”
霍珹昔日形象深入人心,霍氏嫡系子弟的身份是他最天然最好的伪装衣,只要疑点一天没有真切落到他头上,突兀些的譬如吕氏骤亡的事,也丝毫不会让人心生疑窦。
反倒是荀续差了些。
“孟宣节哀。”
荀续看向霍珹的目光,实在忍不住多了些异样,没人比他更清楚吕氏是怎么一回事了。
杀妻了吗?
果然够当机立断的。
荀续并非要夸赞霍珹,他忍不住对这人又多了些忌惮。
这种暗含意味的目光,霍珹心知肚明,他有些暗怒,但面上丝毫不显,照旧一副尽力按捺神伤的模样:“谢表兄关怀。”
霍珩敏锐,对荀续的隐有所觉,他看了对方一眼。
好在荀续也不是蠢笨到家的,他立即察觉,一凛,心念急转,非但不遮掩,反倒抿了抿嘴角,面上略显出些不愉快。
他来结盟,这当口霍家就横死了人,兆头不好,若是忌讳这些事者,不喜是必然的。
就是当场露在脸上,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荀续和霍珹的阴私十分隐蔽,再加上二人身份使然,不明真相者实在无法进行联想。霍珩见荀续面露不喜,倒暂时将方才那点子愕然压了回去。
他拍了拍对方肩膀,世事无常,别介怀。
荀续点了点头,接受,并调整了表情。
他心里是大松了口气。
至于堂上其余人,从陆礼到霍望李原等,大家都在叹息不幸,正纷纷安慰霍珹。
霍珹余光见荀续好歹应对过去了,提起的心放了放。他心下愠怒,面上不露声息,一一谢过诸人,又表示自己无碍,最后道:“伯瑾,诸位,你们回去便是,莫要为了我家的事耽误了公务。”
现在是非常时期,立春已经过了,雪融就在眼前,兖州大战不日将兴,大家忙得脚不沾地的,对比起来,吕氏逝世,确实是小事。
众人略留了留,就被霍温霍珹送出大门外,匆匆再次奔往邺城大营。
*
晏蓉回到家,在溧阳居留了留,就返回元和居,彭夫人和昨天抵达的晏珣晏辞都在,三人在正房逗着阿宁和虎头,两小不时发出“咯咯啊呜”之类的声音,很是兴奋。
就算没有荀太夫人嘱咐,晏蓉也是得先彻底梳洗一番才敢去看孩子们的,等她头发烘干梳起,打点停当回了正房,阿宁和虎头已经睡着了,晏珣彭夫人一人抱一个,晏辞正十分眼热凑在边上。
彭夫人借机让他成亲,这小子又在拖延抵赖。
“阿蓉,那边如何了?你吕氏嫂嫂她……”
晏蓉入得门,给父母问了安,又揉了揉小弟的脑袋,坐下,彭夫人就蹙眉问起吕氏。
她来了一个月,和吕氏见过五六面,说实话印象还不错,这么一个年轻人,睡一觉起来就听说没了,她诧异之余也有些伤感。
晏蓉叹了口气,点点头,“起夜时侍女睡得沉,自己去的,回来绊了下摔倒,磕到后脑勺了。”
后脑是要紧位置,一磕即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不稀奇,就是太倒霉了。
“那我外甥和外甥女的百日宴……”
晏辞不认识吕氏,惋惜归惋惜,但他更关心的是阿宁和虎头的百日宴,皱了皱眉直接就开口问。
“必会如常举行的。”
晏蓉知道弟弟问什么。吕氏是伯母,很亲近的关系,若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即便分了家,这百日宴不取消也会陡降规格。
但霍家并非寻常人家,吕氏是伯母不假,但虎头是少主,阿宁也是主公之女,从大面上论,可是以两小为尊。
这样增增减减之下,阿宁和虎头的百日宴大概会略减些菜式和席面数目,才是正常操作。
晏辞觉得这样也委屈他外甥和外甥女了,毕竟两小的满月都没宴宾客,现在百日又来了这么一遭。
晏蓉却十分肯定的表示,百日宴规格不会降。
这次两小的百日宴,可不仅仅是百日宴这么简单。霍珩和陈佩的第一次交锋在即,这次来贺的远近宾客,除了自己人,其余的大多都是站队表忠心,又或者趁机提出结盟的。
最大的一个,要数徐州何兴。至于小的,司州乃至汉中凉州,很多小军阀纷纷日夜兼程,往邺城赶。
所以这次百日宴,也是霍珩接受投诚和结盟的一个重要表态,意义已不仅仅是两个小的,规格肯定不降的。
这点其实晏辞也想得到,就是听说霍氏两房非常亲厚,他不免有些担忧。
他闻言十分高兴地戳了戳虎头的腮帮子,“那就好!”
“啪!”
抱着虎头的晏珣皱眉拍开儿子的手,斥道:“你也是当了舅舅的人,不知道小儿不能这般戳吗?”
戳了要流口水的。
晏辞还没意识到自己地位直降,已降到全家垫底,他缩回手,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饶是晏蓉情绪不高,也不禁笑了笑。
第86章 救云姬
晏蓉的情绪还是不高,父母家人在时还好, 等自己独自躺在宽敞的大床上时, 她睁着眼翻来覆去, 一时无法入睡。
人生实在无常,毫无心理准备,噩耗就来了, 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就这么撒手人寰, 丢下两个年幼的儿女。
摸了摸空荡荡的枕畔, 她突然不想一个人呆着,她想霍珩了。
可惜霍珩最近很忙, 早出晚归的, 现在大概还在邺城大营吧。
正这么想着, 忽听见正房房门轻轻一响, 随即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霍珩回来了, 他先去右稍间门外招乳母问了孩子, 接着回屋。他动作很轻,就怕惊醒妻儿。
没想到刚进门, 就见晏蓉拥被坐起。
“怎地还不睡?”
他一路从邺城大营赶回, 身上冷飕飕的, 也不敢抱她, 只俯身亲了亲她柔软的发顶。
“嗯, 快去洗洗去了寒气。”
晏蓉心疼, 又问:“饿不饿?我让灶下留着火呢, 现做很快的。”
自从霍珩忙起来,她总嘱咐厨下备好食材,他有时吃,有时不吃。
霍珩道:“不用,我不饿。”
他确实不怎么饿,而且今天太晚了,他不想再来回折腾耽误妻子休息。
霍珩动作迅速,很快梳洗妥当上床,他手臂一身,晏蓉十分熟稔地从床里侧滚进他的怀里。
“今儿这是怎么了?”他低声问。
衾枕被弄得有些凌乱,晏蓉眼神清明无半点刚醒的朦胧,显然她是一直未曾入睡的,霍珩想了想,问:“可是因为吕氏嫂嫂?”
晏蓉闷闷点头:“前儿,她还说要给我们阿宁和虎头打对小金手镯呢,谁知道……”
时兴给婴儿戴小金镯,晏蓉却不爱这些杂七杂八的,吕氏见了随口就说她给打几对吧,还抓着虎头的小拳头,打趣说这小子这么胖,得多费她不少金子。
谁知道人说没就没了。
霍珩也轻叹:“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你莫要太伤怀了。”
晏蓉摇了摇头,“我伤不伤怀有什么打紧的,就是可怜阿彘和芽芽,还这么小的,以后就没了母亲照顾。”
这倒是一个很实际的大问题,而且二房没个女主人打理家务也不行,霍珩想了想,就说:“确实不妥,只是有祖母在,大约过个一年半载,她就会给大兄再相看一房,好照顾侄儿侄女和打理家务。”
霍珩和吕氏交往不深,他说这话原是抱着一个务实的态度的,很客观,并无其他意思。晏蓉一听却恼了,捶了一把他的胳膊:“这怎么能一样?!万一新妇心胸狭隘,万一她看阿彘和芽芽不顺眼呢?!”
她怒:“吕氏嫂嫂尸骨未寒呢!你们男人怎敢想这些!”
霍珩被喷了一脸,他有些莫名:“大兄没想,我也没想,只是大兄正值青壮,祖母必不愿他长久独身的。”
他并无掺杂太多个人情感,只单纯以事论事。
“我们霍氏子孙,焉能被个狭隘妇人所迫,大兄在,二叔父也在,还有祖母和我呢。”
“哼!”
霍珩站在客观立场回答她的问题,晏蓉不是不懂,只是同为女性,难免物伤其类,她正要恼怒,却忽瞥见他眸中有些许血丝,眼下还有淡淡青痕。
他持续高强度工作已有一段时间了,精力多旺健也难免疲惫,夤夜而归,只为与她同眠,见她心绪不佳,先不睡还给认真开解。
虽然两人有点没在一个频道上。
晏蓉的心软了,也不捶他了,偎依在他的怀里,闷闷嘟囔:“你们男人可以娶妻纳妾,诸多美人相伴,这世道何其不公。”
妻死续弦就不说了,因为妇人守寡也能轻易改嫁,如今对女性还不算太苛刻。
这个说法很新鲜,霍珩还是头次听,他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如何能混为一谈?”
至于世道如何,这并不归霍珩管,他突然有些明白晏蓉心中所想了,有些心疼又急于表明心迹,遂挖出她埋在胸膛的脸,二人面对面。
“阿蓉你莫怕,我与旁人不同。”